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再相逢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1:56      字数:7957
  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來。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沒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來:“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沒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沒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來。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來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來。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來。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來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來。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來。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沒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來。后來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來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來。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來。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來。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沒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沒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有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來为我穿上。把头发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來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來。”又问:“太妃來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來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沒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來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來。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來。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來。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來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來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來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沒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沒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來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來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來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來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來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來。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來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來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沒有人來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來。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來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來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來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來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來。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來。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來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沒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來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來是沒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沒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沒來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來。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沒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沒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來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对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來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來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來。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來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來。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來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來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來。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來。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來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沒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來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來沒來过清凉台。我也并沒想到他会这样突然來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來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沒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來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來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來……”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來不來。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沒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來。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來。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來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沒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沒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