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星河尽头。
作者:纪婴      更新:2022-02-23 05:57      字数:6299
  贺知洲和叶宗衡被刑司使带走了。

  刑司使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宁宁对此爱莫能助,只能在心里为老乡点了根蜡。

  迎接他们二位的,必然是来自门派长老们爱的教育,然后曲一响布一盖,全宗门老少等上菜。

  于是两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饭,至于贺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门们,则彻底放飞自我,把鸾城集市逛了个遍。

  鸾城是远近闻名的商贸大户,位于六城通衢之处,陆路极为便利;加之苍江以游龙之势将其包裹其间,航运亦是畅通无阻,可谓大道连狭邪,宝马雕车香满路。

  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栋连着一栋,天街之上绣户珠帘,酒肆茶坊、烟柳画桥、花街暗巷皆如星罗散布其上,明巷接着暗道,条条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网。

  行人来来往往,汇聚了身份各异的三教九流,锦衣玉食的玉面少爷、衣衫褴褛的瞎眼乞丐、叫嚷个不停的商铺小贩应有尽有,热闹非常。

  位于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视野之内最高的建筑,高墙掩映幢幢楼阁,雕梁画栋如有腾飞而起之势。在府邸顶端还立着一只镶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鸾鸟,眼珠在阳光下悠悠转动,牵引出绵绵不绝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装电视剧,宁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晃过来转过来,眼底尽是无法遮掩的新奇与激动。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跟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没什么两样。

  ——但那有什么关系!开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终于让孩子赚到了点零花钱,虽然钱物被瓜分后,每个人实际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对于向来省吃俭用、在破产边缘反复试探的宁宁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笔资产。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连带觉得周围嘈杂的吆喝也变得有些可爱。街道之间车水马龙、罗绮飘香,宁宁毕竟是个小女孩,抬眼就望见一家首饰店。

  鸾城里的店铺与郑薇绮摆在山门前的简陋小摊截然不同,不但设计精美、灵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独运,以玉石、宝珠和金银为主。

  刚走进铺中,便顿觉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宁宁一双狗眼差点被闪瞎。

  店铺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十分热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小道友吧?看这气度,定是仙门大宗的弟子——喜欢什么随便挑。”

  宁宁很有礼貌地应了声,低头打量店铺里的物件。

  金簪点翠,珍珠暗嵌于翠羽之上,引出一点洁白莹润的轻薄亮『色』;琉璃步摇『色』同寒冰、纤尘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缕缕波光般的潋滟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坠。

  寻常挂坠多做佛陀或龙凤之姿,这块却另辟蹊径,被雕琢成一轮弯弯的残月。白玉凛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挂在天边的小月亮。

  再一望价格,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宁宁看得一阵心梗,忽然听见老板娘笑道:“公子好眼光。这颗夜明珠乃东海所出,品相卓绝,无论祈福或装饰,都大有裨益。”

  她闻声望去,只见林浔站在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前,被老板娘点名后立马羞红了脸,慌忙摆手间,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没那么多钱。

  小白龙越说脸『色』越红,最后几个字完全融化在嗓子里,变成一道模糊的吐息与呜咽。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完,最终攥紧衣摆低着脑袋,紧紧盯着自己脚踝看。

  宁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龙族好像都挺喜欢亮晶晶的宝贝,这种圆润莹亮的夜明珠对林浔而言,大概相当于猫咪眼里的猫薄荷。

  更何况这颗珠子产于海中,便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念乡之感。

  然而林浔虽然社恐,在许多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比如玄虚剑派不允许弟子们倚靠家族财产过活,他便拒绝了家里提供的所有经济援助,从挥金如土的大少爷一夜间沦为月下偷瓜猹。

  宁宁曾去过他房间,典型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没有任何亮闪闪的装饰品,连蜡烛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不知道哪天就会来一出凿壁偷光。

  听说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气地运来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浔拿去分给了师兄师姐们。

  他没有参与那天的浮屠塔历练,现如今身无分文,哪怕再喜欢,也没有能力把夜明珠买下来。

  远在另一边的郑薇绮与孟诀听不见这番对话,大师姐身为带货达人,早就对珠宝装饰不感兴趣。见其他人都没盯着货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没选出来什么好东西吗?要不咱们去下一家?”

  林浔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轻轻点头。

  一行人纷纷往店铺外走,只有宁宁在迈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忽然转回身去。

  她最后看一眼那轮白莹莹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储物袋。

  然后压低声音问老板娘:“姐姐,那颗夜明珠多少钱?”

  行至精疲力竭之时,已从午时到了傍晚。

  城主府内的夜宴始于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商讨,众人决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时候像几条离了水的死鱼。

  玄虚剑派的风评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宁宁趁他们回房,特意去首饰店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又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再悄悄回到客栈时,居然在楼阁顶端瞥见一个呆呆坐着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裴寂。

  这“顶端”并非顶楼,而是真正意义上整座客栈最高的房檐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与夜『色』无异的黑衣,衬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似乎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宁宁四目相撞,身形微愣。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宁宁对此一概不知。在见到房檐上的裴寂之后,她整个脑袋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哇!是飞檐走壁!

