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落人亡两不知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4      字数:3626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李长紧赶慢赶來了。急忙陪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说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点头。“劳驾公公一声。说本宫换件衣裳便和兄长过去。”

  李长觑着我。小心翼翼道:“鹂妃突然殁了。这……”

  我望着暗夜的云舒云卷缥缈如烟。沉声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念太后饶她一条命的恩典吗、。与旁人无干。”

  “娘娘说得是。”李长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宫宫里闲叙家常。哪里都沒有去。这是奉旨的。沒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自然不会连累了公公。”

  李长微微一笑。“是。说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鹂妃的人不当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么回太后的话。”李长躬身去了。我转头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脸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牵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怀怨怼。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当心。”

  牵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时兄妹间亲密无间的举止。他露出浅浅一痕笑意。轻嘘一口气。“皇上曾如此疑我。总是尴尬。”

  我轻轻一笑。“哥哥。做人会看戏。也得会做戏。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翻覆。不会永远得意。也不会永远失意。只看你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哥哥明白这一层。便不会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视我片刻。语意怜悯。“嬛儿。你似乎在说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臣子。说谁不都一样么。哥哥不必多心。”我为他正一正髻上挽发的白玉簪子。柔声道:“咱们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华丽的衣饰。小巧玲珑的绢花点缀发间。换过一件家常衣裳。浅浅的杏红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一口如兰气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红纹。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带出些许温馨随意的意味。我牵着胧月。抱着灵犀。哥哥抱着予涵。才要见礼。胧月一纵从我手中脱出。扭股糖似的扑进了玄凌怀里。甜甜唤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來。很像个姐姐的样子。”

  胧月大眼睛扑闪扑闪。“那是父皇疼胧月。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张望着道:“母妃怎么还不來。”胧月已有几分帝姬的气势。仰着脸便问小厦子。“德妃娘娘还沒來。小厦子快请去。”

  小厦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來了。”

  胧月小嘴一撇。作势就要生气。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日你舅舅來了。德妃说让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弯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儿。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儿可难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现在赶來。奴才们把包儿蒸坏了可怎么办呢。”

  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风才能尝的蟹肉包儿。只好不说话了。胧月如此一闹。君臣礼数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几分家常和气。玄凌看着哥哥道:“质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风起了夜凉。素日还是要保养的。”

  “质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亲近之人才这般称呼。玄凌这样的口气。是极亲切的。也撇开了君臣的礼数。哥哥闻言欠身。“多谢皇上关怀。”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惯会说嘴。自己怎不当心身子呢。”说罢转头唤上花宜。指着桌上一盏汤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黄羹。螃蟹性凉。臣妾已经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胧月即刻道:“也给母妃留一份。”

  予涵与灵犀渐懂人事。正牙牙学语的时候。予涵学着姐姐道:“也给父皇留一份。”

  玄凌极高兴。不自觉便含了慈父的笑。抱过予涵亲了又亲。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抬头见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个样子。家中无人主持事务。奉养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來。也该考虑再成个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晓得他牵动心中嫂嫂与致宁之痛。嫂嫂惨死。鹂容又暴毙。哥哥一时间自然无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辞。难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记恨当年之事。我笑吟吟斟过一杯酒递到玄凌唇边。道:“舅父的责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顾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亲自來指点涵儿的读书骑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帮他躲懒。”

  玄凌举箸而笑。“质成。瞧瞧你这妹妹。越发嘴上厉害了。”他夹过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给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朕给赔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纪很守着规矩。颇逗人喜欢。胧月又笑语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欢喜。我唤过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沒有。若是醒了。该嘱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给他喝。”

  花宜温言离去。柔和的衣风却被李长惊促地脚步带乱。李长俯身在玄凌身边。轻轻道:“皇上。鹂妃娘娘殁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头。

  玄凌手中的银筷轻轻一震。筷子上细细的链子便索索作响。哥哥忙起身道:“皇上节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个罪人罢了。要节哀什么。”

  我恍若方才才得知。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酉时一刻。鹂妃娘娘午后想吃杏仁。传了好些。其实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会致死的。谁知鹂妃娘娘将从前一点一点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來今日一并吃了。太医诊了说是服食杏仁过多中毒而死。”

  玄凌双眸微黯。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宽待她饶她一条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长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当心。才让鹂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脸自责。垂首道:“妃嫔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错。”

  玄凌听他说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怅然。他挥一挥手。示意李长起來。“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会把那些杏仁积起來寻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闭景春殿中。安氏蒙宠多年。如何能过得下这样的日子。与其说是为她父亲。不如说她是死于绝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虽然作恶多端。然而毕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断然转首。“朕不会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与她死后的体面也无妨。只是皇家体面也要紧。流言纷纷。鹂妃圣宠多年猝然自裁。民间流言喧扰。要是认为皇上因其父而迁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铁。“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体的微笑。坦然道:“臣妾与安氏同年入宫。一直交好。却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为怨恨。臣妾才不愿以协理六宫之权操办她的丧事。未免臣妾两难。也为保皇室体面。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请皇后为鹂妃安置丧仪吧。”我行礼如仪。“还请皇上亲去嘱咐皇后操办。也算一尽对鹂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唤过李长。“朕有些累了。去荣嫔那里。”回首又嘱咐我。“淑妃。你再陪质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仪门外。夜风里他荻青色的九龙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纹饰的金线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凛冽的夺目。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怅然。”

  我细腻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锐。温然道:“嫂嫂是哥哥惟一的妻子。而且致宁。他小小年纪与母亲一同早夭。哥哥重视妻儿。一直很伤心。当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怜他失了嫡妻爱子。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是。只是总要时间缓和。”

  他颔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宫去。”他停一停。温言叮嘱。“告诉你哥哥。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他的才具朕不会浪费。”

  我躬身送他离去。槿汐扶住我。低声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厌弃之人。不必皇上费周章。”

  我挽着衣上细细的垂珠流苏。淡然道:“太后真心厌弃之人。皇上未必深恶痛绝。即便深恶痛绝。也未必不留一分旧情。让他此去了尽情分。免得日后再念及她半点好來。”

  “余情了尽。才不会有慕容氏那样的遗祸。累娘娘今日还要费心伤神。”她悄然看我。“那么此事劳烦皇后。想必娘娘已经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久怀置鹂妃于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进一些杏仁给鹂妃。日子久了。鹂妃也会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鹂妃给奴婢与李长的羞辱。沒齿难忘。”

  我含了怜悯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罢了。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有个了断。”

  院中植着数丛“晚玉丁香”。花期甚长。每每入秋十数日才有凋落之迹。此时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丝履踏过。了无一丝痕迹。

  人亡如花落。残风一卷无影踪。似不曾來过一般。

  永巷深长幽寂。我与哥哥缓缓行去。槿汐与小允子远远跟在身后。哥哥沉默良久。低声道:“其实皇上对她不算无情。”

  “我也知道她对皇上无甚情意。只是她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顾龙体。已不是一句无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语。我亦不语。待回到柔仪殿。我摒去众人。方看着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晓她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