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南·前线

  下午四点的战区天空混合了黄紫乌三色,像是被涮了一天的洗笔筒，从上到下都是驳杂浑浊的气息。

  天空飘着又湿又冷的小雪花,士兵们有的趴在战壕里,端着枪或弓；有的在修补防盾基站。

  交火了21个小时，禹军撤退了，他们暂时退到了高地后面的营地,进行整休。

  柳凌荫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小慧还端着枪往对面狙，她的裤子贴着地，被冻成了又干又脆的硬块,手指和脸颊也都冻成了紫红色。

  柳凌荫路过她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歇一会儿吧。”

  小慧摇了摇头,呼出一口白气。

  来之前部长再三叮嘱了她，那她便要尽到最大的努力。

  有两个战地记者还在,小慧不确定部长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素材,总之她做的越多,部长的余地就越大。

  自己一个从穷村子出来的目不识丁的非能力者，能变成今天这番模样,全靠部长一手栽培。小慧很早就做好了觉悟，如果部长需要，她随时可以献出这条命，何况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而已。

  不知趴了多久,当天空不再落雪、太阳落下又升起之时，小慧的倍镜里出现了装甲群。

  对面的高地上出现了巨大的动静，小慧一愣，她闭了闭干涩的眼睛,仔细看去，几秒钟后，确定了一件事——

  她猛地起身，跑向了不远处的柳凌荫，凑到她耳边低语：“首长，袁禹默来了！”

  柳凌荫一惊，她瞳中划过一丝错愕，立即随她去了前面。

  远处尘土弥漫，禹军的规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大更重。

  如小慧所说，在坦克摩托群前面的一辆高级越野车内，赫然坐着王级中阶的袁禹默！

  柳凌荫轻啧一声，看这个架势，袁禹默是准备大举进攻了。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在宓茶派军之前，留在尧南的那点驻军不需要袁禹默出手，她的军队便能势如破竹。

  然而，柳凌荫等人到来之后，禹军的进度遭到了阻截。

  高级能力者和权贵们都有自己的矜持，一般只做指挥，除非被上级点名要求，否则很少亲自上场和“凡人”扭打在一起，袁禹默也是如此，今天之前，她从没有亲自参加过这场战争。

  这一次袁禹默身边没有姬凌玉、没有任何压制她的人，她本可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清高，不让自己的手变脏，但在交战一个月后，袁禹默发现，普通的军队根本破不了柳凌荫付芝忆的封锁线，甚至还被逼退了五十公里。

  她派出去的高级能力者，几乎全部被童泠泠打了回来，中间还死了一个三级轻剑士。

  袁禹默的时间并不多，她很清楚，等到侗省的港口、交通恢复，百里觅茶把南大陆的贸易转移到那里后，尧国就会立刻抽身离开战场。

  百里觅茶为了停战，很有可能向禹国提出赔款补偿。

  禹国已经和汉国交战了两年有余，国库不丰。

  接受尧国的赔礼，不仅可以节省下对尧的战争费用，还能补充国库，至少袁禹默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接到消息，一周前，百里觅茶竟然在王宫里给外交大臣大摆寿宴，甚至还有心情将王宫种满白蔷薇——这场战争根本没有把百里觅茶逼得焦头烂额。

  禹国给她的物资人手不多，照这么消耗下去，这场战争很快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尧国大地上。

  这可不是袁禹默想看见的结果。

  她要搅大战争规模，把禹国狠狠拉下水；最好能再迫使百里觅茶出征——百里觅茶上了战场，她才有机会将她俘虏。

  如此这般，袁禹默不得不放下王级能力者和大族族长的尊严，亲自投入战斗。

  尧国的炮营很快做出了反应，一台台魔炮迅速启动，朝着奔袭而来的禹军投去。

  黑红色的火花炸在了地平线上，令天地失去了分隔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世界的划分从天和地变成了团状的火炮。

  猛烈密集的火炮对禹军造成了损伤，但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

  柳凌荫握着聚炎，观望着禹军的状态，她的眼中闪烁着挣扎。

  禹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不得不立即下定决心——半分钟后，她转身对着旁边的副指挥下令，“收好重要物资，等我命令，准备转移！”

