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十九岁的初冬
作者:冰糖松鼠      更新:2022-02-23 17:37      字数:4994
  胤祥以为自己会发抖。

  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冷脸的八哥。星辰般闪光的眸子收敛起光芒,黑得如同两团古墨。婴儿肥已经褪去的青年,绷起脸上的线条竟然连原本刻进骨子里的儒雅都变成了肃杀。这是真正在战场上杀过敌的人才能透出来的气势。即便被层层善心功德包裹,佛光上也有金刚怒目之色。

  八哥生气了。胤祥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或者用生气这个词形容过于轻飘飘了,是“排斥”更加准确。这种认知让胤祥身体一阵阵发冷,有一瞬间他后悔装病了,也许只是跟老三打一架脸上挂了彩也能得到差不多的效果。但是他赌不起,老三身后有执掌宫权多年的荣妃,有深受康熙喜爱的荣宪公主,一旦这件事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十三阿哥能够接受的结果。

  没有康熙的庇护,事后一定会引来三阿哥一系的打击报复。他自己挑的头自己愿意承担后果,但十公主怎么办呢?

  但难道一直隐忍就能有好结果吗?看看如今的老十就知道了,那还是有一个姓钮钴禄的外家呢,没有母妃周旋的孩子就是这么凄惨。他还能抱一抱四哥的大腿,十公主怎么办?他若不是一个被宠爱的阿哥,只怕是连奴才都能骑十公主头上去。

  “搏一搏”和“慢性死亡”,他选搏一搏。或者说,胤祥觉得自己骨子里就不是一个能够隐忍的人。从前宫里人说的好脾气,只是没踩到他在意的点上罢了。至于三阿哥,他一开始还心存丁点愧疚,但这两天听着老三大放厥词“我又不真是章佳氏的儿子”、“她配吗”,十三就连最后那点犹豫都磨灭了。

  他要是还斗不过这么个大事上拎不清的玩意儿,他趁早拉着妹妹一头撞死,也别想在这宫廷中求生了。

  然而或许是年纪尚小吧,也或者是临时起意,他想了种种可能,却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证——有“神医”之名的八哥。在八贝勒提出把脉的时候,胤祥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生死关头。什么都瞒不过八哥的眼睛,他心里到底有几分怒气几分算计,在身体上反映得明明白白,连一层遮羞布都没有。

  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让我妹妹活着。

  如果我不闹,如果我不争,这件事就会像石沉大海一样过去。老三被罚点俸禄,然后宫里一片太平,只有没娘的孩子在歌舞升平中慢慢枯萎。

  只有自身强大的人才有资格保持中立,弱者只能选择拉开对立面。

  八哥,会怎么说?

  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八贝勒的双眼,他不敢移开视线哪怕一秒,唯恐这一秒内就迎来宣判。说实话,如果是一个理性人站在八哥这个位置上,有着独一无二的俄国背景的亲戚,底下又有弟弟帮衬,额娘也一直受宠,他完全不用下场。一本密折将事情真相奏给康熙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十三心里燃着希望,这种希望来自于八贝勒持久的沉默与愤怒。

  他在犹豫。

  因为老八跟他老十三一样,不是一个完全的理性人,而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就会有偏心,只看此时在他心中是老三的分量更重一些,还是十公主的分量更重一些了。他老十三属于咎由自取,但老三也是在持续作死,只有那个心思细腻惶恐无依的小女孩是纯然的无辜。

  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的亲妹妹要挟八哥呢?胤祥心里苦笑,那种自从额娘死后就围绕不去的无力感再次笼罩他,让他只能被动接受八贝勒黑沉的目光。

  “胤祥内火隐而不散,空耗精血,好在他年轻,没伤到根基,由我施针,其余交给平常方即可。”八贝勒一字一顿地将诊断说完。

  十三阿哥心里刚刚放松了一瞬,下一秒就有一根金针扎在他肩膀上。十三阿哥只觉得胸口一热,旋即热度一路往上升,直蹿头顶。十三阿哥整个大脑都是懵的,就连眼前都晕晕乎乎了起来,而就在意识丧失之前,他听见八哥冷冰冰的声音。

  “这段时间心神损耗太过还强撑着,不如利利索索病一场,才能好全了。”

  十三阿哥发起了高烧,这回他是真的昏迷了,做着光怪陆离的噩梦,说着语无伦次的梦话。一直烧到第三天早上,热度才彻底褪去。再睁眼,榻边跪着的就是几个熟悉的老太医了,其中还有康熙爷的心腹陈斌。

