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雨霖铃
作者:流潋紫      更新:2022-04-15 01:55      字数:6219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來。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來。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來。口中焦渴得发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來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沒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來。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沒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來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來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來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沒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发黄的窗纸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來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來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來的姑子。來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來的。然而也沒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來理会。

  偶尔莫言來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发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來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沒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沒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來、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她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來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鼓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來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沒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來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來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來。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沒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來。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沒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沒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沒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发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发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沒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來那几天。家中事发。变故横生。我何尝沒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來。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沒有看出半分來。”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來。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來:“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來。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沒有后來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來。其实他几乎不入我的梦來。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來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來。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來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來。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來。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