  他们这个修为的剑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侠电影里那样飞檐走壁自然也并非难事。

  但之前在玄虚剑派时,所见所遇皆为山川林海,无檐无壁亦无市井人烟,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宁宁逆着光眯眼笑笑,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落在裴寂身边:“小师弟。”

  她说:“与其在这里发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傍晚时分的鸾城与白日里截然不同。

  尤其是行走于房檐之上,只需俯视而下,便能将满城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阳将歇。明月已攀上梢头,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层飘悠不定的薄纱。

  一盏盏浮灯自万家升起,火光明灭,连缀成片,月华笼罩其上,平添几分梦境般的虚幻之感。

  人声、水声、马声如『潮』水般交织而来,孩童的笑不绝于耳,空气里则弥漫着蜜糖与杏花的味道,随风潜入淡薄夜『色』,连香气都是暗暗的。

  宁宁身法轻盈,行走在房檐之上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加之走得极快,往往如蜻蜓点水,在万家灯火之间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偶尔出了声,也是为应和她的话。

  “小师弟,你以前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未曾。”

  “哦。”

  宁宁嘴里衔着颗糖,自顾自笑起来:“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既然头一回来鸾城是和大家一起,说不定你以后每次到这儿来,都会想起我们。”

  裴寂没说话,穿过雾气般的『迷』蒙火光,轻轻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袭淡『色』长裙,裙摆随着动作,像流水那样肆意淌开,勾勒出一道道涟漪般的曲线。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裴寂微微一愣。

  “小师弟。”

  她嘴角仍带了笑,朝他身后扬扬下巴:“你看,那是什么。”

  裴寂闻言扭过头,在她所指的角落,却只望见一片低矮的房屋,并无任何引人注意的异象。

  他心里正暗自疑『惑』,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刻意被压得很轻,几乎融进傍晚时分的风里,可他天『性』敏感,刹那间便察觉到了异样。

  裴寂猛地回头。

  悄悄向他靠近的宁宁浑身一僵。

  她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被发现,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跄,踩在瓦片上的脚底竟陡然一滑。

  然后在距离裴寂只有几步之遥时,整个人笔直向前倒去。

  宁宁:……!

  等等!这不是她想象的剧情!

  无论如何,正确的情节绝对不是她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个大马趴。按照规划好的思路,剧情理应是这

  样:

  今日她与裴寂一道出行,发觉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许褪『色』之势,想来这位一心练剑,完全没时间思考如何捯饬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钱大多用在了林浔的夜明珠上,思来想去,便把最后一点私房钱悄悄拿出来,替他买了根绣有金边云纹的暗『色』发带。

  趁着裴寂转身之时,她本应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等后者茫然回头,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礼物——

  这才是惊喜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给裴寂的惊喜,到头来却成了她自个儿的惊吓。

  宁宁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狼狈摔倒的准备,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鼻尖传来一股冷冽松香。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上。

  然后整个人落入一个劲瘦有力的胸膛。

  ……欸。

  这股香气——

  宁宁猛地屏住呼吸,脑袋里轰地炸开。

  不、不不不会吧,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她这辈子都没跟哪个男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也太——

  太奇怪了!!!

  她应该说什么台词来着?

  “锵锵惊喜”还是“没想到吧,这是送你的礼物”?

  不对不对,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从裴寂怀里离开吧?

  夜『色』下沉,长河浮光。

  立于房檐上的黑衣少年耳根一片燥热。

  他见小师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搀扶,没想到她竟……

  直接栽进他怀中。

  裴寂鲜少与女子接触,如今只觉一团温香软玉闯入胸膛,带来香甜清爽、类似于糖果的陌生气息。

  承影默不作声,他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应该将她推开,还是等宁宁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轻,只不过是手掌按在女孩肩头,浑身肌肉却因为这个动作而兀地紧绷,动弹不得。

  一片寂静之间,不远处忽然响起烟花升空时的倏然声响。

  一束暗金『色』长线如闪电般窜上穹顶,再像昙花那样兀地绽开。

  紧接着花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漫天烟霓将傍晚映衬得恍如白昼,好似一条声势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挂着坠落。

  那是城主府里为庆祝十方法会燃放的烟火。

  星河尽头,跌倒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抬起脑袋。

  宁宁背对着烟火,瞳孔里却还是染了温柔的霓光,只不过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温柔”一说,似是有些气恼地立起身子,脸庞不知是愤懑还是映了烟火,浮现起浓郁绯红。

