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挽断罗衣留不住(下)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1:57      字数:3282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來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不仅沒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來,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來,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等清儿回來,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你别忧心太过了,”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已经是二月里了,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來……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來,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沒有减轻,舒贵太妃急急奔出來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羞涩低首,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首,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來的触觉叫人妥帖,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沒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來,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个孩子沒能生下來,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來,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來,只等清回來,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我招手让她过來,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郑重允诺,“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命里沒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來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來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來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來,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沒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

  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來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來的消息也沒有,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沒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來,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來了,”

  我一时沒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來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來,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

  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沒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來,”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就算尸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來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來,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來,她的声音听起來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來,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來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來,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