85、第 85 章(二更)
作者:西瓜尼姑      更新:2022-05-16 10:08      字数:4790
  第八十五章

  星怡公主一醒来,发现自己在聂延璋的宫殿,诧异了一阵子,很快又明白过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她明明在自己寝宫睡觉,一醒来却出现在别的地方,她的寝宫里,也多出了另一人的东西。

  星怡公主怯怯攥着聂延璋袖口,慌张道:“皇兄,皇兄……”

  聂延璋揉了揉她的脑袋,嗓音温和地说:“孤在。”

  星怡公主抿了抿唇角,问道:“……是她过来见你的?”

  聂延璋点了点头。

  星怡公主虽然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渐渐也能用简单的方式去理解,她知道,有另外一个人,在保护着她,虽然她永远无法同这个人面见。

  陈福过来温声说:“公主别怕,她也是过来帮殿下的。现在有另一桩事,要公主您来帮忙。”

  星怡公主连忙抬眸看过去:“什么事?”

  聂延璋说:“星怡,明天父皇会召见你我上殿,你不要躲起来,同皇兄一起去,敢不敢?”

  星怡公主一听到要去大殿见那么人,把脑袋埋了下来。

  诚然,聂延璋不愿意逼迫星怡公主,他扭头,幽幽望向窗外。

  片刻后,星怡公主忽然道:“皇兄,我我、我敢,我敢的。”她揪着袖口的手,出了冷汗,却还是顶着苍白的脸色说:“我敢。”

  聂延璋胸口蓦然酸楚。

  明日之事,星怡即便不去,他也有别的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法子解决,但他希望星怡去。

  不论他活不活着,星怡总要学着长大,任何人都不能替她活,替她感受一切。

  作为兄长,他一定会让星怡活下来,但他若有个万一,星怡终究要学会自己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聂延璋亲口告诉星怡公主怎么做。

  星怡公主一想到明日要面对的事,眼圈已经红了,怕得低声抽泣。

  聂延璋闭上了眼。

  陈福说:“公主,对,对,就像这样,您什么也不要说,只要重复那几句简单的话,就是了……”星怡公主的天真与脆弱,便是最好的武|器。

  星怡公主落下几滴眼泪,点了点头。

  翌日。

  建兴帝上朝时,那些上奏的折子,变成了一声声口舌之争。

  他被吵得头疼,吼了一声,咳嗽了半晌,殿内逐渐静下来。

  建兴帝说:“来人,将星怡公主,带过来。”

  星怡公主被锦衣卫带进金銮大殿,跪拜建兴帝。

  大皇子已经蠢蠢欲动,上前参奏:“父皇,大臣所言属实,请父皇明察秋毫!”

  建兴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冷淡而声调缓慢地问星怡公主:“是你,带人到处去砸商铺?”

  星怡公主跪着垂泪,绞着自己的衣角,低声抽泣道:“不知道……不知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

  她嗓音软,有孩童的天真,哭声断断续续,像离开母亲的幼崽无措地喊“娘亲”。

  朝堂上的人,不由得想起了还在冷宫之中的韩皇后,以及从韩家封爵开始,便极少有活到四十岁还四肢健全的儿郎,和韩家忠烈为大业泡出去的头颅,撒出去的鲜血。

  韩家的女郎巾帼不让须眉,十五年前镇守永州关时,守护了整个永州的百姓,在韩家“谋逆”之前,永州百姓为韩家老奉君和诰命夫人们建的庙,是香火最旺盛的一座。

  如今,他们的后代,心智只有八岁的星怡公主,正孤弱无助地跪在金銮殿上哭泣。

  星怡公主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都察院的督查御史、六部文臣们,她咬着唇,却不敢张口向他们说一句求救的话,明明那里面,就有她认识的人,还有她曾经教导过她的老师。

  她很小的时候,便一直被老师夸赞娴静聪慧,是老师们最喜欢的一位小公主。

  但现在……他们都装作不认识她,他们教授她三百千千的场景,就像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样。

  星怡低下头,双肩发抖,眼泪砸在地面上,一颗接一颗。

  大皇子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殿寂静。

  建兴帝视线低垂,落在星怡公主身上,平淡的神色里,出现一丝丝骨肉亲情之后不容抗拒的动容。

  他知道星怡也有病,偶尔会异常暴躁,虽然他未曾见到过星怡暴躁的一面,但星怡如此性软,想来就是暴躁,也暴躁不到哪里去。说她砸了几十间店铺,着实匪夷所思。

  终于,都察院的人忍不住了。

  正四品佥都御史陈秦出列,大义凛然道:“启奏皇上,乃是七公主砸一家名为清疏斋的书斋在先,九公主才砸了别家的店铺。据臣所知,清疏斋乃是九公主闺中好友所经营,九公主纵然心智似孩童,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愤怒。臣恳请皇上抄查被砸店铺,还九公主一个清白。”

  大皇子当场就瞪了半路杀出来的陈秦一眼,星怡砸了乔家的店铺,还要还她一个清白?她砸了就是砸了,怎么能因为那些店铺是乔家的铺面,就能说星怡是清白的啊?

