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02-23 03:31      字数:7950
  片刻, 她行至马车旁。

  孙钊将马镫搁下,秋香小心翼翼搀着她上车。

  掀帘而入,亮堂的光线扑面而来。

  四角悬挂精致的琉璃小灯, 明黄帐纱将车厢映得通明,软塌前搁着一铜炉,炉中正呲呲燃烧着兽金炭,温暖舒适。

  一道清俊的身影端坐其上。

  傅娆不敢望他, 矮着腰身跪下行礼, 皇帝的手臂先伸过来,握住她的柔荑, 靠近炭炉替她烤着,

  见她手背红一阵白一阵, 指尖泛出一层粉色的红晕,冰凉透骨。

  “冻坏了”

  皇帝轻轻揉捏着, 暖哄哄的热流顺着肌肤窜入血脉。

  傅娆不自在地往前倾身, 心头微窒,自打算离京, 现在每次与他亲密接触,都令她惶恐。

  他心思越深, 她越发难脱身, 他越好, 她也越愧疚。

  暖烘烘的热浪逼得她脸颊泛红, 她微微出神,竟是有些困倦, 兜帽垂在脑后, 云髻的花钿坠着一串珍珠, 一晃一晃, 闪烁银芒,杏眼如水,那一抹俏色,随着眸光流转,滑入他心口。

  手心已烤热,手臂还是凉得厉害。

  将四角小铜炉挪开,忍不住伸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在了在怀里。

  身侧的大氅往前一裹,将傅娆整个儿兜在怀里,用胸膛去暖她,如珠似玉地捧着。

  些许近来养得好,气色红润,眼角泛着潋滟的水色,清致的容貌配着这一身海棠红,如一朵明艳的娇花,悄悄地在他怀里盛放。

  傅娆僵着腰肢,被动地瑟缩在他怀里,落在他眼里便是一副脆生生的模样,越发惹人怜惜。

  只听见他慢声道,

  “娆娆,朕不想你再受委屈朕要给你名分。”

  傅娆心下忐忑,轻轻吸着气,试图放松身子,她已是累极,浑身酸软无力,实在是担心撑不住,在他面前露了底细。

  避开话茬,轻声道,“谢陛下今日饶恕坤儿莽撞之罪”

  皇帝轻轻笑了笑,姿态放随意了些,手臂的力道却不减,依然将她圈得紧紧的。

  “他很好,每一拳都揍在朕的心坎上,朕该要谢他”皇帝抬手捏了捏她发烫的耳尖,“谢他替朕出了气”

  傅娆面红耳赤,小手推搡着他,略有些无语,却也懒得与他掰扯,只柔声道,“陛下,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催他行马。

  “不急,你该饿了,先吃些东西。”皇帝扬声朝外吩咐,“传膳。”

  孙钊恭敬地递了一个食盒进来。

  皇帝接过,搁在一旁的小案,打开食盒,将一盅燕窝枸杞莲子粥端出,舀出一勺,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喂到她嘴边。

  傅娆抿着唇,十分不好意思,怯怯望了他一眼,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挣脱,柔声道,“陛下,我自己来”

  皇帝这回倒没坚持,将勺子递给她,双手扶着她的腰。

  傅娆折腾了一日,确实饿得饥肠辘辘,小口小口吃得极快。

  皇帝极是满意,她睡得安稳吃得欢心,便觉赏心悦目。

  小碗见底,皇帝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水,自知她怀孕,车厢里不再备茶。

  怀身子的女人饮食举止要注意什么,周行春都告诉了他,皇帝记在心里。

  傅娆吃饱,饮了一杯温水,力气足了些,身子也暖和许多。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轧着青石板,破开夜色,发出一声声脆响。

  “陛下是送我回去吗?”她眼巴巴地问,

  皇帝看出她的小心思,侧头捏了捏她脸颊,“不然呢,你想跟朕回宫?”

  傅娆腼腆地笑了笑,避开他揶揄的视线。

  皇帝却不准备放过她,手掌轻轻在她后腰摩挲,渐渐往下

  傅娆眉眼轻倦,懊恼地抓着他手臂,央求道,“陛下您别这样”声音软得如棉花似的。

  他反将她的手握住,困在她身后,重重捏了捏,“你还没回答朕,娆娆,朕不想你再被人指指点点,你答应朕,入宫为妃可好?”皇帝凝望她的神色。

  傅娆身子又颤又软,摇摇欲坠,她累得连喘息都很艰难,很努力地抬眼,脆生生望他,用比平日柔软的语调喃喃恳求,“陛下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没准备好”

  皇帝眼神幽深了几分,俯身,抵着她额尖,一字一句沙哑问道,

  “准备出京巡视两年,准备将药铺丢给两名管事,准备把你母亲郑氏两年的用药都配好,是吗?”

