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浓烟，恶犬，炼狱。

  玩家们已经没有知觉了。

  雨水冰冷吗？四肢疲惫吗？伤口疼痛吗？

  害怕吗？惶恐吗？绝望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纠缠上来的狗越战越勇，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那道宛如催命的笑声越笑越疯狂。

  “傅队呢？！”为了保护队友,程千帆也加入了抵抗狗群的队伍,趁着萨摩耶帮她赶跑扑上来的一条恶犬，她冲张黎大喊：“你看到他了吗？！”

  张黎一张嘴就是一口雨水,他呸的一声吐出血水混合物,嗓音嘶哑：“上楼了！”

  “妈的！”有人咒骂，“这些狗到底要怎么才能解决掉！”

  混乱中,一个圆形的包围圈逐渐形成,一行十三四人护住中间满面胡须的男人，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施展枪法。

  “豹哥,看你的了！”

  跟随包围圈移动的男人找好位置和角度，在停下的瞬间拔枪举起，对准饲养楼上无遮无挡的红色雨衣。

  “来啊——”男人怒吼一声,扣下扳机。

  子弹疾驰，穿过烟,穿过火,穿过雨,飞向端端正正站在顶上的人。

  “汪汪汪——”

  很奇怪,这里明明这么吵闹，有这么多狗在叫，但姜曜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被她留在五楼的多比的叫声。

  它叫得特别急，比之前每一次都着急。

  姜曜忽然想起在酒店的时候,它给自己叼过来的半截香肠。

  其实，就算是吃剩的也无所谓，多比那么喜欢却没想着留到下顿吃而是送给她，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接着她还想到了卡罗拉。

  那小孩其实也不算最惨，她被所有人竭尽全力保护过，走的时候有人为她拉了一曲，还有最高最尖利的荆棘作为归宿……

  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出现了，但姜曜没动。

  当然，她也不是最惨的。

  她有无数的垫背。

  姜曜闭上眼睛。

  破空声近在咫尺，预想的疼痛却没到来。

  她被一股大力带倒，耳边是急促的喘息声，雨水从另一个人的身上滑落下来，滴在她的脸颊。

  姜曜睁开眼睛，一双凌厉的眸子位于距离不足十厘米的正上方。

  “操！”豹哥看着打空的子弹气急大骂，“哪个王八蛋干的——啊啊啊！”

  天上落下的雨忽然变成细碎的灰烬，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寸寸崩裂，饲养楼倒塌，天也掉了下来。

  咒骂硬生生变成尖叫，表层世界崩溃，终于露出真正的模样来。

  一左一右两排路灯横穿黑色的虚无空间，大小相同的笼子整齐排列，密密麻麻和路灯一样望不到头。

  笼子呈长方体状，底面积一个平方，高度两米，窄得刚好够一个人转身。

  当然，这个笼子里关的本也是人。

  “砰砰砰——”有人开始拍打笼子，“这里是什么地方，艹，怎么把我们关起来了！”

  也有人松了口气：“挺好挺好，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咬死了。”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这是，妈的，之前还有自由，现在……”构成笼子的钢柱有人手腕粗，笼门明明没看到锁，却怎么都推不开，“我没带食物啊，不会活活被饿死在这儿吧？”

  “是所有人都被关在这儿了吗？”有人试图大喊，“喂——大家都在吗——”

  或许是他们太过吵闹，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精神萎靡的npc出声：“省点力气吧，这个笼子是我们待得最舒服的地方了，趁那些家伙没回来，赶紧喘口气吧。”

  张黎心念一动，挪到更靠近开口说话的npc的方向。

  每个笼子间距五米，正常音量说话完全听得见。

  “喂，哥们儿，跟你打听个事儿。”

  那人懒懒地瞥他一眼，道：“问。”

  张黎也不客套，直接道：“就是我们之前听其他先来的兄弟姐妹说，只要诚心悔悟，还是可以离开的对吧？”

  “哈？”那人笑了，“谁这么不靠谱乱教新人，怎么可能离开啊，我在这儿不知道多久了，只见过一个悔悟的，而且那人也没走成，就是不用再被咬也不用再被玩了，天天待在笼子里发呆就行。”

  听到的玩家惊呆：“那不是会疯？”

  “呵呵，新来的，这可是最高待遇了。”

  众人：“……”

  张黎没有放弃，继续问：“这条路是怎么回事，通往哪儿啊？”

  “那些家伙朝拜的时候就走这条路。”npc们也就只有在新人刚进来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聊聊天，并不吝啬这三言两语，“新人进出前后，它们都会去朝拜的。”