  你他娘的脑子给雷劈了吧?

  陈秦为人清正,直接就怼了回去:“大皇子这般瞪臣做什么?皇上跟前,如今连一句实话也允许臣说了吗?!”

  建兴帝瞥过去。

  大皇子连忙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只是星怡她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自己想到砸那么家店铺报复?”

  星怡公主擦了擦眼泪看着陈秦道:“谢谢陈先生。”全然不顾此刻在金銮大殿、天子眼前,并不适合说谢谢。

  陈秦昂首挺胸,并不回应星怡公主的道谢,仿佛只是出于正义才仗义执言。

  建兴帝问大皇子:“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指使?”

  大皇子刚想说“是”,陈秦岿然立在大殿之中道:“九公主就在堂内,她又不会说谎,何不问一问九公主?”

  建兴帝问道:“星怡,说说看,为什么要砸店?”

  星怡公主恐惧地看了大皇子一眼,很快收回眼神,小声说:“他、他欺负我,父皇,他们欺负我……还、还有我的朋友。”

  建兴帝淡声问:“星怡,告诉朕,是你自己想砸的?”

  星怡公主点了点头。

  “她”做了她不敢做的事,如果她敢,她也会去砸,哪怕为皇兄,为母后、外祖父一家出一口气……

  何况“她”想做,与她自己想做,又有什么分别?

  “一派胡言!”大皇子居高临下与星怡道:“你连史书都读不明白,你怎么可能会想到砸店?”

  星怡公主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大殿内有工部的人出列就事论事地禀奏:“皇上,星怡公主心智似孩童,人尽皆知,她的确不可能做出砸店的事。请皇上彻查,绝不能纵……”

  陈秦冷冷看过去:“张侍郎,如果我没记错,你母亲是永州人?三十年前,你还在永州,你母亲也还在永州。永州真是好山好水,养出你这样清正廉洁、秉公执法的人!佩服佩服!不知令慈知道自己养育出这样的儿子,是否倍感欣慰!”

  众人皆惊。

  陈秦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提韩家的事情……

  这可是建兴帝的逆鳞!

  大皇子也正是仗着这一点,笃定不敢有人替星怡公主与太子说话,才敢闹大,没想到就有不怕死的人冲出来挑逆鳞。

  朝臣小心翼翼打量着建兴帝和陈秦,似乎随时等着看建兴帝下令处死陈秦。

  可陈秦并不惧怕,他高扬他的头颅,蔑视地看着张侍郎。

  建兴帝则闭上了眼睛,喜怒难辨。

  大殿没有一个人敢动,呼吸声都不敢过重。

  大皇子也胆战心惊,这件事背后最不能触及的,就是韩家,他唯恐建兴帝处置了星怡、聂延璋,却迁怒了他,让别人渔翁得利。

  此刻,只有星怡公主天真无邪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然拂去了陈秦靴上的一片落叶,抿着嘴角笑了笑。

  张侍郎怔然看着星怡公主的笑容,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奸巨猾的文臣们,都刻意避开了星怡公主的眼睛。

  没有人能直视那么纯粹的一张笑脸,仿佛一面湖水般清澈的镜子,将他们的最不可示人的一面,都照得一清三楚。

  都察院接连有人出来陈情:“请皇上彻查事情真相,还九公主一个清白。”

  很快有人接着说:“九公主性格温顺,无故不会砸店,更不会砸几十间店铺,请皇上彻查,究竟有人对九公主做了什么,致使九公主几乎迷失了本性。”

  大皇子:“……”

  意思是说,这件事里,反倒是他让星怡遭受非人待遇了??

  “臣,恳请皇上彻查……”

  “臣,恳请……”

  大皇子:“…………”

  大皇子完全没想到,陈秦开了个头,帮星怡公主说话的人,像黄河之水源源不绝。

  仿佛各个家里都有丹书铁券根本不怕死一样!

