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处沉吟心自知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6      字数:4729
  瑛嫔有孕乃是宫中一桩喜事。因着众人都忙于皇长子成婚与宫嫔入宫之事。玄凌便托了素日与瑛嫔气性相投的贞妃多去照顾。欣妃与瑛嫔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这一日我方理妥手头琐事。想起昨夜玄凌说与我听皇长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从未听皇上提起。怎么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么。你何尝不是在朕耳边三番两次说起过。”

  我不好意思。故意与他怄气。“谁知四郎会这样把臣妾的话记在心上呢。”

  他饶有兴致地说起几个人选來。一一评说过去。我侧耳听着。素日奏章上所见。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诉我。“你得空看见欣妃。也将此事说与她听。毕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该她知道。”

  于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处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亲身边。听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红了脸躲进内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问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叹。“阿弥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择选了。我虽沒亲眼看见。但听着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长女。皇上能不用心择选驸马么。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疼帝姬与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胜。抚着胸口道:“我也不盼别的。但求不要和亲或是远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见。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说起昔年几位长公主择驸马的旧事來。莺莺呖呖又是一大篇话。好容易止了话头。欣妃兴致不减。添了珠钗拉着我出去道:“瑛嫔自有孕后一直精神恍惚。咱们同去看看她罢。”

  玉屏宫中瑃嫔与珝嫔正在研习旧年的琴谱。瑛嫔独自在廊下逗着鹦哥儿。见我们來了。忙行礼如仪。我一把扶住了瑛嫔便笑:“使不得。别动了胎气才好。”我问她。“太医嘱咐你多走动可以安胎。可去走了么。”

  瑃嫔性子活泼。口快接道:“哪里呢。瑛嫔姐姐懒怠动。成日在屋子里闷坐着。这鹦哥儿还是内务府变着法子孝敬來的呢。否则姐姐连门槛都不迈出來。”

  欣妃拍着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与淑妃娘娘一同说來带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松快。來日小皇子也爱说爱笑的。”说罢不由分说。挽过瑛嫔便走。

  一行人走得极小心。欣妃一壁看着路。一壁与瑛嫔说起淑和幼时趣事。瑛嫔偶尔一笑一语。算是回应。我心下总有说不出的异样。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留心看着路。陪着一同说话。

  行至岁寒阁前。已是湖面开阔。湖光山色俱乐佳之处。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远远有庄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风《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回环往复。极是动人心魄。连上林苑内满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艳亦为之停驻不前。

  瑛嫔在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顺着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着太液池边一树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转。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错。然而瑛嫔眼中亦有一样的波縠荡漾。只更潮湿而温润。心底漫出一丝如缕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内心的波澜。脸扬一扬。花宜会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树后去。

  我拉过瑛嫔的手入内。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当心身子才是。”瑛嫔的目光似还有些眷眷不舍。只得答应着“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细细分说。欣妃笑着簇拥上來。“这话合该淑妃嘱咐你。宫中唯有淑妃儿女双全。自然她最有经验。”

  我笑着啐她。“欣妃姐姐最轻嘴薄舌的了。倒是该咱们请教你。如何把帝姬养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聪明又端庄呢。”

  为人母者说起孩子便是滴滴沥沥好大一串话。便把瑛嫔的神思也岔开了。

  待得说倦了。花宜上前來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该回去歇歇了。燕窝都炖好了呢。”我扶过她手。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长长的鹅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指间握着一枚随手折下的细长柳枝。随口吩咐着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來道:“‘柳’音同‘留’。春日里各宫娘娘小主们都这样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实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來咱们宫里呢。”

  我正欲斥他贫嘴薄舌。然而众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轻轻抿唇含了可有可无的笑意。不欲分辩。仲春的暖风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犹自在笑:“小允子这话很是。待瑛嫔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这样待妹妹的。”

  我觉得有些倦。正欲转身。却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烟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神态潇潇。若不是腰间那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一切。都宛若当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嫔怯生生地退开两步。却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许久不见王爷了。成了亲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遥了。如今一左一右两位侧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难逃了。”

  一众宫人被欣妃逗得一齐笑起來。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他侧首看见立于欣妃身后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许久不见”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玉隐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月多了。此后宫宴相见。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我的声线与形容举止完全符合宫规礼仪。并无一丝破绽。正如眼前的他一样。“久未进宫。今日來给太后请安。”

  我才欲开口。却见他身侧垂柳之后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语未歇。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已随着一双纤细的手轻巧落在他肩上。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间她只能看见一个玄清而已。玄清微一侧首。避过她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多谢。”