  如果袁禹默真的打算亲自动手，那凭她们几个是完全无法抵御王级狂战士的。

  当然，即便知道不敌袁禹默，尧军也不可能马上撤兵。

  许多时候，现代战争的胜负不只停留在军事力量碰撞的表象上。他们需要斗争、需要表态、这场仗还有更深的意义价值。

  不管尧兵心中有多么不想面对一个王级的敌人，双方之间的距离里程是固定的，总有走完的时候。

  不到一个小时，双方之间只剩下了两公里。

  这时候，一抹黑红色的影子从禹方的装甲阵队冲出，她穿梭于熊熊烈火与硝烟之间，一马当先地朝着封锁线最前端的防盾基站飞跃而来。

  没有人能捕捉到她的轨迹，没有子弹能命中她的身影，眨眼之间，防盾基站的上方便落下了一柄死神镰刀。

  一抹阴影自上方投下，基站塔下的法师和技术人员怔怔地仰头仰望，袁禹默冲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当镰刀出现在上空时，所有人的大脑都一片空白。

  逃命还是留下加强护盾？这两个问题同时涌现，令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无措茫然。

  “跑——！”一声高昂的厉喝从后方传来，柳凌荫提着聚炎朝基站冲去，塔下的人猛然回神，争先恐后地朝后奔逃。

  王级来了——王级的狂战士来了——！

  他们惊恐地从柳凌荫身旁奔过，一道诡异的冰蓝色光芒在整个尧军的头上闪动了一下。

  这冰蓝色的光芒里透着怪异的红光，隔着防盾，那柄巨大到夸张的镰刀对着基站的塔尖斜劈向下，在那道蓝光之后，空气中隐约什么东西破碎了。

  下一刻，巨大的坍圮声响起——被层层保护着的巨大金属基站直接被砍掉了三分之一。

  沿着一条整齐的切线，塔顶轰然倒塌。

  尧国赖以防御的基站、禹军久攻不下的基站，在王级狂战士的刀下，轻而易举的毁灭了。

  轰——！

  封锁线出现了破口，禹军的炮火立即疾风骤雨般地砸了进来。尘土迸溅，即便落下，空气里也都停留了一层薄薄的土色。

  基站的破口之上，持着镰刀的袁禹默宛若死神降临，她冰冷倨傲地俯视底下逃命惨叫的弱者，不疾不徐地落在了废弃的基站顶部。

  这便是所有能力者都追求天地仁王的原因。

  那些花费天文数字和一两个世纪才研发出来的机器，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团废铁。不管布局多么科学、多么睿智，战场上永远是一力降十会，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她便无所不能、无人能敌。

  袁禹默撕开了口子，接下来的事便不需她亲力亲为。她将坐镇于此，观摩整场屠杀，欣赏蝼蚁们瑟瑟发抖的模样。

  然而，当袁禹默的脚尖刚刚触碰道断裂的塔顶时，她侧下方骤然传来了一股无法忽视的灼热——

  一柄巨斧朝她高速旋来，斧刃赤红，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光。

  灼热的并非来自这柄火斧，而是来自战斧主人的眼神。

  战斧割破空气的声音浑厚沉闷，带着令人悚然的气势，包含着强烈的杀意。袁禹默侧身躲过，对上了一双愤怒无比的眼睛。

  童泠泠将斧掷出后，踏着基站的金属管飞速朝着塔顶跃去，待袁禹默侧身躲避战斧之时，她已出现在了袁禹默身前，右手提拳，对着袁禹默的双眼狠狠砸去。

  这一拳格外生猛——童泠泠的招式向来都是生猛的，但从前的她就像是一台大功率的机器，因为出厂设定的功率很大，所以做出来的动作自然也大，可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仿佛画龙点睛，童泠泠的动作、身体突然鲜活生动了起来，她被仇恨燃烧着，灵魂的恨意带动了肉体，赋予了招式激烈的情绪。

