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簟轻舟各自寒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6      字数:3978
  选秀之事尘埃落定。入选的新宫嫔也已安排了教习姑姑出宫各自管教。我一壁忙里偷闲缓一缓心气。一壁又嘱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宫室。安排宫人服侍。一应事务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请教。只与贵妃、德妃商量了办。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隐与玉娆入宫问安留下与我帮手。玉娆只是一时好玩。而玉隐料理惯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应手。如此几日。玉娆早起入宫。傍晚向玄汾生母养母两位太妃请安后回府。不几日遇见玄汾入宫。便笑向他道:“玉娆在我这里。拖累了王爷要分心看顾王府之事。”

  他却只是含笑怜惜。“她喜欢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无趣得紧。不如在嫂嫂这里说说笑笑的好。”

  玉娆听闻后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隐住在柔仪殿偏殿方便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几日。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宫中宫室图來与我看。说是有几处宫室彩绘旧了不及补画。不宜给新宫嫔居住。玉隐本在替我选绣花样子。闻言便也过來道:“长姊你说过选秀之日皇上对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么自然要为她选与皇上仪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与长姊争宠。所以长姊的柔仪殿得是她去仪元殿的必经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后头万金阁不错。地势既好。风光也不错。想必入住后皇上和姜美人都会感念长姊细心。姜美人是皇后亲厚之人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妨顺水推舟由她们住近些。所以绮望轩也不错。既与昭阳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长姊不想见她们來往了。姜美人会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说着。她自己亦忍不住轻嗤而笑。

  我凝视于她。“你心思细密。既肯为我打算的这么周详。也肯为别人的居处安排。为何自己不想想为自己安排一个好居处。柔仪殿人來人往。你几日不回去。王爷也会担心。”

  她纤细的指尖划过细绢画就的宫室图。轻轻道:“王爷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娆。姐姐。这点你不是不明白。”她轻轻一嘘。“那一位凭着太后的宠爱在王府里拿娇拿痴得很。我名为理家。如今她兴起來。府里的人竟也渐渐敢觑我与她两边的意思掂量着办。”

  我好言安慰。“府里并非只你一位侧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们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嘱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权。”

  玉隐微一怔忪。仿佛是叹息。“她是千金之躯。凡事讲究些也罢了。只是我既掌事。听了她意思去办东西。倒似我矮了她一头。成了侍妾一般听她的吩咐。”

  “虚名与实权那个要紧。你掂量着办。她与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听取她的意思。但办与不办。如何去办。终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谋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侧妃。这个地位是你自己选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你一走开。便是别人的天下。”我停一停。“虽然尤静娴看似无机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会无机心。她是最富机心。她已经有身孕了。”玉隐这几日偶有失神。我确是看在眼里。却总以为不过是与尤静娴争风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隐葱白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泛起一带灼烈的潮红。“我不知道。我竟什么都不知道。我这样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后常与王爷一同品评书画。也一同进宫向太后请安。可是突然传出消息來。说尤静娴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我竟什么都不知道。”玉隐过分激动。肩膀激烈地颤抖着。似扑棱着翅膀挣扎于笼中的困鸟。

  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见过玄清对静娴的温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气直冲眼角。他。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个爱他的女人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亲”。我微笑起來。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吗。然而。我的唇角这样酸楚。笑容的僵硬无须对镜便能自觉。槿汐适时递上一碗热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样热。滚烫滚烫地熨着掌心。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抵着心头的酸凉在血液里狼奔豸突。我轻轻道:“别着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时日。想必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么会有我的孩子。。”玉隐猛一抬头。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与王爷。至今日已是十个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痴惘地。“为了避开尤静娴的痴情。他几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积珍阁。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着中衣睡在我身边之外。其余每一夜。他都是连外衣都不曾脱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钢刀一般。狠狠自我脸上刮过。“你放心。王爷从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里他与我同行同坐无比厚待于我。但是他从未碰过我。连相拥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与王爷最近最亲密的。也不过是一起谈论你而已。长姊。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心底似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我从未想到。他们的婚姻被撕开恩爱的表象后竟是这个样子。

  “长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给他。我便知道他心里只有你。因为一直知道。也晓得无从改变。所以我认命。左不过我是这样。尤静娴也这样。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静娴有了孩子。唯独我被蒙在鼓里。唯独我沒有孩子。。”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骤然软软地堕下身子去。

  她的哭声幽幽的。无比哀怨。似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小蛇慢慢钻进脑海里冰凉地游走。她呜咽着。如痴如狂道:“姜美人以后也有了孩子。她会去皇后的昭阳殿。她会贪看山石奇趣。顾不得脚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说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听越是惊心。忍不住低喝一声。“玉隐。孩子是无辜的。”

