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02-23 03:31      字数:5854
  不知何时起, 天际渐渐蓄了云层,午阳被云沙洗刷如月盘,皎洁明亮, 高高挂在正空,风刀子越发冷冽,傅娆吃将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皇帝蹙眉, 垂眸看了她一眼, 用龙袍将她裹紧, 龙骧虎步,又快又稳沿着夹道回銮。

  远远瞧着, 只当他怀里抱着一团丝绸。

  傅娆虚弱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 那金瓦红墙,飞檐环殿, 辍在稀薄的日头里, 渐渐离她远去。

  她搁在皇帝的肩头, 闭上了眼。

  皇帝将傅娆抱回了奉天殿的暖阁, 他出了一身汗,粘结在衣裳里, 热浪腾腾, 却顾不上换裳, 吩咐上回伺候过傅娆的小宫女给她擦洗,自个儿大步出了暖阁, 来到奉天殿侧殿的书房。

  贺攸与唐旭此时正跪在殿中, 瞧见皇帝来, 二人磕头如捣蒜,

  “陛下,臣等有罪!”

  二人早早被羽林卫带来了奉天殿,是以不知翡翠宫情形如何。

  皇帝瞧见二人倒是没多少表情,只坐在一旁的圈椅,冷声吩咐,

  “把今日之事如实道来。”

  贺攸立即将青芹抵达太医院,直至被带走前的情形悉数道出。

  皇帝听到中间牵扯到了皇后,眉尖微的一凝,语气沉了几分,“皇后突然插一脚,将傅娆叫去了后宫?”

  贺攸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点头,“是”

  皇帝脸色难看得紧。

  沉吟片刻,道,“行,朕都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吐出去半个字,朕要你们的命!”

  “臣等遵旨!”

  贺攸并不曾见着傅娆,很是担心,“陛下,傅姑娘她”

  他待要再问,被唐旭扯了扯衣角,忙住了口。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略觉无奈,“朕已着人安置她,你放心,且回太医院当值。”

  “是。”二人心事重重退出了奉天殿。

  下了奉天殿前方的玉阶,贺攸犹然对唐旭不满,“你刚刚扯我衣角作甚?”

  唐旭匆匆揩去额尖的汗,蹙眉叹道,“你呀,就是这个倔脾气不改,你得学学周太医,少管闲事,闷头干活才是正理,陛下贤明,才不治你的罪,否则以你今日在翡翠宫提及三皇子之事,陛下该要处决你了。”

  贺攸却不敢苟同,愤愤道,“我也不想管,可我能眼睁睁看着傅娆出事吗?她可是因我才入得太医院,我必须保住她,还有你,今日若不是你多嘴,我些许就不会让她去,眼下她定是被淑妃给打了板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陛下为了三皇子的名声,才隐瞒此事”

  唐旭一听他敢编排陛下,气得跺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淑妃今日明显是冲着傅娆而来,你以为你不让她去,她就能躲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贺攸只觉他不可理喻,摔袖离去。

  唐旭气得头疼,却也只能提着医箱,追上他。

  皇帝将贺攸二人审完,正要去看望傅娆,却见一二品紫衣太监,并羽林卫都指挥使陈章大步走来。

  京中禁军共有六卫,其中品阶最高者为陈章,陈章乃皇帝生母的侄儿,这些年一直侍候帝侧,为皇帝心腹肱骨。

  二人同时行了跪礼,

  陈章先道,“陛下,臣已封锁翡翠宫,宫城戒严,不曾叫任何人泄露风声,一刻前,平康公主入宫欲探望淑李嫔娘娘,被臣劝了回去,臣斗胆请示陛下,外臣若问起来,臣该作何回答?”

