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简在帝心
作者:庚新      更新:2022-04-14 00:29      字数:6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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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父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客死异乡,如今家中只剩老母,这些年臣为大唐东征西讨,被创数十处,家中老母担心臣,日日啼哭,险些哭瞎了眼。

  臣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家侍奉老母。”

  这话出来,文官们顿时心有戚戚。

  大唐重孝道,这番话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有些文臣忍不住心中想:虽然这苏大为是武夫出身,未入过弘文馆进学,出身也寒碜了些,不过有这份孝心也算难能可贵。

  而且听说苏大为身上被创数十处,这也算是大唐的忠贞之士啊。

  怎可为了心中成见,而打压忠贞之士!

  这与儒门教义可是违背了。

  这样一想,原本有些敌视苏大为的一众文官,有些不由稍减了一些对他的恶感。

  甚至有些人心中想着,待此事了,是否要上门拜访一下开国伯,可与之结交。

  武臣中,许多人顿时就不好了。

  贼你妈!

  小苏总管,你这张嘴,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啊!

  我们跟你一起出去打仗的,还不清楚吗。

  别说被创数十处,您身上连道疤都没有,清洁溜溜得令人羡慕。

  军中武将,从下至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但只有苏大为是个异类。

  虽然身先士卒,南征北讨,但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中的强者,这十几年征战下来,能在战阵中伤他的人似乎还没出生过。

  这一点,军中知道的人不多。

  只知苏小总管,气运之隆,世所罕见。

  往往带着大家冲阵,千军万马中亲临矢石。

  那些从敌阵中射来的箭雨,都像是长了眼睛般避开他。

  莫说伤一下苏大为,就连他身下骑的那匹黑色怪马,名龙子者,箭也是绕着走。

  可把大唐一帮府兵将士们给羡慕坏了。

  而且人人都知道,只要跟着苏小总管,这种气运还能庇佑跟着他身边的人。

  过去跟着主将冲杀,死伤最惨的往往是亲兵。

  唯独跟着苏大为,身边的亲兵都像是有神灵庇佑,极少折损。

  这也是跟着苏大为那些陇右老兵,将苏大为视之为神明的原因之一。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对苏大为心有戚戚时,一人突然从文臣中站了出来:“臣弹劾开国伯,昨夜宫中生乱,据说其中有一支陇右老兵,为首者是苏大为在军中旧部!”

  此言一出,宛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巨石。

  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竟有此事!!”

  “若真是如此,这苏大为……不可用了。”

  “府兵作乱,身为主将,当负连带责任!此十恶不赦之谋逆罪!”

  “陛下!”

  百官中除了少部份人,大部份只知昨夜宫中似乎出了骚乱。

  但李治下了封口令,听到一点风声的,也只敢说宫中走水,而不敢说出实情。

  这下被人捅出来,含元殿上一片大哗。

  众人向着出列弹劾的人看去,只见此人为中书省门下侍郎,郑待诏。

  识得他的人,知道此人乃右相下属。

  一双双眼睛,从郑待诏转到右相身上。

  却见右相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迷惑了。

  此人现在站出来弹劾苏大为,是否是右相授意?

  昨夜宫中当真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若真是陇右兵作乱,那苏大为莫说做兵部尚书,只怕身上的爵位,都要被夺了。

  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之数。

  自古部下作乱,主官岂能洗脱嫌疑?

  这事,小不了!

  “大胆!”

  李治的一声怒骂,令含元殿瞬间死寂。

  天子怒了!

  无形的杀机,从李治身上涌出。

  气温一下子降低。

  不少朝臣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甚至有人牙关不受控制的“喀喀”作响。

  恐惧感,从心头涌起。

  李治身边的武媚娘,面笼寒霜,一双凤眸里闪过恼怒之色。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目光蕴藏的杀机,令连与苏大为交好的程务挺等将,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

  要糟!

  没想到此事在殿上被人抖出来。

  “不好了……”

  站在程务挺身后的郭待封暗自咽了口唾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小声道:“苏将军只怕有难!”

  废话!

  谁看不出苏大为有难,问题咱们哥俩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啊!

  此事是谋逆大罪,凭我二人如何庇佑苏将军?