  他手掌扣在她后脑勺,额尖的力道虽不重,却仿佛将她钉住似的,让她无处遁形。

  傅娆满目惊愕,唇色发白

  他都知道了

  脑海陷入一团乱麻。

  宽大的车厢顷刻变得逼仄,她呼吸窘迫,透不过气来,重重地吸几口气,小脸通红如霞。

  默了片刻,疲乏的脑筋总算揪住了一丝线头,她湿漉的眉眼蒙着一层水雾,红唇颤颤,“陛下您说过我没怀孕,便放我出宫我只想出京两年,避避风头,我”

  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心虚地怎么都说不下去

  皇帝知她做贼心虚,冷隽的眉眼染了几分笑意,手臂绕过她身后,将她手指一点点掰开,“傻姑娘,别伤着自个儿你想出京,等过两年,朕带你南巡,你依然可以巡视各地医署,挖掘人才,收集药谱”

  傅娆委屈地崛起了嘴,正待辩他,腹部忽然涌上一股恶心,她当即捂住嘴,下意识往前一倾,没防住,满口的秽物就这般吐在了皇帝怀中。

  满目狼藉,沿着他衣领往下跌坠

  傅娆吓得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她飞快挪下身子,

  “陛下,臣女有罪,臣女”她手忙脚乱要帮他去擦拭,却被皇帝失笑拦住。

  “你让开些,朕来”

  他用力将傅娆身子撑起,避开污秽之地。

  傅娆跪坐在一侧,满脸愧疚望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不怪你,是朕孩儿的过错”

  皇帝话未说完,倏忽止了声,

  四目相对

  傅娆如遭雷击,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皇帝迟迟地笑了笑,眉梢一扬,垂首清理身上的秽物。

  吐得过多,以至内衫沾湿,怕是得换一身。

  皇帝自顾自解开领口,露出精壮的胸膛

  傅娆脑子里轰隆隆的,如天雷滚过。

  直到那古铜色的肌肤撞入眼帘,傅娆方惊醒,忙转过身子,将脸搁在一侧车壁,埋得紧紧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日周太医已切出喜脉。

  他为何不做声不,他定是想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事来,一定是这样。

  傅娆说不出心中滋味来。

  又气又怒,还很害怕。

  下意识将身子往角落里缩,余光,他衣裳已褪尽,模糊的轮廓与记忆深处的凌厉线条重叠傅娆脸颊烧腾,羞愧地,将脸埋得死死的。

  须臾,皇帝换好干净的衣裳,手搭在膝盖,闲适觑她,

  “你这是想往哪儿逃?莫非想从这车壁钻出去?”

  傅娆又羞又恼,趴着车壁不放手,倔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将膝盖挪了个位置,跪在他脚跟前,诚诚恳恳认错,

  “陛下,臣女有罪,请您责罚。”

  “来”皇帝先朝她伸手。

  傅娆悄悄抬了半个身子,望着那只宽大的手掌,五指如山,手握乾坤,

  这是告诉她,她逃不出他手掌心。

  若是孩子没被发现,她尚且可以一试,眼下想想这位帝王的手段与能耐。

  傅娆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将手递过去。

  掌心的小手皙白柔嫩,软软的,一捏仿佛能碎。

  皇帝唇角浅浅勾出一抹笑,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抱,动作极是温柔,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俯首,贴着她的额尖深深吻了吻,又克制着松开,将她按在他心口。

  “你听听”

  傅娆从未像现在贴他这般近,隔着胸膜,能听到那咚咚的心跳声。

  “你胆大妄为,试图带着朕的孩子离京,傅娆啊傅娆,这得是多少重罪?”

  他粗粝的指腹揉着她脸颊,用了些力道,傅娆略有些疼,却不敢躲。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被他箍的不舒服,傅娆呼吸艰难,破罐子破摔道,

  “债多不压身,臣女不想入宫,陛下是知道的,臣女不想孩子步大殿下后尘。”

  皇帝脸色微的一变。

  傅娆察觉到他身子僵硬,也知是惹恼了他,欲从他怀里挣出请罪,

  他发现得快,及时将她圈紧,紧贴着她背,“还想逃?”

  滚烫的热浪侵袭着脊背,傅娆怔然片刻,叹气道,“既是被陛下发现了,臣女无处可逃,只是”

  “别只是了,朕不可能让皇嗣流落宫外。”皇帝看穿她的心思,“更何况,若是皇子呢,你可知朕对他期望极高”

  皇帝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令傅娆震惊的话。

  是她以为那个意思吗?

