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上)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4      字数:4697
  次日。玄凌命李长传來口谕。准我唤顾佳仪细问。除命妇、亲眷与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宫必得知会与皇后。何况佳仪出身风尘。玄凌只把口谕给我。越过皇后不提。

  夏日凉风如玉。柔仪殿前一泓池水如璧沁凉。碧水间已浮起了朵朵红红白白的荷花。风荷正举。轻曳于烟水波淼间。

  而顾佳仪。便这般莲步姗姗。度水越桥而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佳仪。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第一眼见到她。几乎连呼吸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也许是在青楼烟花之地混迹往來的缘故。她的美是有些风尘气的。但那风尘气息。却不是世俗里的污浊烟尘。却是像山风过处。晓雾初起的那种烟霞四散的迷蒙。其实你说不上她有多美。只是那种淡淡惘然的神情。会在她顾盼间的艳媚姿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來。仿佛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儿心事。那种柔弱的感觉。像极了初入甄府时的陵容。只是她与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凌厉的坚毅和倔犟。以及身为名妓所有的那种傲慢与妖娆融合的风姿。

  她静静伫立在我面前。身后是疏朗微蓝的天色。她满头青丝梳得如黑亮油油的乌云。两鬓长发微垂。轻软如柳枝。随风轻动。云髻堆耸。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自发髻后整齐插入。珠钗上晶莹流苏半堕。微微摇晃。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颈上佩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珠链细细的。在阳光下宝光闪烁如水波叠映。她穿着月白绣粉红月季的短腰绣罗襦。纱绿遍地洒金裙。脚下露一双红鸳鹦哥嘴的绣花鞋。这样明媚俏丽的颜色。式样却保守。香肩之上。隐隐约约有一条极艳丽的鲜红肚兜丝带。那样艳红一条细线蜿蜒其上。愈发显得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异常白嫩。让人几欲伸手去抚上一抚。而那丝带随着锁骨懒懒蔓延下去。让人不禁遐想。再下去会是何等风光。我只望了一眼。不敢再细瞧。脸上腾地一热。不自觉地红了起來。她的容颜精心描画过。长眉入鬓。媚眼如丝。光线的反射下。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细密如五月最新鲜的水蜜桃般的细细绒毛。使她带了一点点动如脱兔的野性。饱满欲滴的唇形益发显得她的妆容精致而艳丽。只是她神情清冷与天色相仿。与她艳丽的装束对比成一种难言的殊色。

  她见了我。也不过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万福。”

  我颔首让座。“顾姑娘请坐。”

  因关系家中要事。玉隐与玉娆皆在。玉隐展一展宽广的莲叶纹云袖。轻轻道:“佳仪姑娘素來雅客众多。要召你入宫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儿托上一盘黄金。“这些当是给姑娘的赔礼。”

  佳仪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未曾将金银看在眼里。只欠身。“多谢隐妃。”玉隐是亲王侧妃。按规矩唯有正妃才可称“王妃”或在妃号前冠以姓氏。而直呼“侧妃”未免不尊。多从侧妃闺名中取一字相称。以表尊重。譬如尤静娴便是人人口中的“静妃”。佳仪这样称呼玉隐。亦见其颇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还在留欢阁么。”

  佳仪淡淡一笑。风姿秀然。“我这般人怎会有良家可去。还不如在留欢阁中乐得自在。”

  玉隐道:“姑娘艳名远播。想要从良自然有大把王孙公子可选。”

  她双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会忘。当日曾有位甄公子与我欢好良久。城中无人不知。最后我还是未能如愿从良。可知我不过空有艳名。其实与残花败柳无异。”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乱终弃的男子。以姑娘这样的烈性。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气。”

  玉隐按捺不住惊怒之情。与佳仪怒目相视。颤声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罢休是么。”

  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负心薄幸。该当如何自处。”

  我沉默。“与之长决绝。复不相往來。”我惘然一笑。“然而世间之事并非这样简单易做。”

