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二十六岁的秋天
作者:冰糖松鼠      更新:2023-01-02 16:22      字数:3396
  北京城的秋季昼夜温差大,夜里凉飕飕的,到了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金色的秋高气爽。朝阳洒在八贝勒府的正院,优先眷顾了西侧厢房的房门,这儿正是如今还跟着父母住的大格格的屋子。

  从来儿子住东侧,女儿住西厢。不过八爷府大格格住在西厢,却跟东贵西贱无甚关系,只因八爷嫌弃东厢房夏热冬冷不宜居,还挡了正屋的阳光,因此将正院的东厢拆了去,改成几间略低矮些的洗浴室,又用大理石砌了室内室外两个浴池。冬天还能带着老婆孩子在家泡个热汤,虽不是天然的温泉,却也是难得的享受。

  如此,也降低了东侧房舍的高度,将更多光照引入正院。即便有些迷信的人说拆去东侧的布局会不利子嗣,八贝勒也不以为意。东方属木,水还能生木呢。他往宅子东边放活水,又栽种了紫藤花木,一片繁荣干净的景象,水木相生,哪里就不利于生子了?

  因为这么个有主意的男主人,正院能住孩子的就只剩下了修得相当宽敞的西厢房。左右三间大屋,景君格格占了两间,吃饭、写字、洗漱、睡觉的地方都有了,还留了能会客的地儿呢。大屋两头各有一间小屋,是给格格身边的嬷嬷和婢女们住的。

  不过景君格格年纪尚幼,如她额娘的春绕、夏疏、秋卷、冬藏这样的同龄心腹还没有个影儿,只暂时用着大她一轮的丫鬟。这些人显然是属于她父母的,将来也会慢慢调走,换成她真正的班底。于八爷府大格格来说,如今住小屋的,多是些路人,其中值得一说的,也只有以下几位。

  首先便是教养嬷嬷章佳氏,她是从宫里出来的,规矩学问都很好。虽然姓章佳,却与敏妃那一脉,以及佐领阿克敦那一脉都没有亲缘关系,纯属同姓罢了。景君格格一岁前还用过几个奶嬷嬷,到了满一岁能说话能走路,便是八贝勒夫妇亲自带着,盖因她实在早熟听话,那几个奶嬷嬷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便陆续拿了遣散银回家了。直到一年前,宫里出来了章佳氏,景君身边才又有了位嬷嬷。

  章佳嬷嬷的过往无人提及,但她显然知道自己不是来替代八福晋额娘的角色的,便把自己的位置摆成了一个老师,严肃睿智,寡言笃行。日常起居就带着点以身作则的意味,就比如这个早晨,她是第一个穿戴洗漱好,从屋里出来烧水的。彼时天还黑着,嬷嬷头上却连一根不乖顺的碎发都没有。

  有章佳嬷嬷的生物钟在,偷懒的就不曾有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当值的婢女便都从床上起来,擦脸漱口。其中最勤勉的便是如今西厢房的大丫鬟扶风。扶风原本是新一任春绕的候选人之一,与另一位竞争者难分高下,最后关头抓阄抓输了,于是便被派到了大格格身边。峰回路转啊,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当一等大丫鬟了,没想到,被当母亲的放到女儿身边做事,照样升了一级。即便将来要给景君格格的心腹让位,以她的资历,退下来给格格管个账房田产不也能过得很体面吗?当年同样是被额娘赐给子女的红绣姑姑,就是她的榜样。

  而跟在扶风身后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小丫头,便是眼下唯一进入培养期的景君格格将来的心腹丫鬟。她跟景君格格同龄,虚岁五岁,还没有取名字,只是被人“小丫头”、“小丫头”地浑叫着。能在这么小的年纪脱颖而出,自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不过这说起来又是一段费口舌的故事了,在此先按下不表。

  扶风跟章佳嬷嬷打过招呼,就带着小丫头轻手轻脚地进了景君格格的屋子,替换了守夜的空青和桑枝。

  空青和桑枝都是药材名,如此取名并非无的放矢,这两个丫鬟都是正儿八经从医堂里学出来的:空青的资历更长些,七岁执笔抄药方,学了八年了;桑枝起步晚,也有四年半的学医史。因两人行事妥帖,才从一众女同学中被选□□,调到格格身边看顾。她们除了照看小格格的零嘴糖水,便主要负责守夜了。什么时候要加衣,什么时候该加暖炉,什么征兆预示着可能的疾病,学医的人总更明白一些,不容易被过时的风俗所迷惑。而对她们两人来说,有了“给贝勒府大格格看过病”这一层镀金,将来无论婚嫁,还是自立招牌当女医,都大有好处的。