  程务挺牙关紧咬,暗自着急。

  站在两人身后的娄师德脸色急变,他与苏大为关系亲密,从征西突厥时起已经相识十余年了。

  这些年战功赫赫,积功而入中枢。

  此时能站在这含元殿的武臣列中,皆是苏大为带着他一起升官发财。

  如今苏大为有难,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设法迎救。

  而且他与苏大为这交情,早已是一条蝇上的蚱蜢。

  苏大为若出事,他岂能独善其身?

  在武臣列中,年青少壮的武官,不少与苏大为有着袍泽之情,生死之谊,与娄师德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文臣中,一时面面相觑。

  有为右相暗自高兴的。

  有想看着苏大为被李治收拾的。

  有不愿看着武臣骑在文臣头上,暗自窃笑的。

  还有因为敬佩苏大为的功绩和为人,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的。

  就见那郑待诏昂首挺胸,叉手向着李治与武后朗声道:“自古兵士作乱,乃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昨夜谋逆者,乃苏大为心腹旧部,此事断难与他撇清干系。

  况且臣听闻,苏大为入长安时,在开远门,还与旧部相聚,安知不是密谋作乱?

  臣请陛下开张圣听,不要漏掉一个贼人。

  臣一片拳拳之心,为陛下计,为大唐千秋万载计,愿陛下察之。”

  说完,郑待诏低身鞠躬,极尽诚恳谦卑。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

  郑待诏也是豁出性命了。

  右相暗示,绝不能让苏大为平安走出含元殿。

  必须有人将昨夜的事捅出来,拿到含元殿上,交由文武百官议论。

  哪怕武后有心回护苏大为,但是这事搬到台面上,终究是苏大为的错。

  就算武后,只怕也难堵百官之口。

  陛下登基以来,极为英明,做事从来是滴水不漏,极重天子颜面。

  断不可能为了苏大为此人,而伤了自己的口碑。

  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当然,郑待诏站出来,还是有一定风险,存在了赌的成份。

  但是想要高回报,岂能不冒点险?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况且这事赢面还挺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今日,我与开国伯必须死一个。

  特喵的,富贵险中求!

  他鞠躬行礼,心中依然不免紧张,直到听到李治的声音:“郑侍郎一片拳拳之心,朕知之。”

  郑待诏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

  再听到李治让他起身的声音,忍不住眉梢上扬,笑逐颜开。

  一面起身,一边用衣袖不着痕迹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臣一心为国,只要对陛下,对大唐有利,哪怕赴刀山火海,也再所不惜。”

  李治微笑颔首:“善。”

  这一个“善”字,让郑待诏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为官二十余载,站在朝会中也有十年,但何曾能得李治正眼看过一眼?

  如今居然能得圣人亲口说个善字。

  这叫什么?

  这叫简在帝心!

  赌对了!

  以后飞黄腾达,直日可待!

  会所嫩模那叫事吗?

  马上安排!

  就在郑待诏喜气洋洋时,看到李治向自己微笑着说了一句话:“来人,将郑待诏拖下殿,乱棍打死!”

  轰隆!

  脑中仿佛一记晴天霹雳。

  郑待诏脸上还带着笑。

  脑中仿佛被一记雷给劈中,一片空白。

  我在哪?

  我是谁?

  我要做甚?

  幻觉,一定是幻觉!

  文官中一片惊骇。

  李治朝这十几年,何曾有过这样的事。

  圣人当朝要乱棍打死进

  言之臣?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圣人竟为苏大为破逆!

  圣人对苏大为居然如此庇护!

  连十恶不赦之谋逆罪,不惜打死言官,也要护着苏大为?

  凭什么!!

  文官为首的右相李敬玄,脸色铁青。

  心中惊骇、沮丧、悔恨,各种情绪涌上头。

  最终狠狠咬牙,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苏大为何止简在帝心,简直像是骨肉之情了!

  哪怕是太子犯错,也不可能被这样回护!

  要糟了!

  糟糕透了!

  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李敬玄只觉头痛欲裂。

  而武臣中,则是一片艳羡的目光。

  苏将军,牛逼啊!

  能得圣人如此眷顾!

  大唐立国数十载,何人有过这样的圣眷!

  跟着苏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愁吗?

  那些苏大为的旧部,一个个暗自交换着眼神,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

  还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之情。

  跟对了老大!

  那些还未曾与苏大为共事过的武臣,则是眼中暗露焦急之色。

  贼你妈,这事咱们可落后了啊。

  待此事了,一定要好好结交苏将军。

  若能与苏将军攀上交情,以后前途自然大好!

