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下)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2:03      字数:5112
  数日后。玄凌以管文鸳不敬。诬陷淑妃为由问罪管氏一族。雷厉风行之下牵扯出当年管氏诬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数年來管氏贪污纳贿。交结党羽。行事严苛之罪数十桩。朝野震惊。

  这一日雨后初晴。暑意消散。贞贵嫔与我落子数枚。方叹道:“皇上何尝不知道管氏错漏。只是朝野政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妄动。且如此之事。缓缓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却大有断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來。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缓缓治去。何日才见功效。且若不数罪齐发。安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鸳跋扈。她两个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皇上秉雷霆之势而下。他们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浅淡如风。“管文鸳好歹也得宠了几年。她家里又有些权势。哪里能不一门跋扈呢。你瞧安氏在皇上面前如此恭顺。听闻她父亲被皇上恩赏为知府之后也沒有多少安分。为官为妃都是一样的。皇宠之下难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语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里了。”

  贞贵嫔禾眉微扬。颇有失落之色。“自从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宝。虽然因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几分旧情在。近來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只不要让我再看赤芍的脸子罢了。”

  “皇上待她的确很好。”我莞尔。“咱们都困在这里。谁知道她父亲外头什么样子。倒不比周珮妹妹家中为官。什么消息都灵敏些。”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第一场秋风的到來变得显而易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靠平汝南王而起势的管家在煊赫六七载之后一败涂地。当紫奥城秋意萧索的时候。管氏一族也随着各人命运的凋落而分崩离析。抄家。流放。落狱。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沒为官婢。管路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绝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鸳赤足披发。在仪元殿外声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声那么凄厉。响彻紫奥城寂静的夜空。除了太后与玉姚。每个人都醒着。每个人都在听。每个人都在用她们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后是见惯了这样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鱼声和吟诵声暂时听不见别的。

  当然。之前管文鸳也去求过皇后。而日渐失宠的皇后无力也不会去顾及她。皇后静闭宫门。对人云“头风发作”。

  彼时我与玄凌在仪元殿西室相对而坐。他捧着一本《太平御览》。我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安静翻阅。

  是的。安静。对于我而言。此刻管文鸳的呼号我充耳不闻。而玄凌。根本无心去理会她。玄凌也曾让李长传口谕给她。“朕念你入宫侍奉多年。只废你为庶人。不会赐死于你。你回去吧。”

  管文鸳叩着殿门大哭。“皇上赐罪于臣妾母家。臣妾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凌沒有再理会。我也不许人去拉开她。这种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鸳的哀求愈加凄厉。在沒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开始变成怨恨。怨玄凌的无情。恨我的狠毒。外头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场彻夜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日的闷热。也稍稍让我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我陪着玄凌。他在起草一份诏书。这份诏书的内容是对我父兄数年含冤的一次彻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开始。我特意请求玄凌。不要再给爹爹过高的官职。他真的已经年老。

  雨水声太大。我渐渐听不见管文鸳的呼号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來临前。我在仪元殿前已经不见管文鸳的踪影。李长告诉我她死于那场大雨中。身体如飘萍一般。最后被人拖去乱葬岗。

  我什么话也沒说。只是安静离开。新的一天开始。等着我的。还有六宫许多琐碎之事。

  玉隐入宫求见。她告诉我。“顾佳仪已经自行离开。萍踪无定。”她问我。“为何不以刑讯逼供管文鸳。要她说出幕后主使。”

  我摇头断绝了这种可能。“管氏家族还有活着的人。她不会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会希望失去能克制我的人。”

  玉隐无奈。然而旋即有些欣慰。她说:“王爷多年來搜集许多管氏罪证。终于如今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为岳丈一家尽力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在宫外往來方便。爹娘须你和王爷多多照顾。”

  玉隐欣然颔首。“这是自然的。长姊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爷肯如此尽力。终究是因为你在王府得力的缘故。”我停一停。“那一位还好相与吧。可给你委屈受。”

  “长姊说静妃。”玉隐粲然一笑。鬓边一株红宝石制的秋杜鹃长簪垂下簌簌颤动的珠坠。益发显得她容光四射。“她能给我什么委屈受。左不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且真当是个安静人儿。静得王爷眼里素无这个人一般。何况她身子虽好了不少。终日却也只是参汤不离口。王爷素日怜悯她。倒是衣食不缺。只是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更是从未在她那里坐上一坐。”

  我心中轻轻一震。旋即笑道:“王爷待她原无什么情分。不比与你相识多年。王爷既不在她那里过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当了。”

  玉隐笑容稍敛。很快笑道:“长姊惯会取笑我。不过王爷的确待我很好。”

  也许。这样就很好吧。各自举案齐眉。似戏文上演的一般。

  人生。其实不也如戏么。就如我与玄凌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戏。外人看來如斯情深。唯余自己点滴在心头罢了。

  言毕。玉隐与我一同去看玉姚。当我把“管溪已死”的消息告诉玉姚时。玉姚只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仿佛是在听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灿烂的多宝戒指放在她面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觉地把戒指团在自己掌心。痴痴道:“他还留着。他竟还留着。”她猝然站起。发上一枚珠钗玲玲作响。满面急痛。“大姐。他还是想着我的。他沒忘了我。我要去见他。你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之声。“姐姐。他已经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疯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场为他哭丧。你跑去算是什么。。”

  玉姚急痛攻心。哪里肯听。她身子虽柔弱。发起狠來力气却大。玉隐见她挣扎。忙一把拦住。劝道:“三妹醒醒吧。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边。是从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來的。长姊怕三妹你伤心。还不让我说。”玉隐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从前么。今日你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日甄家就会成为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玉姚停止了挣扎。静静怔在那里。如遭雷击。神色恍惚。玉隐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然而也是实情。眼见玉姚这个样子。也不免着了慌。忙唤道:“三妹。”

