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二章 天大误会
作者:镶黄旗      更新:2023-07-15 04:50      字数:4639
  忽然下起雨来,让东京夜晚显得格外清美。

  春雨霏霏中,霓虹闪烁的街景一下子失去了喧嚣和尘土,通过湿润的地面折射出奇幻的光。

  却没想到雨下得越来越急。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当宁卫民搭乘出租车赶到西麻布的公寓,打算和松本庆子见面的时候,夜色里的这场雨已经下成了瓢泼大雨。

  仅仅是从绿白色的出租车下来跑到公寓大门口这二十几步路,宁卫民的西装和头发就被打成半湿了。

  鞋子当然更没法看。

  鞋底鞋面全湿,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不过这并不是宁卫民对着黑洞洞的夜空和水气弥漫的外景,又在公寓的大门口发了十几分钟的呆,直至连续抽完了两根烟才肯拔脚上楼的缘故。

  他真的不是怕自己的形容狼狈,想要等待衣服干爽,体面一些再去见松本庆子。

  而是对于今天打算要谈的事儿感到由衷的心虚和惭愧。

  一想到即将面对松本庆子就有点紧张,难以掩饰心里的难堪,必须先要好好理清思路的缘故。

  是的,从第一面见到了松本庆子,宁卫民就这个美丽的女人有非分之想。

  尽管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个女明星,但已经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魅力。

  但宁卫民并不否认他是个世俗之人,就如同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一样,对其萌生出了占有欲。

  后来知道了松本庆子是谁,他的猎艳之情和渔色之心也就更重了。

  简直是他跑到日本来给老乡们成功报仇的一个里程碑啊。

  还有什么成就能比办成这件事,更能让一个华夏男人感到骄傲和满足的吗

  所以当发现松本庆子似乎对自己也青睐有加,宁卫民简直欣喜若狂。

  这样的女人,普通人哪儿有机会接近

  这种机会没有男人会错过,更别说穿越过来一直就没开过荤的他了。

  可随着两个人接触的频繁,情感交流和互相了解的加深。

  原本只是馋人家身子的宁卫民却渐渐发现,他的这场猎艳游戏有了翻天覆地的本质变化。

  他认真了,玩出了真感情。

  他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年长九岁的美丽女人。

  虽然享受是那么妙不可言。

  但相比起来,他居然更迷恋对方给予自己,那犹如姐姐一样的温暖和关怀。

  那一种柔情般的微笑,那一种处处照顾人的细心,那一种充满母性的包容力。

  让他一下子感觉到,找到了一处能够让身心放松的宁静港湾。

  尽管对方是一个早已经刷满日本影坛荣誉,在日本受广大影迷追捧的大明星。

  但在他的面前却从来没有摆过架子,反倒处处都在扮演一个贤惠温柔的女人。

  这不仅体现在他生病的时候,是松本庆子的悉心照顾帮他抵御了难耐的病痛和孤独。

  也体现在哪怕他还没有想到的事情,没要想到的需要,松本庆子总会提先为他想到。

  甚至大多数时候,他想要做什么事,松本庆子都会帮他出主意想办法,有时候还会主动替他去应对。

  别忘了,他这两世可都是孤儿啊,怎么可能对这样善解人意,水一样的女人拥有抵抗力

  实际上,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可以完全信任,随时依赖的人,居然找到了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完美配偶。

  这对他来说,才是不可思议,却又梦寐以求的最大幸福。

  他上瘾了,他沦陷了,甚至精神和情感都因此得到了净化升华。

  他离不开松本庆子了,想和对方白头偕老。

  他对未来设想改变了,开始相信爱情,且渴望自己能够过上正常又平淡的家庭生活。

  他甘愿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想要游戏人间后宫计划。

  甘愿为她放弃要成为一只小蜜蜂,永远在花丛里飞来飞去的宏图大志。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水到渠成,润物细无声。

  但问题是当下,令他无比惭愧的事儿。

  也恰恰在于他一直是个贪婪无度的索求者。

  扪心自问,由蚕食到鲸吞,他要的太多,回报却太少。

  他习惯了松本庆子对自己的付出和关照,心安理得享受这个女人倾其所有给予他的一切。

  但几乎就从没去想过,这样是不公平的,对方爱得会有多么辛苦,多么疲惫。

  以至于他始终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完全对松本庆子坦白,而是乐此不疲的伪装成一个弱者,掠夺耗尽松本庆子的一切。

  他的爱对于松本庆子而言,完全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让她一直背负了许多没有必要的精神和经济负担。

  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简直太自私了。

  他自感自己已经沦为了一个鬼,没有心,没有血。

  他的生命里不配有这样的爱情,这样的荣光。

  连他自己都不由鄙视自己,玷污了这样可贵的爱情,辜负了这么一个世间难找的好女人。

  实在罪孽深重!