  不等傅娆回答,他下颌摩挲着她软软的发梢,低声缱绻,

  “你犯了欺君之罪,朕该怎么罚你?”

  傅娆抛却纷乱的情绪,淡声道,

  “陛下,我辩无可辩,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可否别牵连他人?”

  皇帝轻轻笑出声来,抚她脑勺,“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现在是双身子,朕罚了你,朕的孩儿不是委屈么?”

  傅娆羞涩地垂下眼睑,

  这是要放过她?

  “不过,你可以赎罪。”

  傅娆愣住,回眸认真望他,“怎么赎?”

  皇帝垂眼,见她水汪汪的眼眸,盛满了虔诚与认真,心里迟疑着,总觉得是欺负了她似的。

  “你想想,若是朕满意了,便放过你”他饱含深意蛊惑。

  傅娆怔愣愣的,再傻也知道,皇帝要她做什么。

  她才不呢。

  她装傻,与他说起正事,

  “陛下,入宫的事,您可否缓一缓,我还未做好准备”

  无论身心,她都未做好成为他妃嫔的准备。

  心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沉沉叹着气,扶着她双肩,郑重道,“待朕处理宫中手尾,择吉日迎你入宫,也需要些时日,你这段时间在府上养好身子,太医院想去便去,不想去便歇着,可明白?”

  傅娆迟疑着点头,

  “娆娆,

  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朕?”

  傅娆久久未答。

  回到府中,郑氏强撑着睡意在塌上等她们姐弟回来。

  傅娆与她说起婚宴之事,将徐嘉那段给略过,郑氏放心下来,方肯入睡。

  傅坤迟迟未归,傅娆等了一会先回了房,洗漱过后,换了家常的衣裳坐在炭盆旁烤火,一边吩咐桃儿,“你去门口等少爷,待他回来,领着他来见我。”

  傅娆打个盹的功夫,傅坤便回来了,少年裹挟一身寒气大步踏至听香小筑,到了门口,他解开大氅递给桃儿,抖了抖衣袍灰尘,推门而入,见傅娆靠在软塌小憩,扬起笑脸,入内与她行礼,

  “姐姐,我回来了。”

  傅娆睁眼,久久凝望他,未语,抿着唇,心下犹然激动。

  傅坤心情也极是激越,他接过秋香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坐在傅娆跟前,与她说话,

  “姐,我今日结识了数十世家子,末尾,世子又领我去书房,赠我以玉佩,将京城世家子底细说与我知,哪些人可结交,哪些人要敬而远之,悉数教我,耽搁了时辰,回来晚了,叫姐姐好等。”

  少年意气风发,哪怕累了一日,眉宇间依然英姿勃勃。

  傅娆泪眼灼灼,与桃儿道,“快些将那跌打伤药拿来。”

  一边与傅坤温声道,“来,将手递给我瞧一瞧。”

  傅坤愣住,犹豫了一下,将手缓缓抬起,

  借着灯火,傅娆瞧见傅坤那拳头皆是青紫一片,脑海里浮现傅坤拼命击锤徐嘉的画面,这傻孩子把自个儿性命豁出去,给她撑腰出气泪意涌上眼眶,蓄成泪珠,悄然滑落。

  “疼吗?”她哽咽问,

  傅坤哈哈一笑,朗声道,“疼是有点疼,不过打得挺爽,还以为陛下会打我呢,没想到陛下放过了我”少年眸眼晶亮,盛满了纯真,凑近她,低声笑道,“原来陛下还不错。”

  傅娆眼底泛着泪花,嗔了他一眼。

  桃儿将药盒打开,傅娆用绵团点了些药膏,亲自给他上药。

  晕黄的灯火映亮她的脸,晶莹剔透,眼角被拖出一抹酡红,眉梢如有春晖停驻,莹玉生辉傅坤总觉得姐姐不一样了,却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傅娆涂好一层药液,抬眼觑他,“你瞧我作甚?”

  傅坤一本正经道,“姐姐好像比以前更美了”

  傅娆闻言俏脸一绷,“你说的什么话呢?敢打趣你姐姐!”

  傅坤嘿嘿一笑,将手收回,“不是打趣姐姐,以前姐姐与那徐嘉在一处,日日劳累,还不一定能讨得了他的好,姐姐欲行医换些钱补贴家用,他却自命清高不许姐姐坏他名声,如今姐姐离了他,当了医官,不仅气色好,心情也好,姐姐开心了,弟弟我就开心。”

  傅娆闻言微顿,渐渐红了眼眶,“坤儿,谢谢你今日替我出气。”

  谢坤斜了她一眼,“谢我作甚,我是姐姐含辛茹苦养大,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难道不该替姐姐出气?那我活着作甚?”