  他连忙给一些人使眼色。

  张侍郎已经被骂退了,大皇子拉拢的人反思了一下,自己家中是否受过韩家恩惠?是否骂得赢都察院的人?是否怼得赢陈秦?是否和陈秦一样抱了必死的决心?

  问完之后,但凡有一个“否”字,那就闭嘴。

  末了只有寥寥三人出来说话,却叫都察院铿锵齐整的吼声和唾沫自给震了回去。

  建兴帝睁开眼,抬了手,底下便静了下来。

  他淡淡问道:“可还有爱卿有话要说?”

  无人应答,该吵的都吵完了,也没有新鲜看法了。

  建兴帝下了定论:“既是公主与公主之间的吵闹,不必闹到朝堂里来说了。此后,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大皇子心有不甘,可看到建兴帝的不容置疑的神情,欲言又止。

  建兴帝示意黄赐光。

  黄赐光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无人说话,建兴帝便起了身,离开了大殿。

  众人也都纳闷,奇怪了,建兴帝一向是听到“韩”字,便震怒。

  今日陈秦虽然未直说,可也旁敲侧击提了韩家的事,建兴帝怎么没发怒?

  连大皇子都拿不准主意,他父皇这是怎么了?

  聂延璋从东宫来。

  在人群之中,扶起星怡公主。

  星怡公主抓着他的袖子,站了起来,一直低着头,临走前,偷看了陈秦一眼。

  陈秦至始至终,不曾看星怡公主一眼。

  星怡公主跟着聂延璋回了东宫,紧张地问道:“皇兄,我、我做对了吗?”

  聂延璋眼圈微红,含着笑说:“星怡做得很好,极好。”

  星怡公主有些羞涩:“我也能保护皇兄,保护枝姐姐……”她又看了一眼陈福,笑眯眯道:“也保护你。”

  陈福眼眶发酸,轻轻“诶”了一声,别过了头。

  纵他手里沾过不少鲜血,可见了星怡公主,却也被勾出几分柔情。

  何况朝堂里的文臣呢。

  聂延璋行事疯魔,太遭人恨了,可星怡公主至始至终是无辜的。

  天下人,都知道。

  今天早朝的结果,显然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黄赐光那里来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了,都是打探建兴帝心思的。

  他将那些人的名字通通报给建兴帝,小心试探着说:“嗐,皇上您都说了是公主与公主吵闹的事,与朝政无关,一个个的还在这儿问问问呢。您不烦,奴婢都烦了。”

  建兴帝停了朱批的笔,遥望御书房外,一声不叹却略显惆怅地淡声说:“朕老了。”

  黄赐光有些惊讶,在此之前,建兴帝从未服过老。

  大抵是病过一场,到底心态不同了,连同那位的追封之事,明明尘封了那么多年,这会儿又提出来了。

  于星怡公主,约莫也是同样的感情,疼爱倒也不至于,但总归是有两分同情,韩家的事过去许多年了,再硬的逆鳞,物是人非之后,也会慢慢软掉。

  但这只是建兴帝眼中如此。

  那些痛楚,在星怡公主与太子心中,永远不会软。

  黄赐光满面笑色地给建兴帝换一杯热茶。

  东宫。

  聂延璋听着陈福来报各方的消息,结果超乎他的想象。

  星怡这一战,扭转了势态,替他挽回了声誉,动摇了某些人的忠心。

  哪怕他们的心只能动摇短短几个月,也足够了。

  聂延璋左手捏着吱吱,右手执子与陈福博弈,他迟迟不落子,问道:“你说,父皇这是对孤与星怡,还有一些慈爱吗?”

  陈福为难地说:“奴婢哪里知道?”

  聂延璋举着吱吱,道:“问你话呢。”

  “吱吱,吱吱。”

  聂延璋淡淡睨它一眼:“就知道吃,又胖了。”

  “吱吱,吱吱。”

  陈福:合着屋子里就两个人,压根就不是问他的?

  也是,殿下如今已经不爱什么事都与他说了,他早从殿下的宠奴之中剔除了姓名,吱吱才是殿下心尖儿上的宠爱之物。

  聂延璋又赢了。

  陈福打算收棋子。

  聂延璋慵懒地起身道:“不必收了。”

  陈福正愣,便看到罗汉床上落了一堆黑色齑粉。

  方才聂延璋在问建兴帝是否还有慈爱时候,执的便是黑子。

  有些慈爱,即便是真的,迟了就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