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捉虫)
作者:香草芋圆      更新:2022-02-23 08:07      字数:5483
  眼前一片黑暗, 不能视物,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动作,却本能感知到了未知的危险。

  梅望舒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层层衣袖下的瓷白肌肤浮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急忙转头躲避, 防止喉结关键处被碰触。

  “臣……”她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干涩, 清了清喉咙,维持着声音平稳,

  “臣怎么会怕,陛下误会了……啊!”

  原本啃咬着夹衣领口的尖尖的犬齿, 突然松了衣料, 转过来, 在衣领遮蔽的大片光滑白皙的肩胛肌肤处,狠狠地一口咬下。

  那一口咬得不轻,梅望舒的眼角瞬间泛了红, 被握住的手腕挣扎了几下,不自觉地攥住了牢牢钳制的那只大手的指尖。

  对方似乎察觉了,犬齿的力度逐渐地放松下来,有力的手臂重新围拢, 把人圈在怀里,手探过来,把五根纤长的手指全部包拢在宽大的手掌里。

  “疼?”洛信原用鼻音含含糊糊地问。

  “疼。”梅望舒勉强保持平静的语气说, “陛下, 别咬了。咬破皮了。”

  洛信原笑了声,松开犬齿, 舌尖绕着那处深深的牙印四周, 湿漉漉地舔了一圈。

  “没破皮, 没流血。” 他低低地笑,“平日里看你是个能忍病的,怎么会怕疼?”

  梅望舒意外地蹙起了眉。

  “陛下清醒了么。”她敏锐地反问,“能认出臣是谁了?”

  “还有谁。” 洛信原又笑了声,低下头,靠在那肩胛的柔软肌肤处,隔着衣料,充满依恋地蹭了蹭,“朕的雪卿。你从老家回来了。”

  “是臣。臣回来探望陛下。”

  “我很高兴。高兴得要疯了。”黑暗里的君王愉悦地道,“雪卿心里还是挂念着我的。”

  梅望舒听他说话颇有条理,似乎恢复了理智,但言语过于直白,又不像是平时说话的样子。

  刚才在黑暗中吃了惊吓,背后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她不适地挣动几下。

  “可以放开臣了。知道陛下刚才是病情发作,难以控制。但……陛下已经大了。刚才的举动,过于亲狎,非君臣之道。”

  洛信原闷闷地笑了几声,不等她说第二次,主动松开了手。

  “刚才失态了。莫要恼了朕。”

  梅望舒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抬手整理衣襟。

  指尖把立领往上拉了拉,遮掩了那处被狠咬的痕迹,布料触感却是湿漉漉的。

  她微微一怔,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

  是刚才君王发病时,用牙叼着领口,留下的唾液痕迹。

  白玉般的脸颊,泛起一层绯红。

  她勉强维持着仪态,往上狠拉了一下领口,迅速松手,“陛下恩准的话,容臣告退。臣明日再来探望陛下。”

  “去吧。”

  梅望舒如释重负,下了天子卧榻,穿靴起身,行告退礼离去。

  黑暗的殿室里恢复了寂静。

  洛信原坐在床头,许久没有动一下。

  神色餍足,反复回味。

  被他抱在怀里时的那声惊呼,声音里压抑不住的羞赧。细微挣动时脖颈间渗出的薄汗,身上掩饰不住的淡淡白檀香。

  他抬手按住额头,低低地笑起来。

  殿室里当然得用黑布遮盖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的雪卿向来知觉敏锐。

  若不用黑布牢牢地遮挡住窗外光线,方才借着‘病’在床榻间纠缠时,自己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笑意,便会落入对方眼中了。

  洛信原餍足地笑了一阵,停下来,若有所思。

  “……人既然来了,病势也该好转了。”他自言自语道。

  ——

  梅望舒不知道自己是怎出去的。

  走进寝殿的时候,心情沉重;走出去的时候,神色恍惚。

  小桂圆引她去紫宸殿东边一间空置的偏殿。

  “苏爷爷的原话,这段时间,梅学士还是住在内皇城比较好。虽然不合规矩,好在宫中没有后妃。半夜若是有事,随时可以过去圣驾面前,省去半夜叫开宫门的麻烦。”

  梅望舒点点头,“这样安排妥当。苏公公有心了。”

  当夜,洗漱完毕后,偏殿里的轮值宫女整理好床铺,退了出去。她在偏殿备着的紫檀木架子床里睡下。

  宫廷制式的架子床,和皇帝寝殿的床具形状几乎完全一样,只是规制小了一圈。

  外间的烛火还留了一根,明灭的烛火下,她睁眼望着头顶的轻绡帐幔。

  今日入紫宸殿的遭遇,至今记忆鲜明。

  仿佛一只大狗……在身上蹭来拱去。

  从前圣上十三四岁,狂暴症发作最频繁时,也不见得这般严重。

  邢以宁不在,就只能她琢磨着想办法救治了。

  心里有事,第二天一大早,天光微亮时,她便早早起了身,托人寻了苏怀忠来说话。

  “此次匆忙入京,是因为在家乡听闻了一些不好的传闻。”

  她不想把林思时私自出京的事供出来,含糊几句带过。

  “当时听到的消息,还以为圣上已经病重垂危……但昨日探病,圣上虽然狂暴症发作,但身体康健,并没有显露性命垂危的迹象。病危的说法,到底是故意放出的风声,还是有人在搅动浑水?”