  说起来,八贝勒实在是个慷慨的主儿。章佳嬷嬷的目光从两个穿莲子白的丫鬟身上扫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论资历不算高,论相貌也只平平,论服饰也与旁的二等丫鬟一般无二。但她们步履间自有一股坦然的气度。这已经不是可以随意打杀的消耗品了,得了主子爷的师传,哪怕仅仅是一鳞半爪,便已经跨越了阶级。

  像是医学这样的一技之长,谁不是藏着掖着,乃至于传男不传女,何况是传给下人?偏八爷是个心宽的,专门为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开了学堂,学成后想要自立门户的也不曾打压,只要求往后别堕了师门的名声便罢了。

  “嬷嬷。”空青和桑枝给章佳嬷嬷行了一礼。

  章佳嬷嬷板着脸点点头。她们便坦荡荡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不一会儿屋子就关了门窗,熄了灯。

  此时阳光也穿透了东边的花枝。章佳嬷嬷都不用看日头,就知道到了要把景君格格叫起来的时辰了。小孩子觉多,即便八爷夫妇已经在起床时间上很宽宥了,依旧免不了赖床,得叫上两三回呢。只是挺奇怪的是,往日这个点,正院的小太监该去厨房提膳盒了,怎么今儿却不见动静?

  章佳嬷嬷正疑惑着,就见福晋屋里的二等丫鬟青鹊,踩着阳光往这头来。

  “章佳嬷嬷。”青鹊道,脸上露出两个梨涡,声音却是传悄悄话时的那种音量。“贝勒爷说,今儿早膳晚两刻钟。”

  章佳嬷嬷不动声色地捻了念袖子里的佛珠:“怎么了?”

  青鹊继续压着音量:“贝勒爷让您缓缓地告诉格格,福晋又有身孕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饶是以章佳嬷嬷的淡定都忍不住睁大了眼。她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首先就是感谢上苍,八福晋还能生,只要生了个小阿哥来继承爵位,景君格格将来就不用面对继兄弟继承家业的窘境。然而小格格一直是被八爷夫妇捧在掌心里独宠到这么大的,突然来了个小的,难免心里有落差。这是人之常情。若景君小格格能欢天喜地地接受小弟弟小妹妹,那是小格格纯善;但如果升起小小的嫉妒之情,也是无可厚非之事。然世间父母多不这么看,总以子女年长者已经听话懂事,面对年纪小的就该处处忍让。若是与弟弟妹妹相处不好,失了父母的怜爱,最后倒霉的还是小格格自己。

  该怎么说呢?章佳嬷嬷琢磨开了,怎么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五岁的小女孩儿接受会有人来分薄父母宠爱的这个事实呢?

  好在传话的青鹊声音压得低,没有被那些不牢靠的小丫鬟听得去,那么怎么引导,什么时候引导,就都掌握在她章佳氏的手里。必得挑个好时机。然而马上格格就要起床去和八爷夫妇吃早饭了,留给她的时间非常紧张,而刚刚清醒的小格格也充满了不确定性。没准她与她交代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嗯嗯嗯”,到了早饭桌上,突然醒悟了,哭闹了,又该如何是好?

  章佳嬷嬷一边想着,一边调转脚尖往景君格格屋里去。不管怎么样,先争分夺秒把小主子喊起来。

  她满腹心事,没有注意到男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等等。”八爷开口。

  章佳嬷嬷猛地回头,就看到八爷一身紫色长衫,气度风雅地站在那里。脸上却没有章佳嬷嬷以为的那种一朝得子的狂喜,只是平淡和气地笑着。“爷想了想,还是亲自去和景君说此事罢。倒是连累嬷嬷操心了。”

  章佳嬷嬷应了声“是”,同时将头垂下,掩去脸上的欣喜。是她偏见了,八爷对小格格的舐犊之爱,可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嫡长女”的名头。即便后面有了嫡子,景君格格也绝对能活得比所有堂姐妹都自在和尊贵。

  兴许是听到了外头阿玛的声音,景君格格的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还有水在铜盆里晃荡的声音。而八贝勒刚刚走进闺女的卧室,就被一嘴牙粉的小景君扑了个满怀。

  八爷好笑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放在水盆前,让她漱口。“漱完口再说话。”八爷命令道。

  小景君“呜呜”几声,“咕嘟咕嘟”晃着水,然后“哇”一口吐掉。扶风上来给她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牙粉和水渍,又将小格格的一头乱毛梳通顺。

  不过小格格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扶风身上,头顶任她动作,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已经跟着八爷在跑了。“阿玛阿玛,今天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啊?”她掐指一算,好像除了十五叔昨天搬到家里来住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是十五叔吗?还是又有坏人要欺负咱们家。”

  眼见着八贝勒沉默不语,小丫头好奇心更甚:“阿玛阿玛,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可以告诉我的吧。”

  “说不上好事,也说不上坏事。只是有一份责任要落在景君肩上了。”八贝勒笑了,蹲下来跟闺女平时。“你额娘肚子里有小弟弟了,景君要做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