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位于陵城-巴城之间,更靠近巴城一些。

  在和北清打完仗、宓茶还没回谷时，决缡就确定了要在青城举行和北清政府的会面。

  遗憾的是，青城是两国频繁交战的地方,连市政府大楼都破破烂烂,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会场。

  于是,决缡在宓茶回谷之前便派人在那里临时修缮了一座会馆，面积不大，但足够彰显百里族的诚意。

  宓茶提前一天抵达会场,这一晚,她不出所料地失了眠。

  难得有一天晚上她没有事情要做,可怎么也睡不着。

  会面就在明天,她心里乱糟糟的一团，闭上眼睛半个小时后，猛地坐起来翻开金融书,再确定一次那些专业术语；看了几行字，她生怕第二天语塞卡壳，连忙又拿出族里写给她的稿子,闭着眼从头到尾再背一遍；背到两句,她又想起了其他事,把北清国和这次来访的使团资料拿出来确认。

  那一双眼睛恨不得分成十个。

  宓茶捂着脑袋，一周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建树,可事到临头,那些建树全都不管用,心中像是打翻了十几桶油漆，越擦越脏，越擦越乱。

  宓茶想找个人说说话，爸爸和郁姨就在隔壁,可明天他们有一场大仗要打，他们才是和北清的会面主力军，自己不能影响他们休息。

  她想去找百里月，可百里月年纪比她还小，自己怎么能向一个小妹妹诉苦。

  宓茶想了一圈，最后手指点在了沈芙嘉的联系方式上。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她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宓茶抿了抿唇，尧国的凌汛期已经达到了峰值，作为国防部的次官，嘉嘉有很多事要忙，自己打扰她不太好。

  到了这个时候，宓茶竟再想不出另外一个可以撒娇倾诉的人。

  e408的其他人虽然是好朋友，可此时她们都依附于百里族，作为百里族长，宓茶如果表现得过于软弱，会令她们担忧。

  从前她可以找爷爷奶奶、可以找任何一个长辈诉苦，可如今，她成了族长，成了那杆顶梁柱，上面不能有任何的蛀洞。

  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宓茶最终还是将其反扣在桌面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不该在这时候给别人添乱，何况她已经二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了。

  闭上眼，她努力放空思绪，让自己沉睡过去。

  把手机和书放到够不到的地方，就能睡着了……

  ……

  五分钟后，宓茶掀开被子，走下床，拿起了手机。

  一颗柠檬茶：你睡着了吗o-o

  她紧盯着屏幕，两分钟后，正当宓茶不抱希望准备放下时，对面传来了消息：怎么了？

  一颗柠檬茶：我睡不着qaq

  尧国帝都，沈芙嘉看了眼时间，马上凌晨三点，距离赫啻抵达青城只剩下七个半小时。

  宓茶在这个时候给她发消息，必定是因为紧张。

  沈芙嘉试着打了视频过去。

  手机突然震动让宓茶指尖一颤，差点抖落，她定了定神，接通了视频。

  视频之中，沈芙嘉穿着睡裙，斜倚在床上，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细软的发质在暖灯下犹如丝绸一般，脖子上戴的黑色项圈衬得她皮肤白皙，那坠下来的一颗银铃躺在她锁骨之间，在夜晚折射出了暧昧的银光。

  她抬手，食指指腹贴上了屏幕，像是伸手抚摸宓茶。

  宓茶定的神一下子散了，听见沈芙嘉声音的刹那，她莫名鼻子一酸，“嘉嘉，我紧张得睡不着……”

  宓茶的眼眶红红的，声音又湿又哑，沈芙嘉应该心疼的，但看着看可怜兮兮的宓茶，她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张什么呀，你见丰君时不是很自然吗？”

  宓茶吸了吸鼻子，“那不一样……”丰君多温和呀，无害得像是只羊羔。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帝王。”沈芙嘉侧了侧身，让自己更好看的左脸露在前面，“我看了这两天拍卖会的报道，一百多家集团老总面前你都没有露怯，明天要接待的不过是一个人，不用害怕。”

  “可我就是害怕……”宓茶垂眸道，“这是我这辈子处理过的最重要的事情，要是搞砸了，会给全族造成很大的影响。”

  “具体会谈的是百里族的专家团，不是你呀，该紧张的是他们才对。”

  沈芙嘉的食指贴在屏幕上，轻轻地摩挲，“担心是诅咒，越是担心就越会出错，宝宝别想了，好吗。”

  她的声音更像是诅咒，温柔得宓茶想要埋进她的怀里。

  她开始想念沈芙嘉了，即便她们现在正说着话。

  这么一想，宓茶更加难过了，她恹恹道，“我不用去帝都请安了，下次见面恐怕得是七月份的宗族大会。”还有好长的时间才能见到嘉嘉……

  “很快的，现在已经四月了。”沈芙嘉也想宓茶，可她顾忌着宓茶的情绪，遂出言安抚道，“那时候百里族已经在北清全省建院，各家企业也入驻了尧北，桃花狙击结束，整个尧廷都得仰仗百里族的鼻息，你很快就能接我回去了。”