  还没等玩家问他们是谁，无数大到夸张的狗从路的尽头跑来，场面简直惊悚到胆小的人想原地去世。

  npc幸灾乐祸，“看，它们回来了。”

  高的四五米，矮的两三米，各种各样的“巨犬”来到属于各自的笼子前，一爪闷过来，眼前都得一黑。

  静静坐在笼子里的姜曜也见到了放大版的多比，和亲密度不够被拖出去玩的玩家遭遇不同，亲密度足够的玩家基本都安安生生待在笼子里，关联狗就坐在旁边守着。

  多比在姜曜身边趴下，脑袋对着她，还像小狗那样呜呜地撒娇。

  姜曜看着它，伸出手。

  多比大大的圆眼睛亮了亮，把脑袋往更边上凑了凑。

  姜曜探出的手刚好可以摸到它的鼻子，姜曜轻轻摸了摸它，“你是大狗了诶，好威风。”

  多比呲了呲牙，眼睛眯了眯，像是笑了。

  就在隔壁笼子里的傅醒看了她一眼。

  张黎还没有放弃，他继续跟旁边的npc交流，“哥们，我们说话他们听得懂不？”

  npc哈哈大笑，道：“你把狗当宠物的时候，狗说话你听得懂不？”

  张黎：“……”是这么个道理。

  那他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那你说，这条朝拜路我们能走吗？”

  “路肯定能走，可你又出不去。”

  “那我要是能把这笼子割开呢？”

  npc用“你怕不是个智障”的眼神看向张黎，“你就是从这个笼子里出去了又怎样，就算你亲密度足够你的狗愿意带你去放放风，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你也逃不掉的。”

  张黎皱眉，“为什么？”

  npc翻白眼，“五米一狗啊大哥，其他狗不会放过你的。”

  张黎的眉毛疙瘩彻底打不开了。

  这么离谱，那他们怎么办？

  姜曜回头，对上傅醒的视线。

  后者看得很光明正大，被她抓住也不移开视线。

  “啊，傅叔叔。”姜曜靠在笼子上，笑眯眯跟他打招呼，“好巧啊，咱们是邻居来着。”

  “嗯。”傅醒点了下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在试图分析她，想要看穿她。

  姜曜任由他看，安安静静地坐着，恍然间仿佛回到最开始乖巧的模样。

  两人都没提楼顶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玩家们都喊

  累了，四周安静下来。

  这里什么正常的东西都没有，连时间也没有，只有黑暗，笼子，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看管着笼子的狗和不知通往何处的路灯。

  “傅叔叔。”姜曜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很失望？”

  什么事都做了，委屈也受了，所有的努力都尽了，却还是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她经历过这些，知道有多失望多难受。

  等了一会儿，她等来的却是和预想中不一样的答案。

  “也没有。”

  傅醒的语气很正常，似乎还比平时更柔和一些，第一次让姜曜生出他们在聊天的感觉，而不是被说教，或者相互攻击。

  “在场这么多人，基本上每个人都对你怀揣恶意，有些人更是动手害过你。爆炸声只是用来转移大家注意力，已经是我想过的可能性中，非常不错的状态了。”

  他认真地看着姜曜，语速很慢很认真：“上一次见面我跟你说的话很对不是吗，我们都能改变坏的结果。现在你已经改变了最坏的结果，只要你想，你还能把它改的更好。”

  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默。

  姜曜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就在傅醒刚收回视线的瞬间，姜曜忽然坐直身体，面朝他招招手，语气欢快。

  “傅叔叔傅叔叔，我好像有办法结束这个副本了，我可以出去啊，到路的尽头看看能不能见到给这些狗子复仇机会和能力的‘神’，然后跟他谈谈。”

  傅醒眉峰一动，没等他开口，姜曜又笑眯眯补了一句：“当然，我是有条件的。”

  姜曜的情绪与状态转变太快了，本来傅醒的心中还有些不安定，听她要提条件后反而踏实了。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姜曜笑：“你肯定能做到啊，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出去后——”

  她拉长语调故意吊了下傅醒的胃口，才施施然道：“你得给我营造一个好名声，你要告诉所有人，是我，是姜曜也是姜阳阳，她迷途知返，一口气救下了这好几百个人。”

  傅醒蹙眉，道：“这不是条件，本就理所应当。”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啦，你得让他们都不能再说我坏话，只要提起我，都得夸我！每次进新人你也必须大力地跟他们宣传，让他们知道我的光荣事迹！”

