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要塞

  卡尔洛西鲜少地离开了指挥基地,停驻在冰凉的晚风中，注视眼前光怪陆离的钢铁城市。

  林陌的通讯转接进来时他没有第一时间接通,直到对方孜孜不倦地拨打了多次之后,才后知后觉点开了手腕上的终端。

  很快高大挺拔的半机械人身边，就投射出了等身的虚拟人形。

  林陌的形象转过头??，显然也没意料到此刻卡尔洛西周围的环境是这样的，意料之外的冲击让他停顿了一下,充溢胸膛的焦躁与不安却得到了稍许缓解——至少他现在知道了,原来卡尔洛西的内心也不平静。

  通讯这边的林陌摘下眼镜,揉了揉生涩的眼睛,借此来平复心情,他的电子投影也无声地展现了他的动作。

  “您真的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各种困惑各种话术充塞满他的大脑,但他还是毫无语言技巧地问出了最初的问题,“真的要与绯红分道扬镳？”

  卡尔洛西没有对问题作出任何反应,依然平静地直视前方。

  漠视很显然会助长别人的负面情绪，就连林陌也不例外。

  他清楚地知晓过于激烈的情绪只会冲昏人的思绪,就像遇事不冷静只会坏事一样,但人处在某种境地中时,确实很难控制情绪,比如说现在，他非常想要克制住自己，但这实在令人为难，连多年惯常从容的政客修养在此刻都像是不复存在。

  “有些路,最好一步也不要踏出去。”复杂的心理交锋让他脸部肌肉不断抽动，这叫他的表情十分奇怪，而虚拟成像完整地将这一切都反馈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前路,只有万劫不复！”

  卡尔洛西平静地说：“谢谢你的告诫。”

  仿佛林陌的话语并非质问，而是好心好意的提醒。

  这一句回话连林陌听着都无端地产生了一点荒谬感，先是有被故意曲解话语的茫然，然后就是被愚弄的愠怒。

  他闭上眼，竭尽全力压抑一下自己的心情，睁开眼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才借着这股缓冲将张牙舞爪的负面情绪吞咽下去。

  “你会将白狮带入深渊。”林陌声音木然、甚至有些悲哀地说，“全世界都将是沃克拉姆所要面对的敌人……可这座要塞，挡得了异族的入侵，能挡得住来自人类世界本身的明枪暗箭吗？”

  林陌从没有奢望可以说服像卡尔洛西这种意志坚定的人，他甚至知道自己所说的其实都是废话，但还是忍不住以废话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如果什么都不做，默认了白狮军团的动作，他迟早会扭曲，会发疯，会想破坏一切，更恨不得自我毁灭。

  “卡尔洛西！”他咬着牙喊出了这位半机械人统领的名字。

  “你将违背你的誓言——不，你已经违背了！还是说，你在她与白狮之间缔结的传承，根本就是假的？最初的效忠，也只是为了稳住她，稳住白狮，从而达成你自己的目的？你口口声声宣称的一切，原来只是妄图名正言顺地霸占最高权柄？”

  “否则，你怎么会，怎么会恰巧在她不知所踪的时候，作出这样的事！！”

  林陌的脑瓜子都在嗡嗡直响，他鲜少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或许说一向崇尚背后捅刀的他从来没有这种级别的冲动，但此时此刻，卡尔洛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被颠覆，且他被坑踏上一列背叛旧主的列车，这种种都叫他冷静不下来。

  卡尔洛西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幕戏剧，似乎今天才讶异地发现林陌到底有多戏精一样。

  “别搞得我好像个‘幕后大魔王’，”他淡淡道，“工作是做不完的，少磕精力药，否则就会出现精神极度亢奋的后遗症。”

  林陌冷笑。

  卡尔洛西并不想转变话题，只是随意吐了句槽而已，他在军团面前，总是永远稳重可靠的半机械人首领，但私下里并不过分严肃，反而极为幽默随和，眼下他的嘴角慢慢挪移，露出一个微笑的模样：“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恰好逢着这样做的时机。可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且不同意我的做法呢？”

  林陌讽刺道：“所以她知道且同意？”

  “并不。”卡尔洛西说道，“但我不会对她隐瞒一切。”

  “不隐瞒又如何？”林陌头皮发麻，“就算她想阻止，在你已经造就的灾难之下，她也无法变更一切！”

  “她不会阻止。”卡尔洛西笃定道，“她会认同我。”

  林陌竟然有片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梅乐丝星的变故之后，阿黛尔很快失去下落，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卡尔洛西新作出的决定，但是林陌怀疑，真跟卡尔洛西所说的一样，就算阿黛尔知道卡尔洛西发疯，也会毫不犹豫默认，就像阿黛尔所要做的事，卡尔洛西也不会拦阻，反而会尽全力为她达成一样。