  玉隐的哭声渐低渐止。她缓缓站起身來。神色在刹那间恢复如常的平静。她安静而迅速地拭去泪水。淡淡道:“长姊。我说的是姜美人。她以后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皇上的。我这般说是提醒长姊。那路不好。以后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长地探寻我面上忧虑神情。良久。才轻描淡写。悠悠一笑。拍着额头道:“长姊别忧心。尤静娴沒有孩子。方才是我说糊涂错了。”

  我立时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该去梨园演戏。比梨园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扬。耳垂上的明金蓝宝石坠子晃出海水样的艳光。“看戏不止消遣。也为警醒世人。我与长姊皆为甄氏女儿。自然得提醒长姊。尤静娴不是蠢笨之人。当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泼出了漫天风声得了相思病硬要嫁进清河王府。长姊就该知道她是舍得出去的人。也会用狠办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欢。來往宫中会更频繁。长姊若不当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么牵累的不止是王爷。。自然。我是相信长姊的分寸与耐性的。”

  鬓角的垂珠流苏凉凉地在发烫的耳畔簌簌打着。冰一下。忽地荡开。耳根又热了起來。心中波涛样的震惊慢慢被寒意冻住。不想。自己的亲妹妹竟这样的來试探我。纵然心底寒凉如冰。我亦极力平静地微笑。“说话行事何须这样大费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爷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长姊一向最聪颖。难怪最得爹爹偏爱。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说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难。妹妹只是怕长姊贵人事多。又一时决断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叹了一声。“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数。我也无力改变。只是有时与王爷二人相对。总还是觉着隔了长姊。我也无需瞒骗长姊。自成婚以來王爷自然沒碰过我。大约也不曾碰过尤静娴。我也好。尤静娴也好。与王爷都不过是明面上的夫妻罢了。他心底真正当成妻子的人。始终只有你。”

  她步步逼來。满腹委屈。我语调清凌道:“你自己说罢。要我如何做。”

  她满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说还休之间。她蓦地跪在我足边。哀泣道:“我哪里还能知道怎么办。我一向只有些糊涂主意。但求长姊疼我。”她哀哀道:“长姊比我还明白。王爷若一辈子想着长姊。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难言。仿佛心上旧伤又被人泼上无数新盐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亲口对王爷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么。”

  她眸中有雪白泪花。“妹妹怎么敢叫王爷伤心。只是敢问长姊一句。方才我假说尤静娴怀孕一事时。姐姐心里难道沒有半分难受么。妹妹别无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这样在意王爷的心思。给妹妹和王爷一条路走。也给甄氏满门一条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气。“你既嫁与王爷。便该明白我再无牵念王爷。更无妨害你们夫妻之心。我若真还为王爷之事忧心。也是牢记一家姻亲。本该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计试探。所以。你实在无需费心忧虑。”我压抑住内心的汹涌。生怕漏出一丝一缕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装回身去看内务府送來的应时绸缎。手指翻过一匹匹绫罗春锦。似翻叠着自己凌乱的心绪。层层叠叠。翻出无数暗涌激流。姐妹血亲。原來。也不过如此。忍着齿冷。好容易静下心拣选出一匹烟紫垂花锦。淡淡道:“皇上喜欢看我穿紫色。拿这匹缎子裁剪春装自然好。妹妹也选一块去裁制新衣吧。”我转首。极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与王爷做明面夫妻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侧妃。就要在其位。谋其政。在身边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紧的。王府里的日子天长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紧的才好。”

  她缓缓站起身來。含了一缕稀薄的笑意。连神情亦如雾气一般朦胧微凉。“长姊今日的教导。玉隐铭记在心。但求长姊也要记着妹妹今日所求。许妹妹一个安稳。等下我还要去探访珝嫔。有些话长姊不方便开口为王爷说的。珝嫔大可代劳。”

  我瞥一眼案上的宫室图。“看你方才运筹帷幄。谋划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会吃亏。”

  玉隐浅浅一笑。微见得色。“还好。暂时未落下风。”

  她话音未落。花宜进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静妃到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我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玉隐蹙眉。眉心的花钿也成了扭曲的残花。“我不爱见她。在王府里就够看她缠着王爷了。躲到长姊这里就为避开她得些清净。竟也不能如意。”

  我极力平息心气。示意她往画屏后躲去。“眼不见为净。我打发了她也就罢了。”

  玉隐点点头。起身往画屏后的阁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请进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