  皇帝双手扶腰,闭目凝思,心头怒火久久不能散去,默了片刻,道,“李嫔病重,不许人探视。侍朕不恭,遂降封号。”

  陈章闻言立即领悟,皇帝这是为了三皇子,保住了李淑妃的颜面,也是保住皇帝自己的颜面。

  “臣遵旨。”他起身退至一旁。

  皇帝视线挪向那紫衣太监,司礼监另外一名提督,孙钊。

  别看孙钊长得眉清目秀,功夫极深,掌内廷刑名,必要时外出监军,他与冷怀安一文一武为大晋内廷首领,宫外人人敬他二人一声“小内相”。

  今日之事,便由他主理。

  “回陛下,翡翠宫牵涉此事之人全部杖杀,其余不知里情者,臣单独将其关押,过些时日待风波过去再发配掖廷为奴,臣审问了李嫔心腹宫女青芹,称是昨日在御花园听到有宫女私语,臣当即排查一番,抓了两名小宫女,牵扯至尚宫局的两位女官及皇后娘娘宫中一宫女,只是此三人口风极紧,只道是自己所为,臣用了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问不出什么来了。”

  皇帝嗤的一声,不怒反笑。

  刚刚从贺攸口中得知傅娆是因皇后入宫,孙钊又查到此事与皇后有关,皇帝几乎确认此局乃皇后暗中谋划。

  当真是心思深沉,歹毒至极。

  与当年那位阴沉的皇太后如出一辙。

  好得很。

  “既是牵扯到了皇后宫中,即便不是她所为,她也担负管教不严之罪,她以为朕是好欺瞒的,孙钊,你去传旨,剥夺皇后印玺,着她思过。”

  孙钊立即拱手,“臣遵旨。”

  彼时皇后正在坤宁宫里幸灾乐祸,只道是十年来最快慰的一日,不料片刻就得训孙钊斩了她几只臂膀,气得吐血,又兼皇帝夺她印玺,才知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越发肯定皇帝对傅娆是动了真心,此是后话。

  这厢孙钊暗暗瞥了一眼皇帝发青的脸色,轻声询问,“臣斗胆问,三皇子殿下该如何安置?”

  此事皇帝倒是早有谋划,他淡声道,“凌儿跨过年关便五岁了,不能再长于妇人之手,即刻将他迁往隆安殿,每日与大皇子一同起居,进学,此外,从尚宫局拨一身世清白的宫女伺候他,其余内侍,你挑选四人,一一叫朕过目。”

  “臣遵旨。”

  隆安殿毗邻大皇子的福安宫,皇帝这是打算让两兄弟朝夕相处,大晋规矩,皇子满三岁习字读书,满五岁便正式安排翰林院侍读讲学,此前三皇子年纪小,每日会去大皇子殿中习字,眼下被淑妃这么一搅,倒是必须提前进学。

  “至于李嫔,从掌教司拨两名宫女并一教导嬷嬷给她,一是服侍,二是敦劝教导,翡翠宫幽禁后,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应用物皆从你手底下过,不许她与外廷联络。”

  “是。”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快去,将三皇子之事安置妥当。”

  “臣领命。”孙钊与陈章先后退下。

  皇帝又着人将刘桐传了过来。

  他陷在圈椅里,目若明烛,眉峰隐隐透着几分锋利。

  须臾,一身殷红飞鱼服的刘桐大步入内,单膝着地道,

  “臣给陛下请安。”

  皇帝撩眼看他,“此前你说太皇太后遣人去了江南,情形如何了?”

  刘桐抬眸望他,禀道,“陛下,太皇太后遣的那两名内侍已到了江南余杭县,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一名老妪,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臣暗忖,该是十年前珍妃娘娘一案的旧人,只可惜这位老妪年老体衰,咳嗽不止,几番要上京皆是被病情耽搁”

  “臣着人,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已暗中从她手里审出一份口供,如今口供还在途中”

  刘桐说到此处,露出了几分难色,“只是陛下,一份口供,怕是不足以撼动一国之后”

  皇帝手撑额,目色幽幽点头,“没错。”

  处置一名宫妃,光凭一道圣旨便可。

  想废后,必须经过内阁与三法司。

  皇帝轻声笑了笑,“朕的这位皇后,有乔家遗风,做事滴水不漏,你设法请人给那老妪治病,尽快护送入京。此外,将宫外太皇太后与皇后的人都给盯紧了。”

  “臣明白。”

  “下去吧。”

  他自然也有法子对付皇后,只是不屑为之。

  他必须名正言顺废后,不仅为自己颜面,更是为了给傅娆铺路。

  皇帝处置完这桩事,回到暖阁。

  那名宫女已伺候傅娆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裙衫,只见她屈膝坐在塌上,手里抱着一盅燕窝粥,正小口小口喝着。

