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烟迷柳岸旧池塘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7      字数:4446
  皇后被禁。形同废入冷宫。虽无废后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后日渐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1)。皇后便会被废除后位。迁出紫奥城别居。中宫之位动摇。嫔妃间一时流言纷乱。蠢蠢欲动。虽然明面上尚未见后宫有什么举动。可是关于隆庆帝废后的旧事倒是在宫中愈传愈烈。一时间甚嚣尘上。

  这一日德妃在我宫里闲坐。一壁看着贵妃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壁闲闲道:“这几日宫中常说起一些旧事。昔年先帝独宠舒贵妃。冷落六宫。废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贵妃日常饮用的红枣蜜中下了鹤顶红。事败后被昭宪太后袒护着才算掩饰了过去。后來废后又意图谋害当今皇上和尚在幼龄六王。故意趁皇上带着六王玩耍时弄松了两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头。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双雕。先帝忍无可忍。不顾昭宪太后养育之恩。终究还是废了夏氏。迁出紫奥城别居。三月后。废后幽愤难抑。堕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上内务府新贡的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其实论起狠毒。废后哪里及朱宜修万一。如今太后还能袒护着她。一旦太后驾崩。她这后位非废不可。”

  端贵妃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她闻言连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静。“后位不废就罢。一旦废后。后宫也要跟着大乱。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谋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贵妃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我也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盘的人。不必跟着乱。其实话说回來。有什么好乱的。论资历论位份论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独秀。”

  贵妃校好弦。淡淡笼烟眉扬起。“咱们倒是想不乱。可内乱一起。哪里还有我们明哲保身的份儿。暗潮汹涌。难免不被弄潮其中。”说罢看我一眼。微微叹息。“正是因为淑妃一枝独秀。所以更易被被风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过了头。昨儿晚上瑛贵嫔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贵嫔生了怀淑帝姬。皇上高兴多宠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约是瑛贵嫔多去探望了贞妃几回。又与她分宠。她心里不自在。”

  贵妃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人有权势难免得意。一旦得意便会骄纵。骄纵便失了分寸。”

  我与贵妃对视一眼。“浪潮汹涌。难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红宝钿在手中把玩。轻笑道:“难为皇上也沒生气。只安慰了瑛贵嫔几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支玉搔头拨着耳垂。“咱们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生气也未必即刻说出來。何况又是平日最喜欢的表妹。”

  贵妃取过手边一把素纱团扇闲闲摇着。露出雪白如莲的一截手腕。笼着明晃晃的一弯绞金丝镯子。“瑛贵嫔是什么出身。胡蕴蓉是什么出身。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皇上能安慰几句。你还看不出么。”

  德妃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着紧着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宫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说先帝废后故事。连我昔日离宫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说三道四。”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涨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來一样。不论玄凌如何宠爱我。但出宫修行的尴尬过去依旧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纵使玄凌一笔勾销且要为我尽力掩饰弥补。可是当年是他亲自下的旨意。时时总会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后六宫无主。虽然名义上由我执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宫中实实不止我一个。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宫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怀。”

  贵妃轻拢慢拨。流落琴音婉转。“这才是开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经听见外头的议论。说你不适宜养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里养着。”

  我心中猛地一紧。德妃警觉道:“谁有这样的话出來。”

  贵妃言简意赅。“沒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气。”

  “气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贵妃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于此。宫中关于我离宫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嚣尘上。渐渐传得离谱。起初不过是说我性情孤傲。于圣驾前放肆嚣张。被废离宫;渐渐言及我当日离宫是因害死华妃、逼疯秦芳仪之事败露;更有甚者。议论起我离宫后如何狐媚惑主。设计勾引皇帝再度回宫。因有鹂妃媚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头上。也有说我用五石散迷惑圣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与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宫。

  平常总有两三言语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余只是置之不理。依旧专心料理宫中事务。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几分用心。

  连着几日劳累。这日晨起梳妆。我便不免有几声咳嗽。自己还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觉。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见镜中自己颜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层胭脂。勉强笑道:“臣妾总当自己还年轻。原來这般经不起劳累。”

  玄凌亲手递了杯茶给我。顺手加上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见我喝了几口。又为我化开茉莉花蕾胭脂。轻轻拍在双颊。甜香馥郁中。只闻得他道:“你这样憔悴。哪里是劳累。分明是劳心过甚。”

  我避开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顾。怎会劳心。”

  “外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别说是你日日在后宫。连朕在前朝亦有所耳闻。昨夜朕听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好睡。必定也是为此事烦扰。”他停一停。伸手轻轻抚着我如云堆垂的发。“那些话。实在是过分。你自是沒有谋害华妃与秦芳仪。怎地连如吟与安氏的事也算在你头上。”他语底隐隐有怒气。“朕早就说过不许宫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还敢议论。朕就是瞧她们闲得过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无须为此辩白。否则越描越黑。更叫她们闲话了。”我语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儿和润儿快懂事了。这些话叫他们听在耳朵里。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玄凌好意抚慰。“朕知你为难。又不愿朕为你烦恼。宁可自己心里煎熬。你放心。这事朕自会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胜婉转。“终究还是要皇上为臣妾操心了。”

