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司令,牧师到了！再坚持一下！”

  巫勒山北山脚，一片被炸毁过半的小村庄里传来了焦急杂乱的声响。

  小慧领着陆鸳分给先头部队的唯一一名随行牧师进入小屋,她拨开人群，把牧师送进去。

  里屋的椅子上，柳凌荫靠着土墙。

  她的军装没了右袖，准确的说，是自肩膀开始整条胳膊都没了。

  右肩的断口处是黑红色的腐肉，即便喂了三瓶高级治愈剂也没能完全止住血。

  纱布换了一叠又一叠，每一块白色的纱布刚刚抵上伤口,用不了多久就成了红色。血止不住,柳凌荫面色青白,衣服上却满是黑红色的血污,好似她的生命力都被这件军装吸走，变得脆弱、单薄。

  从战场把柳凌荫抬到这里花费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期间需要冲破一道北清的拦截线。

  柳凌荫的嘴唇已经变得乌黑,她半闭着眼,偏头靠着墙，瞳孔里的神色已有些涣散,连聚焦的力气都挤不出了。

  童泠泠站在边上，明明受伤的是柳凌荫，可她的脸色比她更加苍白。

  望着椅子上虚弱的柳凌荫,她后退了半步，瞳中流露出无措和惶恐。

  她被吓到了。

  这么说或许让人无法相信，但童泠泠脸上确确实实是被吓到的神色。

  牧师很快来到了柳凌荫身边，这是一名三级上阶的牧师，她握着法杖为柳凌荫治疗，法光甫一接触伤口,眉间就紧紧拧了起来。

  “这是王级的伤？”她问旁边的小慧。

  小慧愣了下，“不是，是一级…是蹇冧伤的。”

  牧师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他狂化后完全可以达到王级的水平。”

  “那…”小慧看向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柳凌荫，焦急道，“这能治好吗？”

  牧师摇头，“至少需要两名一级，或者是王级的牧师才行。”她俯身解开柳凌荫的扣子，“我先给她补血，你们把伤口按住，赶紧去联络后方。五个小时内要是得不到有效治疗，情况就危险了。”

  小慧接手，“我来。”

  屋内乱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一抹身影就此离开。

  童泠泠走出了屋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连指甲缝都变得黑红斑驳。

  八个小时前，在她们击败傣炘的最后一刻遇上了蹇冧。

  没有二话，双方进行了激战。

  一级和二级之间的差距听着不大，但蹇冧作为一名狂战士，足以用狂化把自己提升到王级的水平。

  两人不敌，到了后期，童泠泠的狂化支撑不住，进入了虚弱状态。她的动作迟缓软弱，几次被蹇冧伤到，所幸有[生长]修补。

  然而最后一次，蹇冧的长□□向了她的心脏。童泠泠没有力气躲开，而体能耗空的柳凌荫也没能再凝聚出火鞭把她救走。

  她朝童泠泠扑来，用聚炎挡住了长枪。

  柳凌荫的力量本不如蹇冧，何况此时她的体力耗尽，而蹇冧却开着狂化。

  手指一颤，聚炎产生了细微倾斜，枪尖从剑面上划过，带起了一串火花，随后刺入了柳凌荫的右肩。

  附着着火焰的长枪洞穿了柳凌荫的整个肩膀，造成了小范围的爆炸。

  尧军精疲力竭，不得不撤离战场。

  但他们不能往来时的小镇跑去，那里正在秘密搭建c13平台，他们必须另择方向，把清军的注意力引开。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奔逃，他们来到了最早的营地附近——阿尔垛村庄的东面。

  在他们离开阿尔垛村后，蹇冧对其进行了轰炸和地毯式搜索。附近的村子跟着遭殃，许多都被炸毁，尧军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阿尔垛东边的邻村。

  透过满地被炸毁的废墟，童泠泠想起了柳凌荫挡在自己身前的刹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童芝雅走后，陪伴她最久的是柳凌荫。