  现在的他负债累累,急于洗刷肮脏之躯,虽然已经决意要扭转局面,对爱情做出回报了。

  可他也不免担心,他这么突如其来,一下子对松本庆子摊牌,坦白有关自己一切。

  让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强弱其实一直都是对调的,她又会作何感想

  只有高兴吗

  未必!

  她会不会认为自己就是蓄意欺骗的恶人,利用了她的善意和真诚

  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爱得冤枉,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认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信任,把她的一颗心给撕碎了呢

  他不知道,有点不敢想象。

  爱是不能无缘无故去考验的,也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

  不管怎么说,蓄意隐瞒就是缺乏真诚,他无可辩驳。

  所以当初他有多么得意,多么享受,现在就有多么心慌,多么畏缩。

  这就叫他妈自作孽啊!

  做人真的不该耍小聪明!

  …………

  由于提前就通过电话,松本庆子一直在公寓等待宁卫民,她甚至还打扮了自己。

  所以当宁卫民真正走进这间他已经熟悉的公寓,房间里的气氛是很安详的。

  而且因为双方此时不同的心理使然,这种情景居然有点熟悉,犹如时间倒退了多半年,他们都蜕变回最初在这里相遇时的样子

  像宁卫民他就是轻手轻脚,非常小心翼翼的进门。

  玄关换鞋的时候,他也是用有点局促不安的眼神望向等候他的爱人。

  毫无男主人的自信,反而犹如一个犯了错闯了祸的幼童回家,如同爱情的乞儿。

  但他略显潮湿的衣服和头发,领口松开三颗纽扣的不休边幅,搭配他的敏感的神情,和掩饰不住的疲惫,也让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略带颓废的易碎感。

  这极大激发了松本庆子的母性。

  在她为爱人打开门的瞬间,宁卫民显得更英俊了,也更需要去小心呵护了。

  纵然自己的精神上才刚刚遭遇重创,对未来已经没有期望,她也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想去抚摸眼前的爱人。

  而反观松本庆子,虽然心乱如麻,对未来的期待已经支离破碎,即将粉碎成末。

  现在巴不得扑在宁卫民的怀里好好痛哭一场,死死抱住他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片刻。

  却依然强作镇定,保持了外表的雍容与优雅。

  她穿了黑色的长裤,灰色的衬衫,化着精致的淡妆,首饰全无。

  虽然颜色保守,款式也普通,显得格外素净。

  但她的身材曼妙,曲线动人,这一身落在宁卫民眼里仍然养眼,令他心旌摇曳。

  不过这种情况下,两个人自然而然也有了一定距离感,不知不觉就变得客气起来。

  “你还好吗”

  “我很好。”

  “今天一直没联系,让你担心了吧”

  “没关系的,你的工作很忙吧”

  “还好……你在看电视吗”

  “哎,是。”

  客厅电视荧屏上,油光满面的两个新闻主播正在畅谈国外和国内新闻。

  从英国的威尔士亲王夫妇5月3日即将访日,到日本国内目前股价、地价双升的势头尤为坚挺……

  好在没有有关松本庆子的消息。

  宁卫民换好鞋后,安静的坐在了沙发上,嘴唇微动,却总是欲言又止。

  贯以口才自得的他,这个时候关心则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松本庆子关闭了电视,也是尴尬微笑着,等待着,似乎同样感到了难以启齿的困扰。

  “能帮我倒杯水吗对不起,我有点口干。”

  老半天之后,宁卫民才总算借助一件小事,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平静。

  不过当松本庆子把水端过来后,一口气喝下了半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表达歉意的宁卫民,开口却仍旧是磕磕绊绊的,这种反常连他自己都感惊讶。

  “那个,庆子……这几天外面的情况的确很糟糕,舆论的攻击性越来越大。不过……我……已经知道是谁搞的鬼了,好像一直有人……在恶意针对你。对吗你是怕我担心,才没告诉我那么好,我们现在必须拿出最大的坦诚好好谈谈了,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解决这些问题。我愿意先告诉你一些我的实际想法。有些事儿我也想先让你知道。或许你听了会激动,会恨我,会觉得我自私、懦弱、无能,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不该这样对待你,但我真的……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听我…………”

  可更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松本庆子的反应之大。

  仿佛像赤脚踩了尖钉一样,松本庆子不容置疑地阻止他再说下去。

  “不!别说,请别说下去!”