  不等傅娆回他,又拍着胸脯正色道,“姐姐放心,弟弟我一定给你争气,绝不会叫姐姐失望。”

  傅娆热泪盈眶,重重点头,“我知道的。”

  “哦,对了,今日之事你千万别告诉娘,娘身子刚好,莫要让她动气”

  不待傅娆说完,傅坤立即点头,“我知道,我绝不会说,娘不仅会气病,她还会想尽法子逼你嫁人。”

  傅娆愕住,坤儿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默了片刻,轻声问他,“你难道不希望姐姐嫁人吗?”

  傅坤想了想,郑重其事道,“我希望有一个人来疼姐姐,要是没有那样一个人,我宁愿姐姐不嫁。”

  傅娆怔怔望着面前的少年,打心眼里觉着,他长大了,他会替她着想。

  这个世上,若有谁不求回报,不计生死与利益为她好,唯有傅坤。

  而她也是这般对他的

  她失笑压住心头的苦涩与撼动,“若是姐姐真的不嫁,你待如何?”

  “我养姐姐呀!”傅坤理所当然道,“姐姐放心,你若真不想嫁,就踏踏实实待在家里,若是母亲再闹你,我替你说话。”

  傅娆抱着手炉,挪身至塌上靠着,逗他道,“若你将来的媳妇嫌我怎么办?”

  傅坤脸色僵了僵,旋即皱眉道,“我的一切皆是姐姐所给,我的妻子若逼我抛弃姐姐,这样的妻子我宁愿不要,自然,结婚前我也会与她说道清楚,她不乐意我便不娶,谁也不碍着谁,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没个通情达理的媳妇了。”

  傅坤越说越起劲,傅娆笑不可支,揉了揉他的脸颊,“谁知道等你娶了媳妇会变成什么样,得了,你放心吧,姐姐不会拖你后腿。”

  “姐姐怎么会拖我后腿呢”傅坤不满她这般说,见傅娆打着哈欠,起身辩道,“姐,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一切有我呢。”

  傅娆忍着笑意,认真点头,“我信你。”

  她信傅娆,另外那个人,她能信吗?

  傅坤往门口迈出几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折身,探头探脑问道,

  “姐,你说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居然差点将那徐嘉给打死,对那泼皮公主也极是严苛瞧着像是个明君”

  傅坤话未说完,傅娆急得瞪了一眼,“私下不能妄议君上,陛下当然是明君。”

  以皇帝的德性,定派了侍卫来府上,傅娆担心侍卫听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傅坤直起身子,砸了咂嘴,略有些嫌弃道,“公正清明,就是女儿给养坏了哦,姐,原来陛下这般年轻呢”

  傅娆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烫,手指深深陷入被褥,嗔怒道,“快些去睡吧,明日还要去学堂呢。”

  傅坤打了个揖,替傅娆掩上了门。

  傅娆歇了一日又去衙门,而这两日,皇帝恰恰去太庙跪经,又亲自教导平康公主,也不曾得闲来看她,不过人没来,倒是遣人送了不少物件儿来。

  一位三十多岁的管事领着一群小厮进了门,拢着袖躬身在郑氏跟前禀报,

  “我们家四爷曾在京城置办了一栋宅子,前两日将宅子卖掉,那新主人是为儿子成婚,是以家具皆不要,没得浪费了去,这般重物也不好携带,四爷生意全靠咱们县主照看,便想将这些家具送来府上,权当有个落脚儿地,夫人别嫌弃了才好。”

  郑氏从来都是精打细算之人,“哪里的话,只是太不好意思了些,这样吧,你们瞧着折算多少钱,我们给些银子才好。”

  管事哭笑不得,语气越发恭敬,“您这话没得埋汰了咱们四爷,四爷走南闯北一向豪爽,夫人瞧得起肯收下这些家具,爷便高兴了,哪里能收您的钱,传出去,损了咱们爷的名声。”

  话说到这份上,郑氏也不好推辞,瞧见外院挤满了人,东西已送来,若推却怕是真的要丢了,

  “先送进来吧。”

