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春水(三)
作者:衣冉      更新:2022-09-21 19:52      字数:5379
  一夜星河如幕,明月东升西落,朝霞晨雾,将一轮红彤圆日送上城墙。

  晖光熙里,长安城一点一点苏醒,衢闾上稀疏有人行。

  人居处的响动,都从水响而起。井、渠、河边,聚起人群;京兆张榜处,也人头攒动。

  城门依旧紧闭,军队还在索贼,巷战零星。

  今日的巷战,已没有昨日羽林军从桂宫一路杀到朱雀门那等规模,不过是几处刀兵,一点星火,响动轻易便淹没在数十万户的庞大城郭里。

  京兆府内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忙碌着战后最重要的事——清点伤亡,重造籍册。

  里正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人丁。

  凡户有丁滥死于战者,加以抚恤,父兄子侄颁农爵、免三年赋税。

  被齐元襄叛军强征的刑徒,凡是投降者一概免前罪,徙北凉、雁门郡。不降者杀、窜城劫掠者杀、逃者杀。

  京兆府竹卷堆满门庭,墨干毫秃,灯火彻宵,数十个官吏没日没夜录入,数日之后,才将此战伤亡清点完毕。

  发现叛军除发刑徒外,还在北城三丁取一,五丁取二,征庶民上万,也伤亡惨重。

  刨除战场的损耗,还有贼军静默之策以及修筑城防、宣明军不事生产寇掠富户以充军资、近乎无官府状态的豪族私斗之类的伤亡……

  算下来长安之户十损其一,竟然有将近十万人在这场兵灾中殒命——

  骇人听闻,然而这已是最快结束战争的止损之耗。

  ……

  十日之后,长安城内的叛军已基本肃清,各处余火扑灭,城楼初整。遂开城门,通商旅,人烟渐起,市井贸然。

  半月后,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从北方传回来——李延照在燕山之下大克敌军,斩首一万,俘虏大都尉、大当户,获牛羊上万。敌军锐气大挫,仓皇北遁。

  但再往前便是荒漠,派出几支追兵都被风沙迷途,无功而返。穷寇莫追,强行用兵不祥,李延照请示是否撤军驻守,整葺城池,修复受损长城,以待来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这次征战惊心动魄,外敌内患齐发,长安和北境都艰难万险。幸而都有惊无险,虽然付出了沉重伤亡代价,但头一次逼退塞上控弦,扭转与戎狄的攻守之势。

  阵前牺牲的萧用之封忠烈侯,以王礼下葬。李延照、刘尧皆得封侯赐金。大犒三军。

  又遣大将领州郡兵伐临淄国,三月乃克,杀临淄王,尽诛家中老小百口人,临淄国去国置郡,迁临淄富户十万户到京畿,进一步弱边户强京师。

  齐地豪族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行列里满载财资、经卷,在冬天以前才到长安,尽迁入长安东城“江阴里”,此是后话。

  在长安恢复往日繁华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莫过于对郑氏的处决。

  先是,齐凌下诏令郑沅到廷尉王伦处受审——因当朝向来有三公不下诏狱一说,丞相作为一国宰辅,也代表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所以按照“故事”,郑沅接到此诏便应当立即自我了断。

  但郑沅贪生怕死,迟迟未决,竟自拟诉状,亲书上千字向廷尉陈情,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乃一步一步被皇后逼反,试图攀咬朱晏亭自救。

  此举彻底激怒了齐凌。在他授意之下,这案件倒真像模像样过了廷尉寺,搜出众多赃证,还有舞阳长公主府上婢徐令月等人证,揭露郑氏至少在元初三年以前便图谋不轨,一直暗中勾结各路诸侯王,暗送财资养私兵,递送长安消息,还在燕王叛乱时试图送质归国,谋逆之行昭然。

  谋反之罪证据确凿,举家抄没,夷三族。

  执刑的还是卫尉。

  在秋天一晴空朗照之日,卫尉率领兵马将丞相府、长亭侯府围了起来,甲士阻断了一条街。

  府门重重关闭,围人如圈牛羊,小吏举簿而来,清点名录,阖家皆不能免。老幼妇孺的处决在家中,官身男丁则系首行街,啷当佩枷,粗链系足,押付市中行刑。

  这样一个横踞两朝,家中出过一个太后、两个万户侯、家主还是当朝丞相的豪奢大族,常日里衣锦绣驾豪车,仆从出行也要苍头闪避,高高如天上云,一夕竟全家抄没,举家赴死。此时引来无数泄愤、唏嘘、嘲弄、猎奇的目光,兼有兵灾在人们心中造成的阴霾让群情激奋,一场观刑竟出现摩肩接踵、街涌巷沸的盛况。

  刀斧手就位的时候,监刑的卫尉持令,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感到后怕,如果当初朱雀门前一念之差选错,此时举家跪在此处的,是否也有自己老父子侄?