  这事有难度，但不是做不到。

  傅醒想了想，答应下来：“好。”

  姜曜笑起来，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从笼子里伸出小拇指朝他摇了摇，“一言为定？”

  傅醒点头，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照着晃了晃，“一言为定。”

  “好！痛快！”姜曜朝他比了个大拇指，一拍大腿站起来。

  她又去摸摸多比的鼻子，一大一小两双圆眼睛对视。

  姜曜收起刚才和傅醒谈条件时活泼的样子，眼神凝重，低声道：“多比，我需要大家帮我一个忙。”

  多比看了她好一会儿，摇摇尾巴汪了一声。

  没有锁但锁着的笼门打开，多比顺从地趴下。

  姜曜在周边所有玩家和npc惊讶的目光中走出笼子，抓住多比的毛发爬到它背上。

  傅醒也注视着她，这条朝拜路若有人能走，也就是姜曜了。

  她照顾过那么多的流浪狗，又放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狗群，为此刻争取到了足够的余地。

  “啊，对了。”

  姜曜回过头来，朝傅醒挥挥手。

  “其实我想过的，要是我真的像你一样就好了。”

  要是当初我再成熟一点，再忍耐一下，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笑起来。

  “拜拜。”

  多比跑了起来，姜曜伏在它的背上，发丝往后飘散。

  傅醒的心猛地一沉。

  朝拜路很长，有些跟她从无关联的狗吠叫，也试图阻止她沾染这神圣之路，都被姜曜数量颇多的“伙伴”拦住了。

  她就坐在多比的背上，跑出npc和玩家们震惊的眼神，跑到没有人类只有长明路灯的通天路。

  他们越跑越往上，直到来到巍峨的大殿前。

  此殿无门，入目便是再多“巨犬”都能容纳得下的广场，以及连接着广场足有九十九级台阶上金碧辉煌的王座。

  王座上趴着一只雪白的庞然大物，足有几十上百米高，才能让人在地面仰望王座上的它时，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多比送她到台阶前就停下了。

  姜曜贴了贴它的脑袋。

  “谢谢。”

  她孤身一人上了台阶，等走完九十九级，王座上的巨兽正好睁开眼睛。

  真正站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姜曜的身形更显渺小，她抬头看着巨兽，就好像仰望一座山。

  “你是唯一一个能来到我面前的人类。”

  巨兽的声音却不想预想中那样震耳欲聋，它的声音仿佛直接出现在姜曜的脑袋里，威严但不太过强势。

  “也是唯一一个把我的幻象世界搞得完全失控，逼我不得不提前把你们收回来的人类。”

  姜曜面不改色道：“谢谢，阁下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狗。”

  巨兽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后道：“人类，说出你的来意。”

  “我希望您能把和我一起进来的人类都放出去，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世界。”姜曜单刀直入，“我想您也知道，我们这一批新人跟之前的都不一样，您惩罚的是不尊重狗虐待狗的人类，可我们不是。”

  姜曜顿了一下，“至少亲密度及格的我们不是，而且，就算是那些态度不够友好的，其中有一部分人也不应该受到您的惩罚。”

  巨兽来了兴致，“怎么说？”

  “和您之前捕捉的新人不同，与我们关联的狗对我们本身来说，其实是完全陌生的，那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伙伴，我们当中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而且当我们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们也都去找它们了，没有人放弃它们。”

  巨兽开口：“你们目的不纯。”

  “但我们做了对它们友好的事情。”姜曜不慌不忙，“人与人之间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更何况人与狗是两个物种？如果我们是真的对自己选择的伙伴施以暴行，又或者对完全没相干的生物拳打脚踢甚至害它性命，我也不会站在这里，您也不会放任我站在这里。”

  她放到最后切中要害：“您知道的，我们是入侵者，是您所掌控世界的异端，所以给了我机会。”

  她说完了，静静等候宣判。

  良久，巨兽才道：“你说得对，人类真的是很聪明的物种……”

  它闭上眼睛，过了三秒再睁开，深深凝视着她，“生门我已经打开了，接下来你要回答我，为什么你刚才说的是，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世界，而不是我们？”

  姜曜在它脚下，但凡它动作幅度大点，都能将她变成肉泥。

  她很渺小，又很奇怪。

  姜曜抬起左手，贴在因仰视而酸涩的脖颈上。

  “啊，这个……”

  “因为我想留下来嘛。”

  属于玩家的笼子里都出现了银色的旋涡。

  众人喜极而泣，生怕晚一秒生门就不见了，一脑袋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