  管事长袖一挥,小厮鱼贯而入。

  林林总总,院中摆满了各式家具。

  两条黄花梨霸王枨条桌,一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黄花梨夹头榫翘头案一座,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平日可以搁些书籍茶具之类,还有一八尺高的凤纹衣架,六把乌木小扶手椅,十来个紫檀木束腰珐琅面心方凳,一面红木框雕漆嵌玉石围屏,及相配的剔红九龙纹宝座,最后又抬了一紫檀竹节雕花卉纹多宝格。

  瞧着确实是老物件,可哪一样都是上好的家具,平日里正儿八经去买,得多少银子呀。

  郑氏立在廊下堪堪站不稳,若叫人退回去,她话已发下,不是白折腾人家么,可若收下,这得多少银子的事,哪怕旧物,也不是他们现在消受得起的。

  家里的银钱是傅娆所掌,迫不得已,郑氏着人将傅娆请回。

  傅娆匆匆归家,瞧见这景象已是猜了个大概,那夜皇帝驾临听香小筑,必是见她屋子里摆设简单,是以想这个法子送些家具来,也难为他寻了这么多借口。

  郑氏执意不收,那管事的汗流浃背立在廊下,满脸央求望着傅娆。

  傅娆失笑,搀着母亲,软声劝道,“娘,是这样的,那四爷有一幼子,前不久得了急症,是我给医好的,四爷呢,一半是卖了宅子这些家具没地儿放,一半是还我个人情罢。”

  郑氏皱眉摇头,“那也不行,若是一件两件就算了,你去瞧一瞧,光那紫檀多宝格怕是得上千两银子。”

  傅娆颔首,“也对,这样,我折些银子送与四爷”

  郑氏一听心里巴巴的疼,将她往旁边柱子一捎,背对着管事低声道,“要不,先搁着,咱们帮着他卖掉,再还他银钱”

  傅娆撩眼往院子里扫了一眼,指着那些家具道,“娘,您瞧瞧,这桩桩件件女儿都用得着,若是去外头买,怕是买不来这样的好东西”

  郑氏愣住,仔细数数,还真是一套家具,傅娆搬去听香小筑后,家里并无多余的箱柜给她,许多衣物皆堆在耳房,确实不像样。

  遂咬牙道,“那就买下来。”

  傅娆这头与那管事的议价,一来一回,最后那管事的勉强收下两千银票。

  这一下家底掏了一半,郑氏极是心疼,不过这些皆是傅娆所挣,给她花也是值当的。

  “都搬去姑娘屋里。”

  次日午后,那位管事又来了,这回送了十几匹蜀锦苏绣香云纱,皆是时新的料子,并些南海珍珠,金珠与黑珠各一盒,个头不大,成色却极好,还有几框瓜果之类,总共两车礼仪。

  郑氏受之有愧,便招呼那管事道,

  “四爷这般慷慨,我心中实在不安,既是四爷卖了宅子回老家,我们设宴权当给他送行,烦请管事回去带话,请四爷一家明日过府吃个小酒,以表谢意。”

  管事应下。

  这头傅娆晚上回来,郑氏与她商议此事,傅娆噎了满口饭,哭笑不得,

  “娘,四爷不会来的,他忙得紧,这些人情女儿会去还的,您就别操心了。”

  郑氏犹然不放心,“真的不会来?我还吩咐秋耳去市集买些好菜呢。”

  “不用了,女儿跟您保证,他绝不会来。”傅娆笑着喝了一碗汤。

  自从在皇帝面前露了陷,傅娆不用在他面前遮掩,遂暗自与贺攸告假,上两日衙,歇一日,周行春也在一旁帮腔,贺攸自然应下。

  翌日傅娆休沐,晨起懒懒地歪在塌上看医书,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郑氏过来探望她,在门口掀帘瞧了一眼,放下布帘,问秋香道,“姑娘近来总是这般嗜睡吗?”

  秋香心中一紧,笑着回,“姑娘最近在编纂药典,乏累得很,得了机会便补眠。”

  郑氏不疑有他。

  快午时,郑氏如常吩咐厨房做午膳,傅娆也收拾妥当过来正院给她请安。

  须臾,门房的婆子急匆匆奔来正院,立在廊下喊道,

  “夫人,姑娘,门外来了客人。”

  桃儿利索将布帘一掀,俏生生问,“什么客人?”

  门房婆子一脸迟疑,“就是那个四爷,他说夫人宴请他,他便来了。”

  傅娆手中茶杯失声跌落,

  郑氏呆了一下,急得扶案而起,匆匆欲往外去,不忘顺手敲了傅娆脑门几下,

  “你说什么来着,说人家铁定不来,害我不曾备膳,眼下怎身是好!”

  及至门口,瞧见傅娆还愣愣坐着不动,轻斥一句,

  “傻了不是,还不快些出去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