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走了老师,渟安和齐参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宓茶一开始打算让他们分开上课，但这两个孩子性格都十分独立，再要分开,恐怕会越发孤僻。

  十几岁的少年人，各个骄傲易碎，让思想、三观和性格都完全不同的孩子和谐相处——思考这一问题时，宓茶蓦地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遇见过。

  她很快想了起来,当初的e408便是这般局面,甚至更加糟糕。

  当时闻校长是如何解决的……

  宓茶权衡了一会儿,去了凝希的房间。

  凝希正在整理书包,听见敲门身后，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开门。

  “姨奶奶,”她看见宓茶出现在门口,眼睛亮了一瞬，接着道，“我还没有要睡觉呢。”

  她以为宓茶是来陪她睡觉的。

  “希希,”宓茶抚上凝希的头，“你现在方便和我聊一聊么？”

  凝希愣了下,她做错什么事了么？

  “唔,当然……”她侧身让宓茶进入了屋内，两人在凝希的小沙发上坐下。

  宓茶询问了一番凝希最近在学校里的生活,凝希回答道,“大家对我很好……但有时候太好了，让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王储的照片传得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知道凝希是唯一的王嗣，在学校里,她似乎被众星拱月着，又似乎和所有人都有距离，没法真正融入集体。

  听了她的描述，宓茶不得不感念当时父母对她身份的隐瞒。

  在首都学院她可以以百里族的身份生活，因为所有同学都是一等一的上流子弟，可如果在h市也端起百里族嫡系、宓氏之女的身份，或许也会像凝希这般，感到些许寂寞。

  宓茶问：“那你想不想在家里和哥哥姐姐一起读书？”

  “可他们是初三呀。”她比他们小一整岁呢。

  “他们没有接触过尧国的课本，所以是从初一的内容开始学起，现在差不多教到了初一下的内容。”

  “喔……”凝希懵懂地点了点头，她不反对这个提议，可也不明白宓茶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凝希的神情总让宓茶想到小时候的自己，她希望凝希可以直率一些，“我知道这有点唐突，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拒绝我。”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不明白……”凝希顿了顿，突然道，“哥哥姐姐是不是吵架了？”

  宓茶微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今天哥哥没有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姐姐也很沉默。”凝希又一次问，“他们真的吵架了吗？”

  凝希远比宓茶想象得敏感，宓茶点点头，“是的，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她试探着问向凝希，“如果哥哥姐姐吵架了，你会站在哪一边？”

  “谁对我就站在哪一边。”凝希很快给出了答案。

  宓茶感到了些许欣慰，凝希比她小时候更加独立，并不觉得牧师一定要帮助光系。

  这或许是因为她和姬凌玉的案例，令族中的长辈没有再一昧地向小牧师们灌输光系和牧师的联系。

  “如果两个人都没有错呢？”

  “那他们为什么会吵架？”

  “吵架并不一定是有人出了错，可能只是因为哥哥讨厌吃洋葱，但姐姐喜欢，所以为了午餐吃什么而吵了起来。”

  凝希不解：“为什么不准备两道菜呢？”

  “嗯……因为吃的是咖喱？”宓茶无奈地笑了，她本想说，这只是个比方，不用那么较真，但凝希在她开口之前又问道，“哥哥是对洋葱过敏么？”

  宓茶一顿，她从凝希的反应里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她的眸中划过了一道微光，顺着凝希的问题回答了下去，“不，他不过敏。”

  “那是洋葱给他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么？”

  “不，他只是讨厌那个味道。”

  “讨厌到会触发生理反应吗？”

  “不，只是普通的不喜欢而已。”

  “我们一定要吃咖喱么？”

  “是的，一定。”

  凝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话的时候，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透出了某种超出平时的成熟，她这一点头，像是拿笔铺纸，开下了药方。

  “那就让哥哥把洋葱挑给姐姐好了，”凝希道，“或者给我，我不讨厌。”

  “可姐姐觉得，哥哥不应该挑食，吃洋葱对他有益。”

  凝希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奇闻似的，“洋葱是什么不可替代的营养品么？”

  宓茶笑了，她明白了为什么当年闻校长在跟她无甚接触的情况下，就认定她可以解决e408之间的矛盾。

  当时宓茶意识不到，但当她看见百里凝希时，便了解了闻校长是如何看待她的。

  百里族出生的女孩从小接受牧师教育，她们思维就是牧师的思维——诊断、治病、复查。

  “姐姐不知道这件事，”宓茶说，“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姐姐，好孩子不能挑食，不能讨厌任何一种食物。”

  凝希摇头，“这太绝对了。”

  “我明白，但姐姐她不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宓茶望着凝希，“如果你知道了姐姐的想法，你会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告诉她，对么？”