  她不以为意。只温软笑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个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來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边。是那样骄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于她。相貌姣好。身量匀称。衣饰华贵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见过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经袅袅行礼如仪。“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我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这一位侧妃尤氏尚在病中。并未出來见礼。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不意。她竟是这样样貌温婉的女子。如一掬静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

  她软软一笑。“早该來向淑妃娘娘请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礼了。所以今日与王爷一同入宫。是向太后请安。也是向各宫娘娘请罪。”

  “静妃身子不好原该养着。本宫与太后都很挂念静妃的身子。怎会在这些虚礼上计较。太液池风大。静妃牵念王爷的身子。也该顾忌着自己。免得王爷不放心。”

  她脸上一红。忙垂首绞着绢子。“淑妃娘娘说得是。”

  我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來向太后请安。真是沒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静娴只是笑而不语。倒是玄清温言道:“今日田庄上來报节上的收成。玉隐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來了。”

  她略带愧意。“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我温言道:“静妃过虑了。听闻静妃颇通诗书。又得太后喜欢。怎可说是拖累。”

  玄清亦温和向她道:“你别多心。”

  她闻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见我所说的一大篇话全抵不过玄清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稳当些。”尤静娴两颊绯红。嘤咛答了声“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别过头去看那岸边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看着挤挤挨挨地热闹。却这样冷清清地绽放在春风里。欣妃只顾笑。“六王待静妃好亲厚。想必不逊于对娘娘的义妹隐妃。这叫什么來着……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见他一双身影消失于碧波翠柳之畔。与欣妃她们闲话几句便也散了。甫回柔仪殿。却见叶澜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盏菊花蜜冻正饮得得趣。不觉诧异。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來道:“滟嫔小主才到。娘娘就回來了。”

  我由着花宜为我脱下外裳。笑道:“妹妹难得來坐坐。”

  她头也不抬。只向小允子道:“上碗热热的茶來。记得要烫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见我不作声。也只得去了。她见无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风冷。怕娘娘心口被冷着了。才叫上热茶來。”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见到了。”

  “王爷一双娇妻。见过隐妃怎能不见见这位静妃。痴情之名耳闻已久。百闻不如一见么。”说罢忙去捂自己的嘴:“说错了。王爷沒有妻子。只是一双娇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里看好戏。”

  她嘴角一扬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里都得演戏。宫里更到处都是好戏。我便不妨碍娘娘与王爷辛苦一场。”

  “你倒不认为静妃是逢场作戏。”

  “许多事看着太假。人家却是情真。娘娘不过见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这静妃的痴情日日落在隐妃眼里。。。我只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人人都爱听。听了都要唏嘘。可落在马文才眼里。恨不得杀了梁山伯才好。”

  我拨着茶盏。低首道:“玉隐未必是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别小觑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马文才还真未必有杀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会。”她停一停。“自成婚以來。王爷只与隐妃一同进宫。如今静妃身子好转。隐妃今日料理家事之余怕是要一长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见惯我当年被冷落的情状。她不会怕。到底。如今玉隐与尤静娴平起平坐。”

  “正因为平起平坐。势力平衡。王爷对谁稍稍好一点。另一方若心胸狭窄都势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调拨着菊花蜜冻。那琥珀样的晶莹倒影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颜。“王爷为何会娶甄玉隐。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张小像无缘无故怎会轻易掉出。王爷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

  我暗赞她的聪慧与洞察世事的机敏。喟然道:“木已成舟。滟嫔应当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只是我与你。一早便无玉隐这样的机会。她虽是私心。却也无可厚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隐妃别诛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举起蜜冻一饮而尽。“先告辞了。回去先歇着养养精神。日后怕是好戏不断。不能不看呢。”说罢自行离去。浅绿衣衫隐现在繁花团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鸿。

  她是寂寞的。因为深爱。因为永不可得。才会寂寞如斯。

  槿汐见我沉思。自画屏后转出。为我奉上一碟蜜渍樱桃。笑吟吟道:“知道宫中妃嫔为何爱吃甜食。”

  我随手拈过一枚。樱红的色泽如血。“大约心里苦。只能多吃些甜食弥补。”

  “是了。那么娘娘该多吃几颗。”她停一停。“滟嫔小主的话。娘娘未必要听进心里。”

  我叹息。“可是她的话。也是我对玉隐的担心。今日所见便知尤静娴是父母宠爱长大的女子。她喜欢王爷便坦然表示爱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后。恰如当年为王爷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隐。她要内敛许多。”

  槿汐笑着安慰道:“隐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说。王府中到底只有两个女人。即便隐妃为当初静妃横插一足成为王爷侧妃而恼怒。毕竟她也得明白。她与静妃无论谁被算计了。另一个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