  拳风赫赫，袁禹默当即抬手，左手包住了童泠泠的右拳。

  两人在刹那间四目相对，这般情形，任谁也不会觉得她们是亲生母女，当事人尤是。

  右拳被控，童泠泠倏地扭腰抬腿，左腿带着冷冽的杀气扫向了袁禹默的膝盖内侧。

  袁禹默没有闪避，她只是做了一个简单动作——将左手抬起。

  她抓着童泠泠的右拳，像是提溜一只小猫咪似的，轻而易举地将她拎至半空。

  童泠泠立即收腹蜷腿，双脚对着袁禹默胸腹踹去。袁禹默后侧一步，左臂稍一使劲，将她向下甩去。

  她像是往塔下丢了一袋垃圾，动作间毫不费力。

  甩开童泠泠，袁禹默右手的巨镰一挥，一道冰冷的刀风正对着童泠泠的半身斩去，不留余地。

  身体腾空，童泠泠背朝大地，双眸依旧死死盯着上方的袁禹默。

  她没有一声怨言，也没有咆哮怒吼，安安静静的，唯独那双眼中的愤怒和恨意溢出了眼眶，淌得满身都是。

  刀风袭来，童泠泠仿若未见，她的眼中只有高高在上立在塔顶的女人。

  坠落之际，她合十双手，那柄擦过袁禹默的战斧骤然回转，冲着袁禹默后背飞转而去。

  战斧、袁禹默和童泠泠形成了一条笔直的斜线，远处的柳凌荫看见了这一幕，浑身一寒，她脚下的速度加快，用尽了全力朝着童泠泠奔去，一边疾声高呼，“走——！”

  电光石火间，飞斧逼近了袁禹默，然而，在这之前，童泠泠的身体便如同奶酪一般，被前镰刀刀风从中切断，只剩下了半截。

  锵——！

  战斧飞向了袁禹默的后脑，她手臂向外平伸，手腕一拧，镰刀反握，甚至没有回头细看，镰刀的弯尖便精准勾住了斧面与斧柄的交接处。

  高速飞转的火斧停顿了一刹，随后被袁禹默霍地朝下方只剩半截身体的童泠泠掷去。

  她的自杀式攻击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反而令自己陷入了绝境。

  斧刃直直砍向坠落的童泠泠，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大的等级差距，王级不可能失手，刃口毫无意外地落入了她的眉心。

  袁禹默连冷嗤都不屑发出，收拾一个二级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放任这个叛徒在外多年，今天正好顺手清理门户。

  在柳凌荫奔至塔下的这一刻，童泠泠的身体就在她的头顶断成了两截。

  战斧被袁禹默附加了更高的速度、更狠的力道，作为不能飞行的近战重剑士，柳凌荫根本无法将童泠泠救走，也无法解决她额前的战斧。

  半空之中，血花喷射，将这一块的空气染得血雾朦胧。

  然而，在斧刃触碰到童泠泠之时，空中并没有绽放出更浓郁的血花。

  一圈浅浅的金光从血雾中扩散开来，和光系有所不同，这圈金光并不耀眼，若不是柳凌荫抬头紧盯着童泠泠，她大约不会发现。

  三级技能·[再生]触发。

  童泠泠断掉的下半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重生，[治愈]范围达到人体46％，触发40秒无敌时间，免疫自身等级往上三级的一切伤害。

  她掉了下来，连同滚烫的战斧、断掉的下半身一起砸在了地上，在她落地之时，膝盖以上的部位已经重新长完。

  柳凌荫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架起童泠泠向后撤退。

  情急之下，她差点忘记了童泠泠的三级大技能。当童泠泠的伤口达到9％以上时，便会触发3秒无敌时间，受伤的范围越大，无敌时间越长。

  童泠泠三级时，伤口每增加1％，无敌时间就长05秒；突破二级后，这一技能也有所提升，无敌时间从05增为1秒。

  这一转变令袁禹默讶异地挑眉，她听说了童泠泠拥有[再生]能力，可没听说还有附带防御力，没想到她的两个好女儿竟对她有所隐瞒。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眼见柳凌荫要带着童泠泠离开，袁禹默当即凝聚出自己未狂化状态下的全部力量，朝童泠泠打出斜十字的刀风，准备测试这一技能的防御时间和防御上限。