  而与他相对着跪在市中的郑沅更是丑态百出,颤得跪不住,齿关俱栗,数次忍不住伸手护颈,为了免他扰刑,只得将其手脚束缚。身体一点不能动后,他大声嚎哭起来,目下滚滚泪珠,大叫道:“恨没听你的,长姐,长姐……”

  而就在刀即将挥下的一刻,他恐惧到极致,舌头僵硬吐出,眼睛凝到人群之中某一处,表情忽然僵硬,眼睛瞪圆,大口喘气。

  刀下血喷溅,一切猝然中止。

  诡异的是,刀斧手发现怕死怕得洋相百出的丞相,被砍下来的头颅,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竟然在笑——一个看起来有些欣慰的笑。

  几乎同时,人群中有一个面上罩着纱幕的女子在喧闹人声中往后退,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她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像一滴水一样,落入大海,消失在人潮之中。

  人潮还在沸腾。

  观刑的人群因血恐惧,又因血激奋。昔日紫绶金印的公卿、纵游傲笑的贵胄,一夕堕入泥里,缚系得像牲口,而人临死之态大多狼狈,惹来众人幸灾乐祸,哄笑抛掷脏物。

  也有人感叹朱门紫户,繁华易逝。竟成俚曲——

  郑王公,作事误。

  朝辞金玉床,夜入霜与露。

  泾水清清,渭水汤汤,不能渡。

  ……

  朱令月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过朱晏亭是在同昌长公主的生辰宴上。

  长公主府在明熙里,对着太尉府,楼甍连绵,错落精巧。庭中多奇花异树,恰逢花绽果实之节,石榴红似火,宴设在园里,风送花果馨香。

  因皇后亲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却不多。有寿星同昌长公主齐清,几位命妇,几位数得出名字来的贵女,太傅的孙女、新贵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谢谊的女儿等。

  都是内眷,珠翠满堂,人比花娇。

  此时朱晏亭身孕已经显怀,六个月,还与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为怀着身孕,她几乎未施脂粉,被众人簇拥着,公主、命妇、奴仆绕身,在繁花似锦中心,这点带着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华贵的装点。

  朱令月从暗处、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她,身影退到庭边错落花影里。

  似有感应一般,朱晏亭抬头看到了她,四目交汇,起身离席。

  不多时,便有一宫人至,引她到偏厅召见。

  朱令月见了她,先俯下身,行长跪之礼,道:“托皇后殿下庇护,我儿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铭于心。”

  “这是你应得的。”朱晏亭看着地上俯身跪缩成一团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乌鬓下半埋的残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儿身替太子险些送命,自当得报。”

  朱令月沉默了须臾,小声反驳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发委身后,流下肩头,像青青之瀑流泻,额头触地作最温顺臣服的姿势,但声音却透着倔强:“……报复郑家,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记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儿通晓人事后,也会令他永远记在心里。”

  朱晏亭笑了笑:“但凭你愿。”

  朱令月没有抬起头,皇后也没有下令让她走。一阵静默之后,她从地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长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反驳她这么叫。

  “请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看在曾经一父同养的情分上,也允我这么叫……我想叫一声长姐,因为我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低语轻诉,灯火摇曳,她面上疤痕忽隐忽现:“我想带楼苍回章华,明早就出发。不知此生还能否见,今日特来向长姐辞行。”

  朱晏亭望着她的脸,怔了一会儿,方道:“……我会休书给章华郡守王安,请他安顿你们母子。”

  朱令月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后还有桑,我带楼苍回去,缫丝贩布,足以养育此子。若他成器,当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个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边一丝笑。

  “依你。”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想求长姐。”朱令月重又低下头:“想求殿下,宽饶舞阳长公主一条性命。”

  朱晏亭依旧微微笑着:“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你?”