  “怎么庆子,别这样,我真的有重要的话……”

  “求求你,晚点说吧,我怕听到。”松本庆子越发显得慌乱,六神无主。

  “你……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猜到了……先别说行吗先别说……”她低吟着祈求。

  “你猜到了你是不是……怎么会……”

  宁卫民越发糊涂,预感到他们有了什么误会,但却因为松本庆子痛苦的神情和几乎要流淌的泪,而不敢再强行追问。

  客厅里再次沉寂了下来,他只能静候她情绪的平复。

  良久,松本庆子忽然擦拭了一下眼角,主动开口。

  “还是我来说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果决。

  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走到了宁卫民的身边,贴着宁卫民坐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宁卫民面前表现得那么执拗。

  然而刚说了两个字“我们……”

  脸却又转向了一边,不敢再看宁卫民,怕触动悲伤。

  又沉默了片刻,她再度调整好情绪,终于袒露出内心的焦虑。

  “你是个又才华,又英俊的年轻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成就的。你那么年轻,应该走你自己的路,看你该看的风景。而我们两个人……没有未来,不会一直都是同路人。要是一直手牵手,往前也许就只能步入悬崖。就像这一次,是我拖累你了。所以……所以……就要分手了,是吗”

  问完,松本庆子转过头来,不再闪躲回避了,而是以绝望的目光逼近宁卫民。

  “对男人来说,情人就是合脚的袜子,路走远了,早晚会磨出洞来,懒得洗一洗就随手扔掉了……所有的女人,如果不能娶回家做妻子,都免不了是这样的下场吧”

  而松本庆子的这些话透着心寒意冷。

  就像一块块的大石头,从她的怀里掉出来,狠狠砸在了宁卫民的脑袋上。

  他被砸的头昏眼花,晕头转向了,竟然一时间失去了判断力,而百口莫辩。

  为什么庆子会这么说

  我何曾有过要分手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

  以至于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识自己,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无辜、不安和心疼。

  他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可怜人。

  犹如洪灾来临之前被劫走了船票,居然要眼睁睁等着被洪水淹没致死。

  冤枉啊!

  不过就在宁卫民极力与不该侵蚀他的笨嘴拙舌抗争,试图突破,澄清自己的时候。

  情况再次斗转。

  松本庆子终究割舍不下,勉强说完了几句硬话,她几乎立刻失去了控制。

  如扑火的飞蛾,一下子倒在宁卫民的面前,匍匐在他的脚下,泪如雨下。

  “可我做不到。我尝试压抑自己,但不可以。虽然这样说,是我自不量力,但……能不能……再给我两年的时间”

  什么宁卫民彻底惊讶了!他没想到松本庆子能对他这样卑微的恳求!

  “我不想夺取你一生的时间。两年的时间就足够了!再跟我一起生活两年吧!求你了!”

  面对松本庆子的痴痴凝望,宁卫民心如刀绞,良心如同遭遇火烧。

  偏偏这种时候,他居然彻底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能做到的只是摇头。

  “不可以吗那一年呢就当是仁慈,就当是发发善心……”

  松本庆子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水雾,泪已经再次从眼角流淌而下。

  从绝望的神情和濒死的语气来讲,明显她已经再经受不住一丝头发的重量。

  “不,我要娶你。听见了吗庆子。听清楚!我要娶你。”

  终于,宁卫民的舌头恢复了正常的功能,他一把拉起来最值得去爱的女人,然后抱紧了他的未来,他的后半生。

  “傻瓜,说什么傻话。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什么一年两年”

  “你说……说什么是真的吗”

  “是真的,永远不要分开。你能答应吗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我答应。太感谢了,谢谢你。阿民,我好想哭,能哭吧现在可以吗”

  “可以的,好好哭吧……”

  在外面的骤雨惊雷中,两个傻瓜抱在了一起。

  他们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庆祝原本不该有的误会澄清。

  但他们绝对是幸福的,否则强烈又复杂的情感冲击到胸口,就无处释放。

  这一天,一个女人甘愿为爱情流泪。

  也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喝下了她的泪。

  而从此之后,他们完成了最重要的誓言,再也不用独自面对生活的磨难和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