  思及刚刚她柔若蝉蛹瑟缩在他怀里,

  皇帝心口的火又蹭蹭窜起。

  他缓步至塌前,坐在她对面。

  那宫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陛下,奴婢要伺候姑娘,姑娘非不让”

  “下去吧。”皇帝抬了抬手。

  宫女如释重负离开。

  皇帝眉心含痛,静静凝望傅娆,她那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清澈悠然,鸦羽如扇,一开一阖,似挠在他心尖,他伸手,将她嘴角一点水渍拭去,见她恢复了往日沉静之色,心中稍稍宽慰,

  “你告诉朕,可有哪儿不舒服?”

  傅娆缓缓摇了摇头,眉间依然有虚弱之态,娇靥似雨打过的芙蓉面,现出几分不胜娇羞的柔媚,这样的她,比往日那番沉静自持,越发勾人心魄。

  “陛下”她红唇轻启,语音绵软,“我想回家”四字说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眉眼湿漉漉的,望着他胸前,也不与他视线相接,

  皇帝扶她脸颊的手微微一凝,默了默,并未接她的话。

  二人对峙着,良久无语。

  傅娆察觉到他无声的拒绝,眼眶泛酸,豆大的泪珠儿一颗颗涌出,一滴一滴砸在他手心,渐而如断了线的珠子,汇成一行,跌落。

  不消片刻,他掌心已积了一滩水。

  他缓缓将她往怀里一带,压在她软软的发梢,深深吻着,

  “你想要朕放手,朕却做不到,娆娆,朕怕是要食言了”

  傅娆无声地抗拒着。

  皇帝抱了她一会儿,将她松开,“来,别跟肚子过不去,先将这燕窝粥喝完。”

  见傅娆撅着小嘴一动不动,他失笑,从她手中接过小勺,舀了一勺递至她嘴边。

  傅娆眼眶红红的,眼睫依然挂着泪珠,模样儿如同小猫似的可怜,却是倔强地望着他。

  皇帝冷哼一声,捏了捏她鼻梁骨,“小妮子恃宠而骄了不是?”

  傅娆气哭,将那勺子燕窝咬下,又去夺勺子待自己吃,皇帝却不许,又舀了一勺,决意喂她。

  傅娆抿着嘴,垂下眸,将下颌压在膝盖不动。

  皇帝也不恼,用那小勺子拨弄着她唇瓣,一点点破开她牙关,将燕窝粥喂进去。

  傅娆终究不是那等羞涩娇娇小姑娘,与他闹一阵,知拗不过他,便乖巧将一碗粥喝完,总算是将饥肠辘辘的腹部给偎暖。

  她下榻,跪在他脚跟前,如常那般恳切望他,

  “臣女谢陛下搭救之恩,时辰不早,臣女已两日不曾回去,家母难安,明日又是幼弟放学之日,臣女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事呢,恳请陛下放我回去。”

  对上她柔柔的眼,皇帝已是心软,将她拉起身,“今日是朕之过,叫你委屈了,你气色极是不好,朕不放心,你先睡一觉,朕让周行春来给你把脉。”

  傅娆闻言,心又绷紧。

  执意回去,只会叫他起疑,只要将周行春一关过了,她便万事大吉。

  “好”她柔声应下。

  皇帝揉了揉她发梢,温声道,“你先睡,朕还有些事要处理。”

  “嗯”傅娆低眉顺眼地点头,缓缓将腿挪至塌上,见皇帝依然坐着没动,怔怔问道,“陛下,您不是要去忙吗?”