  她知道宓茶心心念念接她回百里谷，可在沈芙嘉看来，百里族即便盘踞尧北也不是长久之计。

  百里族占据尧北，尧廷自然会不满。

  如果有其他国家借着“帮助尧国政府”的名号驱逐百里族，那百里族又回到了从前的老路上。

  最好的办法就是合法占有一整个国家，那才是真正安稳了，谁也说不得什么。

  为此，她必须留在尧廷，蛊惑钦荆正篡位，让百里族统治这片土地。

  宓茶听着沈芙嘉勾画的蓝图，心里好受了许多，她低头，将额头贴在了沈芙嘉的手指上。

  “嘉嘉，我一定努力工作，尽快把你接回来。”如果沈芙嘉在百里族，和她一起来见赫啻的话，那宓茶一定不会那么紧张。

  不止是这一回，如果沈芙嘉能待在百里族，每天和自己一起工作生活，那宓茶的生活幸福指数会提高两倍。

  隔着屏幕，沈芙嘉的指尖酥酥麻麻的痒，像是真的触碰到了宓茶。桃花眼里泛起了浅浅的迷离，她轻声应道，“我等你。”

  宓茶贴在屏幕上，忽然间，右下角有一点白影晃过。

  她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嘉嘉，刚刚过去了个什么东西！”

  “嗯？”沈芙嘉一扭头，了然地啊了一声。她弯腰侧身，将地上的东西捞了起来，放到了屏幕前。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

  “呀！”宓茶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什么时候养的，我上回来时怎么没有见过？”

  沈芙嘉抓猫的手势非常娴熟，一手就托住了猫咪。

  看起来不过是五个月大的小猫在她手上非常乖巧，和大多白猫一样，未成年之前，头顶有一簇黄毛。

  虽然不是什么品种猫，可它有一双异瞳，左边淡蓝如天空，右边明黄如琥珀，优雅又漂亮。

  “好看吗？”沈芙嘉笑了笑，将猫放在了自己腿上，让宓茶看得更清楚一些。

  “好看。”宓茶连连点头。贝娜在沈芙嘉来尧国前寿终正寝去世了，“你怎么又想着养猫了？”

  沈芙嘉道，“别人送的，刚送来没几天。”

  这是尧庆丰送她的宠物。

  从百里谷回来后，尧庆丰认为她在芙蓉园里受了惊吓，于是派人送了她许多宠物，让她从里面挑一只养，说是可以治愈心灵。

  从猛禽到爬虫，沈芙嘉一眼就选了猫。

  她实在喜欢这种动物，看似娇小可爱，养

  好了还能每日对着主人撒娇。如此无害的外皮之下，却包着一颗虐杀的心。

  虐杀型的捕猎方法配上可爱漂亮的外表、奶声奶气的叫声，这极端的反差让沈芙嘉觉得十分有趣。

  “和你很像吧？”沈芙嘉笑道，“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圆眼睛。”

  第一眼看见它时，她就想到了白发的宓茶。

  宓茶连连摆手，“没有，我没有那么可爱。”

  两人围绕着猫咪聊了一会儿，小猫一出来，宓茶便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惊呼连连地盯着小猫的一举一动，被可爱得心都化了。

  和沈芙嘉聊了不过十几分钟，宓茶便放松了下来，在沈芙嘉面前，她可以抛掉族长、王级牧师的枷锁，释放一切坏情绪。

  这一释放，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沈芙嘉支着头，看着屏幕上面睡着的宓茶，忍不住描绘她的脸颊。

  再等五年……五年之后，她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提起五年，沈芙嘉忽然想到，禹国那个姬凌玉的刑期似乎也是五年。

  她用描绘过宓茶的食指点了点唇，五年之后，姬凌玉再无政治前途，宓茶却成了一国元首，而她将成为尧国第一重臣，伴在宓茶左右。

  这样的身份转换倒颇为有趣。想当年，十八岁的姬凌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二十八岁的今天，那个高高在上的光系却成了阶下囚。

  救出宓军宓挺又如何，她父亲给百里族带来了灭顶之灾，宓茶一家根本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而感谢她。

  眼下姬凌玉已不足为患，重要的是明天的会面。

  她一边思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猫咪的毛。

  北清王既然来了尧国，就证明有合作的意向，只是传言他阴晴不定、残暴狠绝，宓茶见了他怕是会害怕。

  可自信这种事，沈芙嘉实在是有心无力，无法替代——除非她能像郁思燕一样，诞生出[移花接木]那样的诅咒。

  思及此，沈芙嘉也不免有些担心了。

  她低下头，看向腿上的猫咪。

  养了也一周了，可它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揣过手、踩过奶。

  沈芙嘉梳毛的指尖搭在了猫咪的后颈上，她轻笑道，“怎么，你就那么怕我？”