  苏怀忠愁眉不展,从头说给她听。

  “圣上生的是心疾,早先十几天,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把自己单独锁在紫宸宫里,连续三四日不吃不喝,真正的米水不进,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哪。那阵子当真闹到了病危,朝野人心惶惶的。”

  “御医们用尽了救治法子,怎奈何圣上抗拒,始终不好不坏地拖着。还好,后来传来了梅学士你启程入京的消息。圣上听到消息当天,原本半昏迷着,忽然就挣扎着醒了,从此恢复正常进食。又过了这么多天,总算把身子养回来了。”

  梅望舒倒吸口凉气,回想起半个月前皇城内的惊心动魄,半晌没说话。

  苏怀忠在旁边忧心忡忡补充,“圣上虽然身子恢复了康健,但心病难医,整天把自己锁在紫宸殿里,又不上朝,又不理政,朝中已经乱成一团了。梅学士回来得正是时候。”

  梅望舒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口问症。

  “苏公公是贴身服侍的人,可知道,这次引发狂暴症的起因是什么。”

  苏怀忠唉声叹气,挨个的数过来。

  “头一个,当然是梅学士你病重离京了。”

  “那阵子正好是年前,四处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圣上却足足三四天没说话。心情低沉,整日除了处理政务,就坐在东暖阁的庭院里发呆。 ”

  苏怀忠说着说着,伤感起来,

  “庭院里有个流水竹管,是定好时辰的,每过半刻钟,竹管就会哒的跳一下。那几天,就听到庭院里哒,哒,哒,旁边的圣上坐那儿动也不动,若不是眼皮偶尔眨一下,简直像个泥雕似的。那场景,哎哟,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瘆人。”

  “梅学士,看你如今精气神虽然还是不大好,但也不像去年腊月时那么糟。可是回乡休养了一阵,病情好转了?”

  他叹气说,“病势好转了,怎么不早些回来复职呀!”

  梅望舒默默无语,低头喝了口茶。

  家里连棺材都备好了……

  这种事,还是不要拿到京城里说了。

  “有一便有二。第二件引发圣上急病的事呢?”她催促道。

  “第二件事,便是叶昌阁老尚书那边了。”

  “叶老师怎么了?”梅望舒愕然。

  她忽然想起叶昌阁念念不忘的事,心里一紧,“我不在的时候,叶老师……又上书请求立后了?”

  “可不是么。”苏怀忠叹气,“才过了上元节,官衙重开,叶老尚书就上奏本了。又是联署奏本,这回共有一百多名朝臣署名,长长一大串名字,密密麻麻的。圣上当天看了奏本,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地过了那天,到了半夜,突然起来,叫了酒。”

  他抬手往窗外中庭一指,“喏,就在那儿。大冷天的夜里,圣上独自坐在庭院里,对着天上冷月,喝了整夜的闷酒。第二天起来身子就不大好了,咳嗽了十来日。”

  梅望舒默然无语。

  从转述的简短字句里,都能感受到年轻天子被朝臣们合力围堵到了角落里,明明满心不愿,却又无处倾诉,内心的孤苦和彷徨。

  “立后的事,他确实不喜,拖了几年了。”

  她轻声叹息,“我多多少少能体会。太后娘娘是他母亲,偏偏又是那样的一个人。他心里防备着女子,却又被朝臣胁迫,必须迎娶一个。若是我在他的位子,我也不好受。”

  苏怀忠的嘴巴逐渐张大了。

  “圣上为何心里防备着女子?梅学士怎么看出来圣上心里防备女子的?”

  梅望舒也诧异起来,“那么明显的事,苏公公竟看不出来?我以为从起居注是空白一片这件事,苏公公便应该注意到了。”

  苏怀忠神色复杂,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最后只含蓄道,“起居注是一片空白不假。但原因……咱家觉得,梅学士想偏了。”

  “……”梅望舒默了默。

  苏怀忠话外有话,她听出来了。

  其实,从前她便隐约有些不安。

  她不知其他的帝王和身边近臣是如何相处的,她只是隐约感觉,圣上和自己的关系,太过亲近了。

  君臣之间,理应是主从关系,正所谓的:君父,臣子。

  但或许是天家的年纪比自己小,又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缘故,对自己的态度过于依恋了。