  皇帝惬意一笑,眼含宠溺,“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傅娆心头犯难,她哪有心思睡着,眼下医囊就在身侧,得等在周行春来之前,做些准备。

  不过强辩是无用的,她便乖巧地躺下,正要去扯被褥,一只手伸了过来,帮着她将被褥盖至肩口,他目光沉润,又温和,像哄小孩儿般,

  “朕就在隔壁,你别怕安心睡一觉。”

  傅娆定定望着她,心口情绪纷乱复杂。

  这辈子将她当小姑娘一般护着宠着的,也就他了。

  今日他如天神降临,将她护在怀里那一刻,要说不撼动是假的。

  只是那刻,心中更多的是对淑妃及皇后的怒,以及对皇宫的厌恶。

  后怕的情绪褪去,那番激越的撼动又缓缓涌上心间。

  “陛下,谢谢您”她轻柔地说。

  皇帝含着笑,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拨弄着她耳鬓的乱发,“不必,是朕欠你的。”

  他今日差点没保护好她,心中已是愧疚之至。

  傅娆闭上了眼。

  片刻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皇帝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折出。

  他忙了一上午,并不曾用膳,先匆匆吃了几口午食,去到议事厅,将上午未议完的章程提了起来。

  内阁几位重臣正在商议各部缺员人选,几方争执不休,等他裁决。

  周行春到时,皇帝犹然不知,他手里拿着内阁初定的人选,正与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及程康三位重臣一一核对。

  小金子亲自接了周行春至暖阁外,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扑落上头的雪花,

  “好端端的,又下起了雪,今日您本该休沐,倒是劳烦您了。”

  周行春含着笑将医箱放下,接过小内侍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暖身,“你说的什么话,陛下传召,老夫便是万里也得赶来。”

  小金子将披风递给内侍,拧着周行春的医箱,靠近些他,低声耳语道,

  “今日淑妃哦,如今该叫李嫔娘娘,她差点对傅姑娘用刑”

  他话未说完,周行春眉间一颤,已眼露惊光,

  “姑娘受了惊吓,遭了一番罪,陛下将她抱回时,神色恹恹,瞧着极是不好,陛下不放心,方接您来看诊。”

  “我知道了”

  周行春神色凝重了几分,立即放下茶盏,接过小金子手中的医箱,快步往里走,绕过屏风来到暖阁,正见傅娆在宫女搀扶下幽幽喝了口茶。

  “周太医”她虚弱地冲他笑了笑。

  脸色确实不太好。

  周行春略有心疼,蹙着眉暗自叹气,这还没入宫,淑妃便要弄死傅娆,入了宫,岂有活路?

  一边思忖,一边将医箱放下,宫女帮着傅娆将手腕放至小案,周行春朝她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

  宫女便与小金子退到角落里。

  周行春隔着白纱,并不急着听脉,只低声与傅娆道,

  “你这丫头啊,也是多灾多难,依老夫看,不如过几日便将你遣出京城,你去外地避一避风头吧”

  傅娆僵僵浅笑,并不接话,心中极是紧张,眼神时不时往周行春手上睃。

  周行春这才将心神放在脉象上。

  起初,脉象略有些浮,显见的气息不稳,受了惊吓。

  他用力按了按,闭目,再听

  时间悄然而过,傅娆心中的忐忑越发浓烈,

  片刻,周行春睁开眼,温声道,“换一只手。”

  傅娆急得眼角发红,却不敢质疑,只稍稍侧身,慢吞吞的,将另一只手放上去,“周太医”她欲言又止地想探一点口风。

  周行春不做理会,只安心切脉。

  傅娆心中越慌,论理她刚刚用药灸贴了四个穴位,脉象定会受阻,且会弱许多,比上回更加稳妥,但是周行春这番八风不动的面容,令她没底。

  一盏茶功夫后,周行春放开她的手,温和道,“你好好歇着,老夫去给你开方子。”

  医箱都来不及合,他立即起身,转身的片刻,脸色已是陡然一变,惊愕,无奈,惋惜甚至是心痛,纷繁复杂的情绪涌至他心口,最后皆化做眉宇间一丝凝重。

  他疾步退出暖阁,辗转几道,来至侧殿议事厅,朝立在门口的内侍问道,“陛下可在里头?烦请通报,我有要事禀报。”

  甬道与议事厅之间隔着一间茶水耳房,耳房狭长,只供四人并立,此刻,周行春便立在耳房窗口下,怔望着琉璃窗外。

  暮色深重,寒风四起,殿庑下九盏羊角宫灯,次第而开。

  一叠叠雪花被残风掠起,缠绕那灯芒飞舞不绝。

  身后千钧般的步伐响起,周行春立即回身,迎上皇帝冷冽的眸光,干脆利落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