  她们之间无甚交情，但柳凌荫来到尧国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对她示好亲近。

  童泠泠不知道柳凌荫想做什么，左右她也没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于是没有拒绝柳凌荫的靠近。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又冷又硬，很不讨喜，而柳凌荫是个比她性格更糟糕的女人，张扬跋扈，仗着家里有钱任性妄为，从小就到处树敌。

  童泠泠本以为柳凌荫要不了两天就会受不了她的态度，但奇怪的是，柳凌荫不再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和她相处时也没有过多的话语，似乎只是想找个训练对象而已。

  这样的相处模式让童泠泠没有任何压力，正好，她也缺个训练的对象。

  岁月就在这寡言少语的训练中流逝，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和平相处了二十一年。

  童泠泠以为她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可当柳凌荫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时，一切都变了。

  在世四十九年，一共有三个人挡在她的身前。

  一是童芝雅，二是宓茶，三是今天的柳凌荫。

  宓茶挡在她身前的那次只是小打小闹的训练，真正面临生死时，只有童芝雅和柳凌荫做过这件事。

  童泠泠看着染血的双手，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可指尖正微微颤栗。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很陌生，又有些熟悉……

  良久，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她在袁家犯错时的心情。

  犯一次错，妈妈就少一根手指，会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童泠泠瞳孔微缩，恍然大悟——她不想要柳凌荫死。

  “我刚联系了陆博士，现在能过来的一级牧师只有医疗总长。”童泠泠身后的屋子门口，小慧陪着结束治疗的牧师走了出来，“向牧协申请志愿牧师的成功率不高，就算牧协答应，从审批到赶来怕也来不及了。您还有别的办法吗，总不能让女王殿下立刻来战场啊。”

  牧师擦拭着手上的血，“要是二十年前的百里谷还好说，现在我们手上也没有好药了。”

  她对小慧道，“派一架飞机来，我送司令去王宫，等治好了再送回来。”

  “那怎么行，”小慧当即反驳，“仗才打了三四天，我们的司令员就因重伤被送回国。这事传出去，后面的仗还怎么打？”

  “丢脸算什么，有什么比命重要？难不成你要看着司令死么？”

  “什么药。”

  两人争执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插来。

  牧师扭头，看向浑身浴血的童泠泠，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王级造成的伤口，用原先奇珍阁八层以上的藏药都能治愈，但现在…”牧师叹了口气。

  奇珍阁早已在二十一年前就已塌毁，后来里面的残留藏品也都被禹国搜刮殆尽。

  童泠泠微微瞌眸，了解了情况，片刻，又问，“七星莲能治么。”

  牧师一愣，“品相好的整棵莲可以，但现在上哪弄去？”

  七星莲是极其娇贵的东西，百里灭谷之后，经济人力都很紧张，因此一直没有闲余伺候这样的贵物，仅剩的库存也在这二十年里消耗得差不多了。

  市面上虽然有，但从买下到送来，很难不超出五个小时。

  “沈芙嘉有。”童泠泠对着小慧道，“你去找她，告诉她，我一定要。”

  她咬重了“我一定”三个字。

  e408之中，童泠泠和沈芙嘉相处的时间最久，但她并不和沈芙嘉亲近。

  沈芙嘉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背后做的事却让人不寒而栗，特别是有时看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打量食物般的眼神，让童泠泠不喜。

  童泠泠并不清楚沈芙嘉和柳凌荫之间的交情。

  沈芙嘉似乎对柳凌荫很好，但在被吸干血的前一秒，谁都觉得沈芙嘉对自己很不错。

  那是个贪财冷血的女人，她未必愿意拿出珍贵的灵药。

  这般想着，童泠泠加强了“我一定”的读音。

  如果沈芙嘉不给，她就把这些年沈芙嘉私下做的勾当全部告诉给宓茶。

  当然，童泠泠这是多虑了。

  于公于私，沈芙嘉都会全力救助柳凌荫。

  按照童泠泠的吩咐，小慧立刻去联系了沈芙嘉。

  在先头部队和第六军鏖战之时，陆鸳带来的技术小组攻破了北清的通讯网络，重新和后方取得了联系。

  得知情况的沈芙嘉很快把七星莲送来。

  这是当初钦荆□□里的莲花，他倒台之后，花和花匠都被沈芙嘉顺势收下。

  取莲一事，从沟通到派送都很及时，但再如何迅速，送到柳凌荫手上也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以后了。