  有时候待她,不像是君主对待臣下,倒像是半师半友。

  不,对她的亲昵态度,远远超过了半师半友的界限。

  更像是……宠臣。

  她遍阅史书,历代的佞臣传上,从来少不了天子宠臣。

  娈幸媚上,以男色侍君。

  天子至今不召幸宫人,如果是因为心里防备女子的缘故,其实还好些,还能想办法挽回。

  若是天子压根不是防备女子,而是走上歪路,对女子不感兴趣的话……

  想起昨日黑暗寝殿里发生的种种乱事,她一阵心思烦乱,避开这个话题,又拉回原本的事上。

  “我既然回来了,立后之事,由我去和叶老师说。目前圣上病势不稳,他那边的动作需要立刻停下来,免得刺激圣上,加重病情。”

  “最后一件事,昨日回京时,听说邢医官……”

  苏怀忠脸色顿时一变,“咱家该走了。”

  几个字说得又快又急,直接打断了下面一半的问话,不像是他平日里说话的方式。

  梅望舒隐约感觉有些不对,还想再问。

  苏怀忠却拨浪鼓似的摇头,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

  “邢医官直接挂印走了,连辛苦攒了几年俸禄才买下的京城宅院都不要了。平日里和梅学士你最为交好,走得时候也没和你说一声。邢医官这种走法,哪里还会回来。”

  梅望舒哑然。

  “说的也是。”

  她脸上泛起忧色,“但从前有邢医官在,治疗到了关键处,好歹有个商议的人。我又不通医术,如何治疗陛下的心病。”

  苏怀忠无话可说,最后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就,像从前那样,多抱抱,多安抚。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陛下去哪里,梅学士就去哪里,总之,处处陪着。”

  “也只能这样了。”梅望舒点点头。

  就在这时,专门调过来偏殿贴身伺候的小桂圆推门进来,手上托着一个漆盘,放了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圣上今天早上起来,精神比昨儿好多了。”他喜气洋洋的报喜,把青花瓷的面碗放在黄花梨螭龙首长案上,“特意吩咐下来,早上吃长寿面。”

  梅望舒过去长案边坐下,长筷挑起一根面条,“宫里哪位太妃娘娘过生辰? ”

  “不是。圣上临时起意,吩咐御膳房,煮了整整上百斤的寿面,今日整个内皇城吃的都是长寿面。 ”

  煮面用的是牛骨高汤,面条细而韧,乳白的汤面上热腾腾洒了葱花,喝起来口齿余香。

  就在她吃面的时候,侧殿外头的庭院里涌进来十来个宫人,不一会儿功夫,便在众多刚刚发芽吐绿的树枝上扎满了绢花,挂起了红绡和宫灯,处处显露出张灯结彩的喜庆派头来。

  梅望舒盯着窗外看了一阵,愕然问,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又不是逢年过节的。”

  小桂圆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黄历,“虽然不是逢年过节,据说这个三月有许多好日子,圣上特意吩咐下来,只要是吉日,都吃长寿面,讨个好彩头。”

  他指着黄历上的‘三月初十’这天念道,

  “宜嫁娶,宜迁居。百无禁忌,诸事大吉。”

  梅望舒拿过来翻了翻,确实入小桂圆所说,今天是个罕见的百无禁忌、诸事大吉的日子。又随意往前后翻了翻,连续四五日都是中吉,大吉。

  她心里微微一动,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三月十五’那天。

  她曾经在临泉山中别院里,仔细挑选的丧葬之日。

  ——赫然又是个‘百无禁忌,诸事大吉’。

  “……”

  梅望舒翻到末尾的刻印题拓,是京城钦天监官员编纂,皇城内务司刻版的。

  同一天日子,不同版本的黄历,怎的连吉凶都能差这么多。

  她暗自怀疑起来。

  风水占卜之事,自然是钦天监更为准确。难不成临泉老家的那本黄历,是哪家书局胡乱找人编纂的?

  这等小事,当然不能耽误了今日的行程。

  她看了看时辰,往外皇城方向走。

  趁六部重臣们入宫当值,去找她老师,叶老尚书。

  ——

  “问起了邢医官。”

  黑黝无光的紫宸殿内,苏怀忠一边摸黑更换着床褥用具,一边絮絮叨叨地回禀着。

  “老奴没多说,只说邢医官突然辞官离京。梅学士吃了长寿面,便去外皇城找叶老尚书去了。看样子,应该是没有起疑。”

  黑檀木长御案上,同样放了碗热腾腾的长寿面。洛信原坐在御案后,筷子挑起细长面条。

  “她当然惦记着。”他淡淡地道,

  “七年同谋,至交好友。去一趟江南道,临时兴起去古刹里游玩,都不忘了给邢以宁带一个平安符回来。感情真挚哪。”

  洛信原咬了口香气扑鼻的面条,细细地咀嚼着。

  “她既然回来了,心里还是惦记着宫里十年随驾的情分的。私下里抓捕邢以宁的事,不必让她知道。”

  “老奴遵旨。”

  苏怀忠收拾完了,抱着更换的被褥打算出去,脚步顿了顿,又转回来,打算跟圣上坦诚。

  “梅学士刚才说要去找叶老尚书,谈一谈立后的事……”

  洛信原抬手打断了他。

  “她既然信任你,把想做的事提前告知了你,你便听着。不必刻意告知朕,做好你的本分即可。”

  “朕这边自有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