  冷冽的劲风袭来，柳凌荫迈开的脚步陡然一僵。

  王级的威压，令她连迈步都变得异常艰难。

  同为狂战士，蹇冧压制柳凌荫尚且需要利用大技能，然而天地仁王境界的能力者控制他人已不需要刻意释放些什么。

  王级加上肃杀的冰属性，再加上狂战士这一职业，袁禹默的威压足以令同级的其他能力者骨冷寒颤，何况是还没有进入一级的柳凌荫。

  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斜十字斩向自己怀中的童泠泠。

  砰——

  巨大的冲击之下，她和童泠泠被一同撞飞，好在[再生]的持续时间里，童泠泠只是单纯受到了冲击，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这是幸运，也是不幸，[再生]展现出来的高超防御力，进一步引起了袁禹默的注意。

  在看见童泠泠完好无损时，她眼中的神色犀利了起来。

  虽未开启狂化，但这已是集她全力的一击，在同级别的所有能力者里，这一击的力量都位于顶尖。

  童泠泠不过是个二级中阶，童芝雅给她的能力竟已能够抵挡住王级中阶的全力一击！如果童泠泠进入了王级，岂不是能抗下天极的力量？

  想到这里，袁禹默再也站不住，她从塔顶落到了地面，瞳孔中泛起了一丝猩红。

  她开启了实验——

  袁禹默从10％的狂化开始测试。

  巨镰横扫，她对着刚刚长出小腿的童泠泠挥去刀风。没有双脚，童泠泠还无法站立，她倒在地上，刀风穿过，一层浅浅的金光荡漾在她体表，为她抗下了这一击。

  袁禹默瞳中的猩红越甚，分不清那是狂化还是兴奋。

  她再度挥廉，八道冰冷的刀风朝着童泠泠各个方向斩去，她身上的金光接连闪烁，将所有杀意格挡在外，同时急速修复着她残破的躯体。

  狂化从10％逐渐提高到20％、30％……

  袁禹默一次又一次细心、仔细、全面地测试着，不计其数的刀风从四面八方朝童泠泠绞杀而去，她身后十数米外的建筑都被余波切成了碎块，换作任何一名王级以下的能力者，都早已在这乱麻一般的刀风里变成了碎肉。

  在身体长好之前，童泠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法做，像是被拔掉发条的人偶，垂着头倒在地上，被动地接受来自亲生母亲一刀又一刀的虐杀。

  和这些刀风一起出现的是她体表的金色微光。

  无论袁禹默的攻击速度多么迅疾，只要有刀风落在童泠泠身上，她的体表必会荡起一层浅浅的金光，将伤害阻拦。

  袁禹默的攻击越是猛烈，那金光便越是明亮，不曾错漏任何一次攻击，严严实实地护住了残缺的童泠泠。

  金光的每一次出现，都令袁禹默眼中的猩红愈加亢奋——完美，太完美了！这就是她不惜耗费三级牧师培养出来的狂战士！

  她成功了！她的设想没有错！

  被撞飞至另一侧的柳凌荫愣怔地望着这一幕。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巨大的震撼和极致的悲哀。

  童泠泠没有死在袁禹默的狂刀乱舞之下，当袁禹默的狂化提升至45％之时，她的身体已完全长好。

  人偶背后的发条被拧动了。

  她颤悠悠地伸手、抓住了落在一旁的战斧，用斧顶撑着地面，缓慢地爬了起来。

  迎着王级的压迫和狂乱的刀风，她朝前迈动了新生的左腿，然后再是右腿，口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嗫语。

  “白费…力气……”

  那张娃娃脸抬了起来，直面袁禹默，她的脸色阴沉如水，可那一对大眼睛却仿佛是燃烧中的红宝石，爆发出惊人的炙热。

  她迟缓、蹒跚地朝着袁禹默走去，像是刚刚学步的婴儿；慢慢的，她挺直了腰背；接着加快了步伐；最后，她的面前仿佛再无什么威压、再无什么刀风，那娇小的身体拖着巨大的战斧奔跑了起来，朝着袁禹默跑去、奔去、撞去——

  战斧高扬，她双瞳变为炙热嗜血的猩红，愤怒的巨斧砸下，一层耀眼无比的金光猛然荡开。

  这耀眼的光辉下响起了一声压抑数十年的嘶吼：“禽兽！你永远也别想战胜她——！”

  此刻的童泠泠，毫无疑问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火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