  此时的柳凌荫已是命悬一线，牧师甫一拿到冰盒保存的七星莲，立即进屋为她治疗。

  童泠泠没有挤进屋里去看柳凌荫，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牧师，直把牧师盯得后背发凉。

  亲眼看见牧师进门后，童泠泠身上的肌肉才不那么僵硬。然而下一秒，一声疾喊又将童泠泠的神经吊了起来。

  “副司令！”在外围搭建工事的士兵跑了过来，“东西四十里外发现了两股敌军，正朝我方逼近！”

  这句话不止让童泠泠绷紧了神经，更是让周边所有人都怵目惊心。

  他们的司令刚刚被北清重创，生死未卜，而他们也筋疲力尽，这时候北清又一次发起进攻，让人疲惫不已。

  童泠泠下意识往柳凌荫所在的小屋内看去。一直以来，她都充当着执行者的角色，以前听沈芙嘉和平陵的，现在听柳凌荫的，很少担当指挥。

  当看向小屋时，童泠泠才陡然意识到：现在的柳凌荫已无法指挥，这里的战局需要由她调控。

  童泠泠抿了抿唇，询问道，“多少人，有重武器么？”

  “东西各一个师，有八辆主战坦克！”

  两个师从东西攻来，他们被北清夹击在了中间。

  童泠泠沉默了下来，或许是在思考对策，或许是在组织语言，片刻，她开口道，“派人，尽可能远地埋雷，其余人加强工事，联系付芝忆，告诉她这里的情况。”

  这么长的一串句子达到了童泠泠的语言极限，她再不说话，转身找了块断壁坐下。

  狂化结束，进入虚脱状态的她连站立都十分费劲。在确认柳凌荫得到治疗后，放松下来的腿部肌肉再也支撑不住她了。

  她从储物器里取出枪械和子弹，给步枪上膛。

  童泠泠的体能已消耗殆尽，十个小时之内没有战斗的力气，需要借助热武器。

  她一边上膛一边计算陆鸳需要的时间。

  新的c13平台已经搭建了12个小时，他们还需拖住剩下的86个小时。

  正当童泠泠如此计算之时，远处，灰色的天空外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异响。

  这声音隔得很远，童泠泠耳尖一颤，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极目远眺，东方五十公里之外隐约亮起了火光。

  童泠泠心头一震，那是搭建c13平台的地方。

  为了防止北清起疑，他们的部队只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立刻离开了。

  蹇冧的谨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即便只是尧军稍稍停留过的地方，他也一板一眼地派出了轰炸机轰炸。

  从屋内出来的小慧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她愣住了一瞬，随后惶然地询问童泠泠，“副司令，我们要去支援陆博士吗？”

  童泠泠回眸，扫了她一眼，反问道，“里面怎么样？”

  “情况稳定了下来，但时间拖得有点长了。牧师说，两三天之内不适合战斗。”小慧嘴唇微颤，嗫语道，“尤其是司令的右手……重新长出来后，短期内不能用力握剑。”

  童泠泠眸光微转。

  三天内不适合战斗……换而言之，柳凌荫会缺席c13搭建的全期。

  她迟迟没有说话，小慧忍不住催问道，“陆博士那边…”

  “不管她。”童泠泠低头，取出六支[恢复剂]喝下。

  喝完后，她扔掉瓶子对小慧道，“你找几个人，带她进山。”

  “什…”小慧一惊，“您这是什么意思？”

  童泠泠道，“那边的飞机炸完陆鸳就要过来炸我们了，这里危险，你们单独避难，安全性更高。”

  “我只是不能用剑，不是瘫了。”

  小慧背后，柳凌荫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站在小屋门口，整张脸苍白得可怕，嘴唇虽不再乌黑，但显现出了桃花瓣的色泽——粉白得几近透明。