  卡尔洛西对待蕾拉与阿黛尔的态度完全不同。

  蕾拉全知全能，掌控一切，她的意志就是白狮军团的意志，所有人只要跟在她身后，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不顾一切向前；卡尔洛西可以是她的手，是她的脚，却不会是主导她的脑，所以在蕾拉面前，卡尔洛西不会展露自己的思想，不会尝试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蕾拉不需要。

  但是阿黛尔不同。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手把手地教导她，卡尔洛西向她展示蕾拉的白狮，也同样给予她改变的权利，他给她描述自己过去的职权，也同样递交她修正的机会，相较于上下级，两人更是亦师亦友，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们的关系比他与蕾拉还要密切得多，因为他们是同行者，或者说——同道者。

  但这不是说他们所要做的就一定是对的！

  林陌可以接受离开绯红星域的政治中心，来边境为白狮军团服务，甚至屁股左偏，为白狮军团考虑更多，却绝不能接受背叛执政官的事实。

  而卡尔洛西现在所要做的，与背叛无异！

  “我不敢苟同。”林陌目光冰冷。

  “白狮军团明明有无数条光明的前路，为什么你们非要选择死路？”

  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将自己与白狮军团割裂开了，就算自己会被清算——如果白狮真的死路走到底的话，如果他依然坚持效忠执政官大人的话——但他不在乎。

  他是被迫上了贼船没错，然而他们也绝不可能消无声息地将他灭亡！

  “我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一条新的道路。”卡尔洛西说道。

  晚风吹拂，林陌感受不到这片建筑物上的气温，但他能看到风拂过卡尔洛西的头发与披风，这个高大过人的半机械人有着健硕到令人恐慌的身躯，即使他更多时候只是作为指挥官、而非正面杀敌的存在，他依然叫人望而生畏。

  可是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却是极为温和的，城市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为那些生硬的棱角都涂抹上了一些柔和的弧度：“我的小小姐，她生来就不对绯红星域负责，也不对执政官负责，甚至不对白狮军团负责。”

  “……所以呢？”林陌皱眉。

  “她赌命掠夺来的东西，本来就该是她的所有物。”

  林陌看着他许久，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

  卡尔洛西喟叹地说：“她是自由的啊。”

  他俯瞰着钢铁城市，慢慢说道：“如果她没有自由，那么我们来让她自由。”

  林陌从他近乎于温和的声腔中听出了血淋淋的预示。

  那是一种无限湮灭的预感，有一种天地颠覆、星球崩塌的恐怖感。

  整个梅乐丝星的矿脉，几乎都落在了白狮的手里。

  那是一笔可怕——极其可怕——可怕到甚至能够颠覆群星联邦，颠覆人类世界的财富！

  不，更准确地来说，荧星矿堪称最高级别的武器！

  白狮军团是绯红星域的军队，至今仍在军制之中，在守卫边境的同时，也会定期获得最高议会调控的各项物质；只不过它与绯红星域的关系太过脆弱，脆弱到一旦蕾拉死亡，彼此就再也没有密切联系的灵魂。

  绯红执政官放心这条战线上的一切，在于白狮难以自立，与异族的战争消耗太过庞大，半机械人需要更新换代的一切器械更是高昂的消耗，在此基础上，最高议会始终挟制着白狮军团的命脉，双方也始终维系着这样的供需。

  但是荧星矿的存在，必然打破这一切。

  当卡尔洛西决定隐瞒这一笔战果并不向上汇报的时候，沃克拉姆的未来就注定是血雨腥风。

  阿黛尔传回的记忆图示之中，对于荧星矿的使用方法已经有了足够的研究与预设，想要复刻并不是问题，而在这批原石矿脉的襄助下，这支数量多达十亿、顶级武装且久经沙场的军队，会成为何等恐怖的力量？

  可与此同时，白狮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愤怒的绯红执政官哪怕放着近在咫尺的战果，也会调转刺向深蓝星域的矛头，转而先解决白狮这个“内患”。

  荧星矿确实是阿黛尔获得的，但这种等闲可以改变人类发展际遇的东西，本来就不该留在白狮手里，最妥善的方法就是分利于绯红执政官最高议会，共同开发，彼此分享；当白狮试图独吞这个利益的时候，就意味着割裂自己身上捆绑的所有盟友。

  林陌闭了闭眼：“我懂了。”

  “原来是这样的‘自由’。”