  裴寂本以为她会生气。

  因为身有魔气的原因,几乎没人愿意亲近他,儿时触碰到镇子里的其他小孩时,往往会得来一顿拳打脚踢。

  可宁宁瞪他一眼,却并未发出任何苛责,而是猛然低下脑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扁长的漆黑带子。

  准确来说,是一根发带。

  “送给你的。”

  她语气硬邦邦,自始至终没抬头:“就……就是路过碰巧顺手刚好……反正就买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宁宁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锤。

  她好不容易精心准备的台词,全被那一跤给毁了。明明这根发带花了她仅剩的全部家产,就现在这语气,跟街边地摊货似的。

  好气。

  宁宁的思绪来了又走,脑子里『乱』成一团,胡思『乱』想间,忽然察觉跟前的裴寂有所动作。

  她原以为,裴寂会伸手接过发带的。

  没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摆了个小小的物件。

  在越来越盛大的烟火里,宁宁的眼睛慢慢睁圆。

  然后嘴巴变成一个小小的圈。

  心跳毫无缘由地剧烈加速。

  在裴寂手心里,赫然摆着一个莹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从少年手中生长出来,散发出柔和白光。

  正是她在首饰店里见到的那个吊坠。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那个稀里糊涂的拥抱。

  这场不合时宜的烟火。

  还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裴寂手里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小首饰。

  ——裴寂是怎么发现她心思的?

  还没等宁宁从惊愕中缓过神,手中的发带就被他不由分说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进手中的月亮吊坠。

  “不行不行!”

  宁宁很有原则:“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声音很冷:“怎么不能收?师姐能给林浔师兄买下夜明珠,却偏偏收不得我同样价值的礼么?”

  宁宁又是一怔。

  想来他是在她之后回的首饰店,老板娘那样热情多话,指不定说了些什么。

  她还是觉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可你为何要将它赠于我?”

  又是一束烟火在半空旋开,照亮裴寂眼角泛红的泪痣,以及眼底寂静的阴翳。

  他答得理所应当,听不出情绪:“小师姐又为何要将发带赠于我?”

  宁宁彻底哽住了。

  这小子——

  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寂这么伶牙利嘴?

  她无话可说,只得将玉坠在手中握好:“……多谢,那我收下了。”

  身旁少年紧绷的脊背悄悄放松了一些。

  他回应的语气仍是淡淡:“嗯。”

  裴寂不动声『色』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手摊开,细细端详手心里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将玉坠迎着月光。

  城主府顶端的楼阁亮起白灯,宛如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

  除却街灯与烟火,苍江之上亦是点亮了一个个暗红灯笼,水光被船桨揺得支离破碎,暗影浮波,隐有落花飘摇。

  宁宁抬眸望着那小小的玉坠,晚风丝丝缕缕自房檐拂过,撩起几缕垂落于颊边的黑发。

  玉坠在光芒之下散发出幽暗白影,烟火织就出铺天盖地的星河,一股脑落入她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宁宁回过头,眼睛里除了星星月亮,便浮现起裴寂的影子。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来:“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裴寂虽然没亲眼见过“假笑男孩”,但从宁宁的语气和这个名词的字面意思里,也能猜出是在讲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开始,他们俩没过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栈,准备跟门派里的其他人一同赴宴。裴寂回到房间,经过桌前的铜镜时身形一顿。

  似乎想起什么,少年冷着脸俯身,蹙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然后抬起右手,勾起右侧的嘴角。

  浅粉薄唇被迫扬起一个类似于微笑的弧度,看起来却僵硬得如同铁块。搭配他冷冽的眉眼,不像在笑,倒像走火入魔中了毒。

  铜镜里的少年蹙起眉头。

  他笑起来……是这般模样么?

  承影终于出了声,拼命憋笑:[不是吧裴小寂,宁宁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就当真对着镜子,看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啊?]

  许是察觉裴寂眉宇间的不耐与烦躁,承影轻咳一声:[这样,你听我说。哪有人笑的时候只有半边嘴巴弯起来?你试试双手一起来,顺着嘴角往上勾,这样就正常多了。]

  承影相当于一个恋爱中毒的中年单身大叔,裴寂一直觉得它不靠谱,但此时却神『色』淡淡低了头,一言不发地照做。

  于是两侧嘴角都被手指勾得弯起弧度,承影则用慈母般充满爱意的语气谆谆教诲:[对,就是这样,再往外面拉一点——完美啊裴小寂!以后就这样笑,明白了吗?嘻嘻嘻哈哈哈!]

  说完实在受不了,由家中慈祥老母化身为咯咯直笑的老母鸡。

  裴寂没动,视线直勾勾停在镜面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刀刃般的剑眉、波澜不起的黑眸与高挑鼻梁。

  以及无比滑稽弯起来的嘴唇,还有脸颊上被手指堆起来的、白嫩嫩圆滚滚的两团肉。

  裴寂:……

  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