  见他醒来,太医们挨个儿过来把脉,随后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恭喜十三爷,这是大好了。还是八爷医术高超,兵出奇招,将内火外引,方才彻底根除。”

  胤祥汗湿的后背被深秋的空气一激,只觉得背上空荡荡又轻飘飘。“我这是好全了?”他茫然问。

  “是啊。全赖八爷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针法,臣等不过开寻常药方罢了。”

  原来我是真的病了啊。十三阿哥的心情从迷惑到震惊再到怀疑,最后释然了。总归他有意装病搏宠爱不是假的,有意装病被八哥抓个正着也不是假的,而八哥没有揭穿他……也不是假的。

  八哥生气起来下手真狠啊,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烧死过去了。那种仿佛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体验,让他突然就不想纠缠了。胤祥捂着脸,泪水像决堤一样涌出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之后恐怕没有和八哥亲近的机会了。拿老三的一次跟头换走八哥的亲近,值得吗?他亏大了!老三他配什么?可他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额娘去世的那个瞬间,他如何抉择才能走出一条完美的道路呢?

  宫廷中就不存在所谓完美的选择。

  “宫廷中就不存在完美的选择。”八贝勒跟四贝勒说。北风卷着不知何处来的枯叶扫过他们的脚边。乾清宫宫门前没有栽树,因此显得这片枯叶格外突兀,仿佛典故“一叶知秋”中的那片叶子。然而如此干枯卷曲,仿佛一搓就碎的黄叶,却是昭示着冬天。

  八爷刚刚跟康熙面前应答完出来。“失恃服丧本就损耗心神,十三弟身有病恙乃常理之中,是否与三哥有关,儿臣不好评判。”为了保全十公主,他没有拆穿十三阿哥一开始装病的事,但也没踩老三,还小小地维护了一下。偏诚郡王激动起来:“老十三就是守丧的时候饿的,跟我没关系啊。他打我的时候可看不出重病高烧的样子!”

  这八爷还能怎么说呢?三阿哥这种一点责任都不想沾的人,在他两辈子的阅历里面都是罕见的。

  相比之下,十三阿哥小小年纪情商可要高多了,就站在那里不停流泪。

  于是八贝勒意识到自己还是拉了偏架,但就三阿哥在这件事情上的失当,除非他亲手将老十三的欺君之罪给坐实了,不然结局是不会改变的。那还不如如今这样,至少大家说的都不算是假话。

  不出所料,康熙爷一开始听说两个儿子打架还只是小小的不愉快,但看到老三毫无认错之意后才发了大火,直接说“其敏妃所出,丧不到百日剃头,为不孝!降郡王为贝勒。”你不是瞧不起敏妃吗?那就皇帝金口玉言说你是敏妃儿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诶嘿,你还自觉地郡王很了不起,觉得对敏妃是大恩惠,那不好意思,你现在开始不是郡王了。这还是康熙考虑到佟家是自己的母家手下留情了,不然三福晋刚满月的嫡长子也讨不得好。

  杀人诛心,还属康熙。

  三阿哥被降了爵位,整个人都被打击到失了魂。他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整个事件的症结压根儿不在老十三生不生病上,是他接了万岁爷的差事却没当回事儿。本来嘛,万岁亲自给的差事,要求三分也该做到十分的。让他做主祭,那自然是小出殡大出殡都要做,守孝虽然皇上没明说,但守了,是对皇命的重视,不守,那就是差事打了折扣,皇上不计较还好,皇上计较起来那自然要“因办差不利削爵”。

  智商情商恢复正常的三阿哥吓出一身冷汗,简直想自抽巴掌。他怎么就被后妃们的尊卑荣宠迷了眼睛,忘了大家争到最后还是在争皇上的心意呢?老三一秒切换到怂模式,抱着康熙爷的大腿大哭他知错了。后面的剧情,跑不了还有荣妃、荣宪和佟家出来求情,想要老三一蹶不振是不可能的,他过于能屈能伸了,但短时间内这个郡王王位想回来也是不可能的。

  这一局啊,是老十三暂时赢下了。

  从乾清宫里出来的八贝勒有些惆怅,一竿子兄弟集体在皇父面前作证什么的,倒像是集体推老三下水似的。多年兄弟,也曾有和颜悦色相互帮助的时候,如今回顾,总是唏嘘。

  他自言自语的这句话被四大爷听到了,当天晚上就来请他做客。

  八贝勒没同意登门,他直觉老十三是老四一手带大了,未必就没猜出其中隐情。好个浓眉大眼的四大爷,搁十三身上心都快偏进东海去了。不过他自个儿也没资格说四大爷,老三和老十三之间,他也更偏心丧母的十三兄妹。

  心中郁结,就该解酒消愁。八爷破天荒拎了个酒坛子,翻上东边院墙,就坐在上头对月大酌。八爷府的东边院墙,对过去就是四爷府的西跨院和猫狗房。他把真气外放出去,猫狗房里的小动物们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没有敢出声打扰大佬喝酒的。于是猫狗房的小太监自然发现了端倪,抬头一看,好家伙,墙上有个人影儿。

  “鬼啊——”

  十五分钟后,四大爷搬了梯子来爬墙。“你这是又跟自己计较什么呢?”