  她微微颔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鸨母买走。自幼爱如珍宝。吃穿用度皆不逊于名门千金。想要什么便给什么。也不舍得打一下骂一下。一是为了保养面容身段。二來是培养傲气和娇贵。三來也是增了脸面。如此。将來才可成为鸨母的摇钱树。也因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于顶。自知欢场无真情。然而我看惯风月。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那日管路管大人一掷千金见我。还带了一个人來。便是淑妃你的兄长。与我谈了一笔交易。”她停一停。安静垂落的睫毛似温顺收敛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应。不过是为了三万雪花银的报酬。也觉得甄公子面貌不恶颇有才学才勉为其难答应。”

  玉隐蹙一蹙眉。“既收了银两。怎还说是勉为其难。未免矫情。”

  佳仪微微一笑。“收了银子。这段时间便只和一个男子來往。若他面恶心腻岂不无趣。何况还要闹出小产之事大扫颜面。”

  玉娆咋舌道:“我一直以为小产之事是真的。沒了孩子又沒嫁入甄府你才恨哥哥。”

  “怎会。”她低下脸。颇有些伤感。“除了必要的做戏之外。他连碰都不曾碰过我一下。虽然在我身边。虽然公子待我很好。虽然明面上与少夫人离绝。其实他沒有一日不在挂念少夫人和孩子。”她面上闪过一抹粉色红晕。似一朵合欢花徐徐绽放。“我从沒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开始希望如传言一般。如他对外宣扬的一般。他会娶我做妾室。”

  我垂首。“哥哥对嫂嫂的确爱重异常。”我轻轻呢喃。“我有时也揣测过哥哥心里或许有别人。原來不是。”

  佳仪睫毛一颤。“娘娘也曾疑心过么。我确实也有这样的疑心。公子有牙疼病。每每牙疼咬了丁香蕾止痛时。或者有时看着窗外夹竹桃时。我常看他沉思不已。那神情不似为了公事。”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很久很久以前了。哥哥入宫探我时牙疼起來。陵容笑语吟吟。“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果然。果然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佳仪缓和神情。继续道:“我盼着。盼着。终于外头大事平定。原有一份痴心妄想。可是……”她怃然叹息。“公子的确对我很好。他为我赎身。可惜却不是要我从良嫁他为妾。而是让我自己安稳度日。”她暗自神伤。“如果不能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从良又有何益。于是我重回留欢阁过我醉生梦死的日子。”

  “于是你因爱生恨报复我甄氏一族。”

  她摇头。“你哥哥不喜欢我而已。我何必为此害他。真正让我生怨的是另一事。”她道。“有一日管路來我处饮酒。喝得多了。他醉话连篇地拿出一个画卷给我看。”她的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那是一张宫装女子图。上面的女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安芬仪。他说。安芬仪入选后住在甄府与甄公子相识;他说。他听甄公子说起我与安芬仪相似。特意托宫中画师弄來一张画像;他说。安芬仪与你真有两分相似呢。我看见画像上的女子手绢和衣裙上皆有夹竹桃的花纹。不禁好奇。他告诉我。安芬仪素爱夹竹桃。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会选定我帮助他们成就大事。不是因为我艳名远播。更不是因为甄公子喜欢我。而是我长得像这位安芬仪。他不碰我。不止是因为对少夫人。也是牵挂这位安芬仪。少夫人也便罢了。是他结发妻子。而安芬仪呢。她是皇上的妃子。我在他身边这般对他好。却连一个远在深宫的安芬仪也不如。”

  玉隐眉心隐有怒气。“所以你便要这样害我们甄家。。”

  佳仪惘然失色。“当日我在气头上。管路又告诉我。甄公子平汝南王后格外骄恣。结党营私。并且当日汝南王一事中他数次观望。首鼠两端。当时我大吃一惊。他说皇上已起疑心责罚了甄公子入宫为妃的妹妹。一旦发落下來。我曾与甄公子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假戏别人也会以为是真情。不仅是我。连留欢阁的姐妹与鸨母都不能活。我自小在留欢阁长大。虽然鸨母养我是为钱财。然而她有多年养育之恩。还有留欢阁的姐妹。都是无辜。”

  “所以他教给你如果你出首告发便可保全留欢阁上下。”

  “是。”她垂首。原先的冷傲之气逐渐消弭。“我自知出身轻贱。平生最恨被人轻视。是而一怒之下犯下大错。等到甄家出事三年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很多事。原是我心高气傲冲动误会了。然而错已铸成。我不知如何去弥补。”