  玉姚紧紧攥着那枚多宝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别的女子手上摘下的么。”

  玉隐长叹一声。“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二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淡薄如雾。“我再不会记得这个人了。”她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不在人间一般。却是那样决绝。说罢。转身向内室走去。她的步履有些摇晃。似缥缈无依的一缕轻烟。旋即消失在屏风后。

  玉隐抓着我的手心。颇有自责之色。悔道:“是我急躁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只是说了我不敢说的话罢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对她说这样的话。”

  玉隐了然地点头。“长姊回去歇歇罢。等下敬妃要來报这个月的账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颔首。“我会让花宜好好看着她。咱们姐妹几个。玉姚从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却最让我担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种心如枯井波澜不惊的日子。管溪的死。彻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喜悦的颜色。悲伤的颜色。统统不见了。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实只剩下了黑白二色。而回答我的。只有平静的木鱼声。

  管文鸳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浇进后宫这一锅沸腾不息的滚油里。突然几日内。所有争风吃醋的妃嫔全消停了下來。静静体会她的死带來的一切意味深长与欲言又止。而激起后宫中又一轮关注的。是昭媛安陵容为他父亲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灭使玄凌有心整饬官员。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余万两白银及十数处良田美宅。便是从这一次的彻查中被人告发出來的。

  吕昭容带了淑和在我处。淑和看着几个弟妹十分喜欢。笑语天真。我在廊下逗着一只白羽鹦哥。吕昭容笑道:“你只看那只鸟儿。毛色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亲眼中。这只鹦哥会不会被他看成是银子打的。”

  “吕姐姐惯会笑话。”我折下一根吊兰的叶子逗鸟。“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安比槐是国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万两白银算什么。”

  吕昭容掩口笑道:“他倒是肯当自己是国丈呢。那皇后的父亲算什么。只怕这国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罢了。”

  “若沒有傻子。谁给他送银子房子。女儿得宠最要紧。谁管他真国丈还假国丈呢。”

  吕昭容起身过來。捋一捋鸟羽。“皇上可沒把他当国丈。照样废了官职关押起來。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气头上呢。谁让安比槐一脑袋碰过來。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这点恩赐。反而胡作非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话么。皇上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她笑着给镀金鸟笼的架子上添了点玉米。“听说安氏跪在仪元殿外脱簪待罪两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鸳似的嚷嚷。只是一味地哭。这外头的天气凉了。光那风刮在身上也够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连连摆手道:“罢了。姐姐别去凑这热闹。万一皇上心软答应了呢。待她得势时候又给咱们脸子看。”

  吕昭容笑道:“这也罢了。听说告发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个执笔文书。官位虽小。胆子却大。连皇上宠妃的父亲也敢去惹。可见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轻笑。是呢。小小一个文书。除了我与周珮。谁知他曾在周珮父亲手下当过三年看粮库的小吏。只怕连安陵容自己也想不出來吧。我淡淡笑道:“姐姐说的是。是他自己不会做人。时运不济。”

  然而那一晚凤鸾春恩车接我去仪元殿东室之时。我便看见了陵容。她簪环尽褪。头发散开。素日或雅或艳的衣衫已换做一件无花纹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两日两夜。听闻水米不进。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经过她身边驻足。婉声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己身子要紧。”

  她转脸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会连托簪请罪的机会也不给我罢。”

  “怎会。”我俯视她。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拖曳在她裙边。似是泥土中开出的艳丽花朵。“我只是担心夜深风露重冻坏了妹妹。要不然从哪里跑出一只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疟疾可怎么好。”

  她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风吹得冷了。“姐姐笑话。仪元殿何來老鼠。”

  “是。我忘了。牢狱中才有这些。我担心错了。不该担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长躬身來请:“娘娘。皇上已等着娘娘了。”

  我嫣然温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风吹坏了身子。我会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独步进去。遗她一身风露。仪元殿锦香重重。玄凌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会儿。”

  我和婉道:“看见安妹妹在外头可怜。臣妾劝了她几句。”

  “她怎会听。”玄凌轻嗤一声。“此刻她心里只有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朕许他知府。给他升官的恩惠。他竟这般糟蹋。丢朕的脸。”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别生气。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么干系。皇上让她起來吧。”

  玄凌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这样凉。定是在外头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他呵气为我暖手。“朕何尝想责罚她。是她自己跪着要替父代罪。不成体统。”

  我依在他肩头。“皇上不要怪责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问玄凌。“皇上会宽恕安比槐么。”

  他轻哼一声。“怎会。朕不会迁怒她。也不会因她宽恕安比槐。”

  “妹妹已经水米不进两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嫔自戕是大罪。会连累家人。她不敢。”

  李长叩门两声。轻轻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还在殿外跳舞。”

  玄凌略略迟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惊鸿。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陵容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玉阶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罗袜。

  我暗暗心惊。记忆中。玄凌是无法抗拒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赞叹。他宽袍缓带立于我身侧。始终神情如醉。眉眼间凝结着深深的赞叹与思慕。

  我轻轻道:“可惜。”他回头顾我。我盈然立于月光中。自顾自道。“这样好的舞。原不该与欲望纠缠。为了欲望而跳舞。已失了纯元皇后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三人之间。“纯。才是舞蹈该有的韵味。”他沉吟。取过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应她期盼的眼神。“夜凉。送昭媛回去。”他來不及细看她沉重的失望。“朕会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