  “我没有计较什么。”八爷放下酒坛子,发辫被北风吹起,在夜色中晃动,竟然是这样的发型都显出几分御风而去的飘然。“看不清十三的前路,也看不清自个儿的前路罢了。”

  四爷艰难地在院墙上找了个安稳能坐的地方安放屁股,然后从袖子里翻出来一个酒杯。“也给哥哥来点。”

  八爷:“……直接对着酒坛喝不爽快吗?”

  四爷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果断将那梅花瓷的小酒杯子收回去,接了还有大半的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火辣的液体灌入喉咙,少数灌入衣襟,然后整个胸膛都热了起来。“偶尔一回,确实痛快。”他扭头看向八贝勒,又道:“你今晚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四爷展颜笑了笑:“像民间画本子里飞檐走壁的侠客。”

  于是八爷也笑了。

  他们两个如今都在院墙顶上,俯视四周都是已经屏退了下人的自家院落,头上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圆月,连颗星子也没有。

  “那天瞧你摸了半天脉,还跟老十三对视许久,我就猜到了。”四爷笑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口酒,将酒坛子还给老八,“装病装得挺像,还说胡话,连我都骗过去了。”

  八爷接过酒坛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问:“你不生气?”

  “他为自己争,又没有害无辜之人,我为什么要生气?”

  意料之中的回答,八爷默默加了一口,没有说话。

  “你呢?又为什么不朝皇阿玛和盘托出?”见老八没有说话,四大爷选择主动出击。

  八爷微微侧过头,月色下,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四哥说什么傻话呢?你我都知道,皇上是皇上,是天,是法,唯独不是正义。”

  四爷愣住了,八爷这两年行事的风格越发干净利落,虽然生活上很低调,也不在康熙跟前邀宠。但四大爷知道,能臣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他有意与老八交心,却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大胆的话。

  “四哥,倘若你知道你的某个孩子在和兄弟姐妹的争执中故意装病骗取你的偏心,你会怎么看他?”

  问题被反抛回自己身上的四大爷皱起了眉。作为阿玛肯定会非常生气这种白莲花行为,但要是将具体角色代入老三和老十三,他怎么就忍不住想偏心老十三呢?

  “作为阿玛,想要孩子们都一样的坦诚,以诚实的姿态来竞争自己的喜爱。但阿玛对于孩子们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啊。先天就劣势的孩子,如果什么手段都不让用,哪里有翻身的机会呢?站在长辈的角度俯视孩子们,是无法理解他们的,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弟才能理解,十三那种,‘无法在正大光明的对决中战胜欺侮生母之人\&039;的绝望。”

  四大爷低头,看着那个被老八以神奇的角度放在院墙顶上的小酒坛。“这就是你帮十三的理由。”

  八爷一个轻盈地跳跃,就单脚站在一枚瓦片上。“我不是帮他,只是从心所欲罢了。我本江湖客,持剑即我义。哈哈。”他抽出腰间的笛子,在月色下舞了几下,还真有舞剑的那种韵味。

  四大爷隐约觉得,八弟的武功造诣恐怕已经登峰造极,就连大内高手都打不过的地步了。且他今天晚上,是真的从头到脚都浸透了侠气。从前有人说十三有侠气,他也这么觉得,但跟今晚上这个异常的八弟比起来,那还是困于宫廷名利的一个孩子。

  “喝酒伤身。今晚这壶竹叶酿就送给四哥了。可不要一次就喝光了。”八爷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翻身下墙。足有四米高的院墙,他跳下去轻盈得像云鹤一般,连点声响都没有。下一瞬间,他就隐入到密密丛丛的树林之后,而举着火把打着灯笼的家丁队伍,远远地汇聚过来,就像他们之前每天晚上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样。

  四爷坐在院墙上眯眼看了半天,才辨认出八弟所去往的那片密林,应该是他养白熊的那处药材园,他进去过一回,里面尽是些京中难得一见的植物,恐怕是整个八贝勒府最烧钱的地方。

  原来就在一墙之隔的这么近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