  我欷歔。“你是糊涂。然而也是用情之故。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你。当年皇上才会轻信。”我平一平胸中怒气。“不过。还是多谢你照顾我哥哥。”

  她美目一扬。“娘娘知道了。”

  “哥哥失常后我曾去看过他。护院的园丁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顾小姐。哥哥认识的顾小姐。想來也只有佳仪姑娘。”

  她戚然一哂。“公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一手造成。我只有尽力弥补。”她眸中盈盈有泪。“从前的翩翩佳公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之过。但我当年一时之气。的确不曾想会有如此后果。甄公子流放之日我听闻少夫人与小公子暴毙。还特意去探听消息。”

  我心中一动。急问:“哦。我嫂嫂和致宁确是死于疟疾么。”

  “我曾问过验尸的仵作。确是死于疟疾。”她沉吟道。“那个时节本少疟疾。我心中怀疑。买通仵作之后听闻关押少夫人与小公子的牢房中有一只死老鼠。那只老鼠死于疟疾。而少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皆有被老鼠咬啮的痕迹。死状极惨。”

  我心中惨痛。亦知不妥。“疟疾极易传染。若有一只老鼠得病必定会迅速蔓延。那么牢中还有其他人得疟疾吗。”

  佳仪摇头。“沒有。除了少夫人与小公子单独关押的牢房之外别无他人。”

  我心下猛烈一颤。几乎不敢去想。玉娆已经泣不成声:“大姐姐。那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咬致宁和嫂嫂的。他们……他们好狠毒。”

  我狠狠按着手心。指甲掐在肉中有几欲刺裂的疼痛。“是管路。”

  佳仪利落否定。“不是。他意在甄公子。只知道少夫人与公子过世。却不知为何过世。我试探过几次。他的确不知情。”

  “甄家当年家破人亡。父母老迈之年被贬川蜀。哥哥流放岭南被奸人陷害疯癫。嫂嫂与侄儿惨死。姑娘眼见甄门惨剧。又明知许多事其实有误会在其中。那么请问姑娘。今日可否愿意尽力弥补当年之憾。”

  她思忖片刻。“我今日肯來。娘娘问就是。”

  “管路兄弟与我哥哥交好。只是突然反口。利益所驱自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姑娘曾与管路來往。可知是否有人幕后主使。要管路反咬我甄家。”

  “一直是管路与我联系。也曾听闻有宫中贵妇与之往來。到底是谁。我也不知。”

  “姑娘当真不知。”

  “我已愧对甄公子。何必要扯谎。”

  我凝视她片刻。伸手取过一卷纸张。“姑娘方才说愿意弥补当年遗憾。那么姑娘肯否将当年管路软硬兼施迫使姑娘冤告甄门一事写下。”我望着她。“我不妨告诉姑娘。管氏骄横跋扈。朝廷上下多有不满。也对当年甄氏被冤一事颇多怀疑。如今万事俱备。甄氏一族能否重见天日。只在姑娘东风一笔。”

  她略一沉吟。也不接笔墨。拔下头上金簪刺破指尖。埋首疾书。

  玉隐向我一笑。紧锁的娥眉已稍稍松开几分。

  佳仪写毕血书。自嘲一哂。“笔墨翻覆真假。这份血书希望可以让他们多信我几分。”

  我颔首接过。“姑娘前次有诬告朝廷大员之嫌。只怕管氏一倒。姑娘也会被牵连。我会向皇上说明你被管氏迫使的原委。希望皇上可以宽恕。”

  玉隐道:“还有一个法子。姑娘若成为哥哥的妾室。那么或许可以免去一切责罚。”

  佳仪淡淡一笑。那种清冷风骨似山际來烟。缓缓一处。“我若成为公子妾室。旁人又怎会信我供证。何况。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公子。”她抬首望我。“公子可好些了么。”

  我欣慰点头。“已经好许多了。会认得人了。只是若要将前事分明。只怕还有些难处。”

  她微微一笑。艳光四射。然而那艳似春梅绽雪。总有些凄冷之意。“我还敢去探望公子。是知道公子已不认得我。现下公子好转。我愧对于他。如何再敢相见。此事一毕。我自会离开。不教公子难堪。”她盈盈拜倒。“从前若有错事。希望这次可以弥补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