  朱令月道:“郑家要杀我时,她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如今作了罪证,也有她一分功劳。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必偿。何况她不过一个草包而已,一己之私,为人所用罢了,杀她无益。”

  “齐湄如若知道你这么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只尽我事。”朱令月道:“饶不饶只看殿下,我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欠着谁。”

  她这一夜曲意恭顺,态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气还是在这句话里走漏些许。此时,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记忆里那个养在楚水苍莽里、明眸如鹿,拉着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联系起来。

  她没有出言答应,也没有拒绝,出了一会儿神。

  再出口时,眼睛也似穿过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嘉树生南国,这个季节,章华的霜橘也成熟了。”

  云泽的深秋草木依旧葱茏,但早晨牛乳样浓密的雾气消散过后,会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树,洲渚里遍地金黄灿烂。

  章华产的霜橘“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内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贡的贡品里。只是运到京师,往往不是已经冻过,便干瘪失丰,远不似她往前看到大片橘林成熟烧成的灿金地色之初,便会惊叹着带露珠摘下来的丰满果实,那般连丝带络、凉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雾气一样,停栖在朱令月眉眼之间,叹息一般轻声嘱咐道:“今年,你替我尝一个吧。”

  朱令月深深垂下头,双手在前放低,躬下身,额头放到手背上,行全了一个长跪之礼。

  “诺。”

  ……

  朱令月见过皇后退出来时,发现庭里明显寂静下来,丝竹管弦已停罢,适才微喧的人声也闻不着,唯有繁灯如炽,草虫低鸣,清园萧索。

  才不过月升时,欢宴为何结束这么早?

  虽心有疑问,但脚步未停,宫人引着她向偏径行,要到府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击掌。

  小宫人在她胳膊上一拽,拉到墙根底下阴影里,示意回避。

  只听得门外有马蹄和车辙之声,奴仆照引下,一华服男子先入,三十许人,一袭紫袍,姿容英伟,腰挂明月珠,正是尚了同昌长公主的护军将军赵睿。他作接引态,恭敬引入一玉冠玄袍的青年,举止洒然,清雅贵态。

  让手握禁军的驸马亲自照引参乘,这青年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走得很快,朱令月和宫人并没有在墙根底下等多久,只见烁目灯移,眼底下烟火飞绽似的,袍裾如掠翅之鸿,转眼,门府黢黑,周遭空寂,已只剩冷月落槛。

  宫人向前伸臂:“女郎请。”

  其实同昌长公主府的门庭灯火高照,垂花柱上宝光莹莹,燃得榴花一般。却不知为何,在灿烂了一遭后,显得这般凄清。

  她迈过门槛,辞别宫人,独捧一灯独步长街。

  明熙里朱门栉比,一街之隔就是太傅的府苑,此时也在作宴。

  鬼迷心窍,她走到半途又回转,吹熄了手中的灯,站到高栋巍峨墙影下。

  不多时,门口又有响动。

  他不是来赴宴,竟是专程来接她的。

  是她先迈出门,肩上披了氅衣,府门几级缓缓阶梯,身后皇帝便紧两步,托着她手。

  她转头同送到门口的同昌长公主齐清说话,低垂着头,轻言细语叮咛。

  石榴花一样绯红流丹的灯光照在她倭堕发髻、素淡半面上,与身后安然等待的玄袍俊雅青年浑然一对佳偶。

  待她叮嘱罢了,众人都安静下来,默契地看向缄默的玄袍人——他作为当中地位最高的人,理所应当在最后有三言两语的言辞,但他却只是笑,偏了偏头,示意他的妻子已经说过了。

  齐清意味深长掩了唇笑,行礼辞别。

  皇帝用的御辇候在道畔,双毂涂朱,车壁上云纹倚龙伏虎,旌旗上描绘日月升龙,翠羽为盖,金作华形,茎皆低曲,似一朵巨大的金色昙花,绽开在浓重夜色里。他扶着她肩,引上辇去,在后放下帘幕。便只能看见厚重的锦幕垂落,将凉雾夜风都挡在外。

  听到轻轻鸾铃响,车辇不知何时走远了,风里只留下些微香气,冰凌初化一样清冷的味道。

  长公主府也关上了正门,两堵高墙深楼危影,月光铺落一道霜地,朱令月方才如梦初醒,从墙根下走出来。

  适才一眼如鼻尖冷香叫风吹散,转眼便记不得御辇上的花纹究竟是什么颜色。

  眼前幕幕,纷杂交错。

  从元初三年,她十五岁及笄那年乍入长安,繁华落眼少女心性任性恣意,被郑太后捧为一颗棋子,长信宫高,高得叫她以为当真天很低,举手即可摘星辰,到如今短短数年,已窥尽海市蜃楼的浮华一梦。

  她举着那盏已灭的灯,独行宽阔道中,白露沾衣,裙裳垂坠。

  隐约听得风里不知吹来周边哪家豪门欢宴的歌姬之声,唱道是——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流光惜易迈,欢娱及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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