  小猫僵着没有动，没有朝沈芙嘉哈气，也没有咬她，只是耳朵成了飞机状。

  沈芙嘉弯眸，挠了挠它的下巴。

  另一边，被沈芙嘉担心的宓茶一觉睡到了天亮，这还是百里月头一次叫宓茶起床。

  她倍感新奇，“王级牧师也要睡觉吗？”

  宓茶穿衣服的动作一顿，回头冲她腼腆地笑道，“人类都要睡觉呀。”

  百里月还以为王级牧师都不用睡眠了呢。

  早上八点半，宓茶和本次来的百里谈判团一起吃好了早饭，前往青城站口迎接赫啻。

  她身旁是宓军、樊景耀和郁思燕，身后是百里月、各部门干事加上专家、助理，统共百余人，皆在等候北清的使团。

  预定时间是十点半，宓茶做好了对方会故意迟到的准备，但北清政府不是小孩子，不会玩这么低级的手段。

  上午十点半，北清的使团准时抵达了青城。

  来的是清一色的黑车，在宓茶深呼吸、做最后的情绪调整之时，一声尖锐的唢呐突兀响起，穿透了半个青城。

  车门打开，下来的不是北清王也不是北清的官员，而是一支三十几人的仪仗队。

  他们全身披白，奏着哀乐，浩浩荡荡地霸在路中间。

  众人一震，只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呐喊：“献祭文——”

  仪仗队中，有人在哀乐里大声读道，“浩浩北清，北方雄踞，尧兵犯我，三军奋起。攻以坚兮，防以固兮，抛头洒血，维护正义。赞慰烈士，英灵有知，精魂不泯，史册历历！”

  “辞灵——！”

  一把把白色的纸钱抛向了天空，哭丧之声不绝于耳。

  中间的黑车打开，一身黑色正装的北清王和宰相郄笪至此才下了车。

  他们站在路中间，在两旁无数记者的摄像头下，对着青城的方向深深鞠躬，沉默哀悼。

  没有任何一个记者能想到，北清政府和百里族会面的第一幕竟是这般模样，分明是存心羞辱。

  正值清明节，这一套不按常理出的牌像是狠狠在尧国和百里族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牌谁都不好接，即便是百里族，恐怕也难以招架。

  两方使团仅有百米不到的距离，空中隔着飞扬的纸钱，哀乐与哭声融为一体，前后足足半个小时，北清的哀悼仪式才堪堪结束。

  如记者们所想，整个过程中百里族一言不发，没有一人上前指责。

  看来面对北清这个军事强国，百里族到底还是势单力薄了些，这场会面他们一开始就落入了下风。

  一分钟的默哀后，北清王直起身，那双黑眸向百里族扫来，落在最前头穿着一身白色旗袍的族长身上。

  面对这一突发情况，年轻的百里族长和百里使团并没有露出恼怒或是惊慌之色，这让赫啻有些意外——百里族竟真的如此沉得住气？

  当北清的哀乐结束时，赫啻看见，那年轻的族长微微抬起了左手。

  从长袖旗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小臂莹白若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上面还带了一只飘雪的翠镯。

  宓茶抬手，下一刻，更具穿透力的哀乐从百里族的身后响起。

  “献祭文——”

  在百里族的使团背后，一支上百人的仪仗队唱道——

  “泱泱尧帝，千载乡地，向为大邦，万国崇尊。北清军下，烧杀掳掠，占我疆域，民辱国耻，上下饮泣。火炮蛮袭，青城洞开，墨河融冰。国人扼腕，吾民愤起，军民一心，守我家园，卫我土地，报效祖国，感天动地。先烈遗泽，譬如膏雨，化为长流，传承砥砺。告慰先灵，故园新貌，翻天覆地。”

  在这字字泣血的控诉之中，北清使团两方遥遥相望，空气中流动着不寻常的气氛。

  记者们顿时沸腾不已，就连北清使团都露出了怔色。

  谁能想到，同样流程竟又一次上演！百里族居然能提前猜到北清的计划，备下了这么一手来回敬！

  百里族的殡仪不止于此，紧接着，有人报道：

  “宾客受吊——！”

  仪仗队内，一身白褂的两位主持扶着诰牌上前，交到了宓茶手中。

  那上面写着：记尧国全体抗清烈士共八十八万八千九百一十名

  这是尧氏登位以来，所有在与北清交战中死去的人数。

  宓茶接过，在全世界的瞩目下端着它走向赫啻。

  她站在了赫啻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冰冷地望着她，一言不发，攻科的气势扑面而来，强劲得几乎能将人挤碎。

  百里的仪仗队中又一次发出了提醒——“宾客受吊！”

  宓茶撑住了双腿和脊椎，在强势的攻科气场下，她为自己[增幅]了600％的力量，如此才勉强保持住了仪态。

  顶着赫啻的气息，她一动不动地执拗站着。

  两边闪光灯无数，这样别开生面的开场和精彩的对决前所未有，全世界的媒体都聚焦在了这一历史性的会面上。

  良久，赫啻浅浅低头。

  他偏了两分，错开了诰牌，对着了宓茶身后的百里族。

  不愧为千年大族，配得上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