  “对。”凝希点头。

  “你也知道，姐姐其实是为了哥哥好，所以你会把姐姐的这份心意告诉哥哥，对么？”

  “对。”

  宓茶放心了。

  现在，她可以让眼前这位小小牧师去接待人生中的第一批患者了。

  第二天开始，她给三个孩子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在王宫里休息玩耍。

  宓茶给凝希办了休学手续，接下来不再去外面的学校上课，和渟安、齐参一起在家学习。

  接着又去给三个孩子物色新的老师，并找来了秦臻慕一颜，和她们商量，给三个孩子每周增加四节能力活动课。

  “我之前觉得渟安齐参的学习太紧张，再安排活动课会制造太大的压力，现在想想，孩子还是应该多晒晒阳光的。”

  慕一颜想了想，“我和秦臻的时间倒没有问题，每人一周腾两个小时还是可以的，但能力课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

  这个等级能使用的能力非常有限，尤其里面还有两个法科，三个孩子就是肉搏也搏不起来。

  “也不一定就是能力，打球、跑步什么都行，当成体育课上也可以，但要尽可能加入一些团体活动。”

  秦臻沉吟道，“渟安齐参这两个孩子，初中还没毕业就已经达到了十级下阶，凝希也是百里族里天赋拔尖的孩子，宓茶，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应该交给专业的老师来培养，我和一颜都已经忘了要怎么对待十级的能力者了。”

  秦臻和慕一颜不乏训练新人的经验，但交到她们手里的新人至少是八级往上的成年人，这么小的孩子，她们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啊，万一被我们养坏了怎么办？”慕一颜担忧道，“这么好的苗子，又是双修又是光系的，要是折在我们手里，那就太可惜了。”

  宓茶叹息一声，“我也想过找专业的老师，但专业过硬的老师未必人品也过硬，想来想去，还是你们几个让我放心，凌荫和芝忆她们不住在王宫，让她们每周抽时间赶过来也不现实，泠泠又不适合接触小孩子，只能麻烦你们。”

  “我不需要这三个孩子接受多么完美的能力教育，我只想他们能有一段时间抛下一切，像小马驹似地在阳光下追来跑去。”

  宓茶道，“我不太清楚军队里的体能训练是什么样，可以的话，就按照当初魔鬼训练里的第三阶段来训练他们吧。”

  慕一颜和秦臻对视一眼，最后，秦臻颔了首，“如果不对能力方面做要求，那没有问题。”

  宓茶冲她们笑了笑，“靠你们了。”

  三个孩子的生活有了变化，宓茶极尽所能，给了孩子们她认知范围内最好的教育，但这教育到底是不是百分之一百正确，大概只有时间才能验证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体、智力都在飞速发展，和他们一样，此时的尧国也进入了战后的高速发展时期。

  一次次的战争令他们吸取了血的教训，心中常怀紧迫感。

  尧国需要抓紧一切发展的机会，否则下一次，他们就未必能从列强的炮火博得生存的缝隙了。

  同样在战后高速发展的，还有另一个国家——禹国。

  禹尧这一战，令禹国元气大伤，加上对汉战争，国内的兵力一下子减少了一半。

  更让国民担忧的是，自姬少将离开后，总统似乎变得心灰意冷，对政务不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

  独子去世，悲恸乃人之常情，国民们可以理解，但身为总统，连续一个月不理事还是让人民有了意见。

  姬方缙花费了半辈子向国民宣传国家的概念，将国的重要性抬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既如此，当总统不利于国家时，民众便也将他视为仇敌。

  总统夫人已经离世，偌大的总统府内没了姬凌玉，就只剩下姬方缙一人。

  花百音登门了两次，都被拦下，人民的呼声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她不得不硬闯了进去。

  “先生！您不能再这样了！”她不顾女仆们的阻拦，一路闯到了姬方缙面前，对着削瘦苍老的姬方缙道，“政务您不想理，难道凌玉的仇您也不报了吗！”

  彼时的姬方缙形如枯槁，一个月前合身的西服套在他的身上，空出了一大截。

  他的眼睛浑浊泛黄，面对突然闯入的花百音也没什么反应，苍老的手指间夹着一只烧了一半的烟，灰白色的烟雾向上飘飞，飞到了墙上总统一家的合照上；灰黑色的烟灰往下坠落，落到了他的脚下、身旁。

  见他毫无反应，花百音忍无可忍地对着姬方缙喊道，“先生！凌玉不是被一击毙命的，她是被百里觅茶虐杀而死的！”

  姬方缙指尖一抖，一大截烟灰掉了下去，在烟灰缸里绽开点点猩红的火光。

  “什么……”他迟缓地抬头，苍老的双眼挪到了花百音身上，“你说…什么？”