  林陌有极高的政治素养，就算被一时的激愤冲晕头脑，也不代表他就变成个蠢货。

  阿黛尔现在身陷中央星域，是否处于危险境遇尚不可得知，但无论她在哪，无论是否白狮能够抵达之地，她的身份都是她最佳的防护牌。

  而且，白狮越强大，她反倒越安全。

  卡尔洛西根本不担心她会被伤害，他只要让白狮足够强大，足够危险，然后用足够的利益换回她！

  比起她现下的安危，他更看重她将来的自由！

  毕竟白狮驻守边境，也同样被困于此地，她与白狮军团精神联结、基因锁链，也相当于被捆绑在这里，卡尔洛西所说的自由，确实有让她解脱的意思，但还有一层意思，便是让白狮得到解脱！

  如何才能做到？

  当异族的威胁不再是威胁，当白狮的生存不需要妥协，当阿黛尔能够以自己的面貌展现于世人面前，一切都不必仰息他人，一切都不必退缩的时候！

  荧星矿无疑是最好的契机。

  “但这无法改变白狮就将背离绯红的事实。”林陌冷酷道。

  “白狮是盟友，并非奴隶。”卡尔洛西说道，“就像是与诺兰·罗萨司重新订立契约条款一样，白狮也会与绯红星域找寻到新的相处之道。”

  高大的半机械人终于移转视线，他看向林陌，缓缓道：“你不能否认，新的变故即将到来了。”

  绯红星域与中央星域都能联手攻打深蓝星域了，群星联邦的战火即将爆发。

  “蕾拉与执政官当年的盟约是——为了崭新的黎明。”

  卡尔洛西说：“推翻了旧帝国，获得了独立，在群星联邦有了自己的地位，头顶照耀的大概就是光了……可是在蕾拉被刺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从未问过自己——究竟什么是黎明？”

  “蕾拉想要的黎明是什么？她真的得到了吗？”

  “人类偏居于这片法则笼罩的天地苟延残喘、自娱自乐，前一代的痛苦传递到下一代，战火永无止境，这是黎明吗？”

  “并不是。”

  “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身在深渊。”

  “既然那么多人倒在了黎明前夜，那也不差白狮。”

  “执政官大人身上有一整个绯红星域的负担，他需要兼顾的利益不计其数，他已经做不到像当年那样纯粹——但是白狮不是这样。”

  “白狮依然纯粹，依然义无反顾。”

  卡尔洛西微笑道：“林陌，你不想成为变革者吗？”

  “我给你机会踏入白狮的行伍——要不亲手掀开那一个崭新的黎明，要不就随同白狮一同葬入黎明前的黑夜！”

  ……

  广袤的宇宙，散布着数不尽的星辰。

  人类与异族两境之间的战场，无数死星、暗星、废星与星星碎片遍布之地，却有一团小型异态星云静静游淌着。

  如果透过那灰蒙蒙半透明得如同“涡轮”般的外在，就可以窥到其内何其璀璨瑰丽的光彩，生命的宏观与微观在一个形态中展现，那等奇迹的面貌能令所有观者都震撼。

  它当然有生命。

  只是因为当下的它没有意识驱动，辉煌联盟又无法“回收”它，只能任其飘游在宇宙中，当然因为它那种介于虚和实之间的状态，它既不被探测发现，又不被捕捉伤害，所以无所谓保护它而已。

  如同阿黛尔在此，当然认得出来，这就是被她坑害以至于宕机掉的无命。

  它本来大概需要很多年才能够重新凝聚意识态，再度掌控这片残破的本体，并借助宇宙间的能量重新补足与增益自己，“涡轮”状态就是它这个种族的自我保护能力，叫它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创伤都能有一线生机——按理说，它此刻完全沉睡，不具备清醒的意识态，但此时此刻，那小星云内部，却在发生着一场剧变。

  ‘阿……阿……阿黛……’

  ‘阿……黛尔……’

  痛苦的怨念，复仇的执念，憎恨的冲动，甚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过分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一同在星云内部翻滚。

  ‘找……找到……’

  ‘她……她……’

  ‘复仇……’

  ‘阿……阿黛……’

  ‘找到……’

  谁都不知道，那一团被未知意志驱动的星云生命体，借着自己不被探测的特点，悄无声息地溜过了白狮所驻守的光河，渗透了凯撒驻守的地界，进入中央星域，并且朝着未知的方向继续进行。

  ……

  阿黛尔在惹麻烦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毕竟她是去打个星盗，结果直接歼灭超大型跨星域海盗集团“暴风眼”，跟凯撒军团合作去挖个矿，就搞出梅乐丝星大灾难，就算是被掳走转卖掉，还差点搞崩掉多尼恩塔大星的人。

  亚撒·卢恩斯当然不知道她准确的丰功伟绩，但他把人放在自己边上监视，先受不了的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