  于是这一日嫔妃们來柔仪殿请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着。因着朝政繁忙。众人已半月多不见玄凌了。今日不意见他在。不免有些意外惊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与予润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颜开迎上來凑趣。玄凌也不道烦。一一笑着应付了。问了嫔妃们的日常起居。天凉时是否咳嗽。天热时要吃降火温和的食材。变天时添衣减衫。我兀自含笑与贵妃说话。耳里落进他的温情言语。亦感叹他用心时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众女子为他面红心暖。

  待到众人到齐。他愈加和颜悦色。“今日晨起听见淑妃咳嗽了两声。朕心里便不大安乐。淑妃素來为宫中琐事操劳。十分劳累。如果在座嫔妃未能帮衬淑妃还要叫她添一丝烦恼。便是叫朕心里更不安乐。”他一手抱着一个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渐大了。别叫他们听见旁人议论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干净。听不得这些。朕也不许他们听见这些。说起來朕的爱妃都出自名门。素习礼教。想來口中是不会有什么秽语流言庸人自扰的。是不是。”

  他容颜端方。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众人无不凛然。唯唯诺诺允了。思量着话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却蹙了眉。“怎么蕴蓉还沒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答话。我含笑坐着。只作不觉。耳边隐隐响起槿汐昨夜的话。“朱氏被囚。中宫无主。只怕鏖战即起。娘娘不能不当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临位四妃。生育了皇子和两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钟爱。然而放眼六宫并非娘娘一枝独秀。能与娘娘争夺后位者。贵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资历。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觑。只是这几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遥遥望向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亲。出身贵戚不说。”她微一沉吟。“娘娘可还记得她出身的传闻。仿钩弋夫人故事。手握玉璧书‘万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夺位之意。早在入宫前便有了。”

  是“万世永昌”的福气呢。她又何必屈膝于我。何况。她一向是自恃尊贵的。

  叶澜依轻轻摇着罗扇。望着窗外流云轻浅。“庄敏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无需随众到來。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辞色。只看着贵妃。“朕记得月宾你是虎贲将军之女。开国太祖为报齐氏浴血沙场之功。特为你祖父画像设于武英阁。”

  贵妃敛衣起身。肃然正色道:“臣妾虽出身将门。也知规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协理后宫。臣妾并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谨记宫规教诲。”

  玄凌颔首。忽而淡淡一笑。“朕这位表妹。的确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后。宫中如沸物议即刻变得风平浪静。嫔妃相见时诸人亦愈加恭谨。众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话对胡蕴蓉生了几分敬而远之。然而我与蕴蓉见面时常常是我更谦和许多。连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时。亦是她坐上座时指挥东西的时候多。我反而在次座为太后端茶递药。。。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宫人们的闲话。“淑妃与夫人独处时。反而庄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寻常宫嫔了。自然。庄敏夫人是气度高华的。大约也是贵戚出身的缘故。”

  那一日玄凌对自己的评价。胡蕴蓉也不过一笑了之。还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病床前时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还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见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里话。皇上偏疼妹妹是应该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于规矩。”

  她嫣然一笑。曳动鬓间金光闪耀的一支硕大五凤金镶玉步摇。“为了太后的玉体。我急得好几夜沒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难免晨起请安晚些。淑妃别见怪才好。”她掩口轻笑。“何况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不奉旨任性了。”

  也不过是几句笑语罢了。待得另几拨服侍的嫔妃來。她又是人前高贵矜持的庄敏夫人了。

  花宜闻言不由气结。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说她有趣。难道那任性不是指责她的话么。她怎么还能这样笑得出來。”

  我失笑。“为何不能。以她的脾气如何肯低头服软。何况皇上说什么虽要紧。但宫中风向所指亦要紧。这个时候跌了面子。她还如何坐的上皇后宝座。坐上之后又如何让服众呢。”

  花宜撇嘴。“她便以为自己当定了这个皇后么。”

  “论家世门阀。论与皇家亲疏。的确再无能出其右者。”

  花宜不服气。“可论子嗣论位份。再无人能与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这样想。她何尝不是。”已是近午时分。我四下一看不见润儿踪影。忙问道:“润儿呢。”

  小允子听见动静。忙打了帘子进來道:“早起娘娘去太后处请安。燕禧殿的琼脂姑姑请了四殿下去吃点心了。”他抬头看看日色。“看这时辰按理也该送回來了。”

  我默然片刻。“燕禧殿最近很爱來接润儿过去么。”我停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后无论去哪位娘娘宫里玩耍。记得都得你亲自往來接送。”

  小允子忙答应着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无论我肯与不肯。后位一日未定。我与胡蕴蓉便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迟早不免恶斗一场。

  注释:

  (1)山陵崩:对太后或帝后薨逝较为婉转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