  柳凌荫换了一套军装，右臂已经重新长出，衣服外露出的五指呈肉粉色，和其他部位有极大的色差。

  童泠泠看向她，眸光闪烁了几番，随后垂下了视线，没有问候，也没有正视她。

  “你干什么，”柳凌荫笑了，“不是你的错，就算是，我还能打你不成？”

  那是孩子做错事后忐忑又心虚的眼神，她不敢看她。

  “你休息。”童泠泠握紧了手中的枪，“我能行。”

  “你行个屁。”柳凌荫深吸了口气，压下即将出口的咳嗽。

  她扶了下门框，稳住重心后朝童泠泠走来，显然听见了之前的对话。

  “清军两边包抄了，轰炸机很快就会过来，咱们不能再聚作一团，给人当陷包了。”

  童泠泠看向她，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确：那要怎么办？

  柳凌荫侧身对着小慧道，“派两个连驻进阿尔垛村，再派两个连秘密赶往西方的桦木村，全部死守待命。其余人以班排为单位，编成小股，藏进村镇和山脚，尽量往西面移动，但不要超过桦木村。”

  阿尔垛村，是他们登陆歇吉令高原后驻扎的第一个村落，现已被蹇冧炸毁，距离此地不远。

  而桦木村则不同，那是北清靠近舜国的村子，位于巫勒山最西部，从这里向西，有将近八百公里的路程。

  柳凌荫两句话，等于把童泠泠刚刚对士兵下的命令全都驳回。

  童泠泠和e408其他几人不同，她不是正规军校出身，来到尧国以后也没有加强军事素养，只是急于提升自身等级。

  她更像是一个打手，在认准了可以追随的人后，就把自己完全交付对方，变成对方手中的刀刃。

  这一点，从她当年在高中里的小组作战中就能窥见雏形。

  说得难听点，童泠泠的思维非常粗暴简单，面对敌人，打得过，打；打不过，同归于尽也要打。

  但战场局势往往没有这么直率。

  阿尔垛村刚刚被蹇冧炸平，蹇冧对那里有疑心，柳凌荫要利用他的多疑，派出两个连队回到那里，让他以为那里还藏有其他秘密。

  当然，以蹇冧的睿智，不会这么轻易上当。

  因此，柳凌荫又派出两支连队，悄悄前往另一处村落，死守在那儿，让蹇冧认定，那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桦木村远离东南战场，相对宁静，又靠近舜国，有舜国做靠山，蹇冧有理由怀疑那里。

  至于c13的真正藏身之所——柳凌荫望了眼冒着火光的东方，刚一抬头，眼前就一片晕黑，失去的血还没有完全补回来。

  胸口有些恶心，她拧着眉静心凝思，告诉自己，一步都不能乱。

  右肩隐隐作痛，那一枪的威力刻骨铭心。

  一百二十六岁的一级上阶狂战士、决缡的故交、北清的战神……这样的人，他会如何谋划，如何作想。

  柳凌荫的眼眸晦涩不明。

  和傣炘交战后，熊天晟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两个小时前，当她朦胧恍惚之际，看见了老人的身影。与熊天晟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姓林的斯文败类和若叶的影子。

  柳凌荫闭了闭眼，压下逐渐走向混乱的思绪。

  「丫头，兵不厌诈」

  她要冷静，她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女孩了。

  战场之上，为任性和浮躁买单的是人命。

  倏尔，那双猫瞳睁开，她用[密音]对童泠泠和小慧先后道，“我带一个连队支援陆鸳，之后再和你联系。小慧，让前往桦木村的连队把剩下的c13搭建材料带上，到了目的地后立刻开始搭建，我们做两手准备。”

  童泠泠不解。

  向陆鸳那里派援军，还是由柳凌荫这个司令亲自去，不就暴露了c13平台了么？既然要在桦木村搭建，何必再多此一举。

  柳凌荫看见了童泠泠眼中的疑惑，但现在没有解释的时间，她对着小慧沉声道，“快，立刻执行，准备撤离。”

  “我去哪儿？”童泠泠叫住了她。

  柳凌荫用密音答道，“往西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五百章了，我申请休息三天，我们周二再见[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