  “她是被虐杀而死的！”花百音拔尖了声音道，“凌玉的遗体上有多道被浊气攻击的痕迹，那些伤痕不是一次性出现的，是一道一道慢慢添上去的。先生，她是被百里觅茶活活凌迟而死的啊！”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在这发抖的声线里，姬方缙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半晌，那沙哑的喉管里又发出一声嘶哑的颤音，“……什么？”

  “我亲眼看着凌玉是如何死的，之前没有告诉您，是怕您太伤心……”花百音双眼通红，“可您怎么能这样一蹶不振？凌玉以身殉国，就是为了阻止百里觅茶屠杀我们的士兵，为了给禹国保存后续发展的实力。您现在这样，要是凌玉知道了，她会怎么想？那在尧国庆祝战功的百里觅茶知道了，又会有多么得意！”

  “够了！”姬方缙猛地起身，他起得太急，身体摇晃了一下，双手撑住了桌子。

  花百音噤声，定定望着他，她比姬方缙小了一整辈，可看着姬方缙的眼神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姬方缙闭了闭眼，深深喘息，这一声低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平息良久，继而发出一声哭似的叹息，“我不知道……不知道竟是这样……”

  自姬凌玉死后，姬方缙每一天都活在后悔与痛苦的地狱之中。

  他此前坚信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即便有小部分的牺牲，那也都是强国之路上的必需品。

  可在凌玉走后的这些日子里，姬方缙的心中无端升起了两分茫然的悔意。

  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当女儿觉醒了珍贵又脆弱的光属性后，姬方缙信了神。

  他在庭中竖起了光明女神的神像，乞求女神保佑他的孩子健康长大、善始善终。

  而今，当姬凌玉死在百里觅茶手上后，姬方缙又不止一次想，难道这真的是报应么？

  他杀了百里觅茶全家，他的女儿就要死在百里觅茶手上……

  如果这真的是这样，那凌玉是无辜的，该死的他，他才是杀人凶手！上天怎么能将这份罪孽推到他无辜的女儿身上？

  几十年来，姬方缙遇到过无数坎坷，他被人构陷、进入监狱，但他没有自暴自弃，因为他的女儿、他的家人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如果他就这样放弃了，那他的家人将背负一辈子的污名。

  每当姬方缙跌入低谷时，家人的信念都会令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向上攀行。

  他顶着全世界的压力在禹国大搞改革，一方面，是为了实现他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希望他的孩子能生活在一个充满阳光、没有太多黑暗的国度里，为此，吃再多的苦他也心甘情愿。

  眼看着一切都要成功了，一转头，他的家人却已都不在了。

  总统、禹国、世界……这一切又有多少意义？

  到了这个年纪，姬方缙已经不剩多少斗志和精力，他经不起折腾了。

  他越来越消沉，越来越疲倦，可一句“她是被百里觅茶活活凌迟而死”的哭喊，令姬方缙如遭雷劈。

  他的确对不起百里族，但他从没有对百里族的任何人使用过虐杀的手段，在百里族逃出禹国后，他甚至没有追捕，知道百里觅茶在尧国安居后，也睁只眼闭着眼地放了她们一条生路。

  但百里觅茶——她怎能、怎能如此对待凌玉！

  她难道不知道，伤害百里谷的是他姬方缙，而凌玉有多少次顶着叛国的风险帮助了百里族、帮助了尧国么！

  “百里觅茶……百里觅茶——”年迈的总统用破漏风箱一般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这个名字上面都仿佛落下一滴他的心头之血。

  他的凌玉……他的耀眼如阳女儿……竟是被活活地……

  面对全身发抖的姬方缙，花百音忍不住唤道，“先生……”

  “不用说了。”姬方缙抬手，制止了她的话。

  他闭着眼，缓缓道，“让秘书处整理近期未审批的文件，明天一早，放到我的桌上，各部各级有要汇报的，都可以开始安排日程，另外——让闻天泽今晚来见我。”

  花百音睁眸，“您终于愿意理事了？”

  老人逆着透过床帘的细微阳光，睁开双眼，“不……”

  “我对禹国已经十足尽心了，接下来，我该担负起一名父亲的责任了。”

  他这一生都在为禹国而活，为了禹国，他不停要求女儿让步，直到最后，连女儿的性命也交给了国家。

  够了……这一切都够了。

  在最后的生命里，他不想再做什么尽职尽责的总统，他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父亲——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杀害女儿的凶手，然后下去和他的家人团聚。

  花百音心中长舒一口气。

  终于，终于——总统终于愿意为凌玉报仇了。

  在这烟雾缭绕的昏暗房内，她略低了低头，遮住眼中阴毒蚀骨的恨意，向姬方缙发誓，道，“先生，您的想法非常明智，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永远效忠于您。”

  百里觅茶、尧国……她要他们全部去给凌玉陪葬，即便是撞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