  含元殿上百官心绪复杂。

  被李治“借头颅一用”的郑待诏已经撞天叫屈,大声惨叫起来。

  “陛下,我无罪,我是为了大唐啊陛下!”

  “右相!右相您可不能抛下属下啊,属下可是为了……”

  李敬玄一个激灵,差点当场就尿了。

  厉声喝道:“还敢狂言,来人,掌他的罪!将他拖出殿外!”

  郑待诏还要大叫,早有如狼似虎的金吾卫一涌而上,粗暴的两耳内,将他抽得鲜血淋漓。

  两颊血肿,连牙都飞出几颗。

  口里只剩吐着血沫,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金吾卫们顺势将他推倒,如拖一条死狗一般,反剪双手,倒拖出殿外。

  啪啪啪!

  很快,殿外响起一阵木棒击打之声。

  开始还有惨叫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整个含元殿上,杀气弥漫,寒意迫人。

  武媚娘走到苏大为身边,以手抚其肩,凤眸圆睁,不紧不慢的道:“开国伯为我大唐栋梁,岂容小人诋毁。”

  李治负着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

  有太监上来想要搀扶,被他挥手喝退。

  这位主宰大唐朝纲十数载的帝王,以冷冽的双眸,从文武百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扫到右相李敬玄身上时,李敬玄身体紧绷,暗自低下了头。

  后背被冷汗浸透。

  震人心魄的声音自李治口中传出。

  “开国伯苏大为,对朕和大唐忠心耿耿,大唐在,开国伯即在……若再有人敢非议开国伯者,郑待诏便是榜样。”

  敲打!

  这是明显的敲打!

  李敬玄听在耳中,一颗心惊怒交集。

  却只能含恨咬牙低头。

  不敢有丝毫不满透出。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含元殿上,百官齐齐叉手应命:“喏!”

  ……

  苏大为走出含元殿时,朝会尚未结束。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议题,比如昨夜的宫乱,一大批人将要被追责。

  无数人头将要落地。

  不知几家欢笑,几家愁。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影响到苏大为。

  方才他通过自己的方式,拿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好处。

  超然的身份。

  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庇护的金身。

  今后怕是连右相,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郑待诏和谷德昭的例子就摆在那里。

  若是治疫之法得到朝廷确认,那他就是李治最大的贵人。

  这些年,李治和武媚娘受“天人感应”之苦,被世家高门的官员,借着天灾与瘟疫不断逼迫,不得已下“罪己诏”。

  若疫情可治,那便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世家高门借“天人感应”制约皇权的手段,从此就不灵了。

  而苏大为,对自己的方法,是极有信心的。

  站在后世的见识上,站在巨人的肩上。

  他的法子,是经过历史验证的。

  后世,那个全民“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真的消灭了华夏大多数传染疾病。

  受惠于此,才从建国时四万万同胞,变成人口十几亿的大国。

  后世人对除害虫、喝开水、建公厕、勤洗手,戴口罩都习以为常,却不知这些方法是集合无数人智慧和实践检验,才保留下来。

  最简单的,却也是最有效的。

  所以后世华夏,才能在一场场大疫下,迅速走出来,恢复正常生活。

  在国外还在为戴不戴口罩而争论不休时。

  华夏人早就美美的端着一杯枸杞泡水,一边滋溜开水,一边享受着岁月静好。

  而困扰长江流域数千年的“血吸虫”等寄生虫病,在饮用开水,通过回土填埋,消灭钉螺的防治下。

  在苏大为穿越前的时代,也几乎绝迹了。

  他在安黄县半年,也通过后世一些科学手段,将此类疫情一一清除。

  除去深填埋消灭田间钉螺。

  用中草药治疗痢疾,寄生虫。

  喝开水,上公厕,勤洗手,戴口罩。

  甚至包括翻找蝗虫卵,深填埋的方式,杜绝了来年的蝗虫灾情。

  只要将这些方法在大唐推广开来,什么样的疫情,都会得到控制,不会再大规模爆发,为祸华夏。

  想到这里,再想想后世那些美利奸之类的国家,苏大为不由暗叹,文明这东西,是必须要经过无数岁月检验和传承的。

  华夏薪尽火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五千年文明不绝。

  岂是那些化为蛮夷,几百年便能学会的。

  苏大为穿越过来前,记得阿美利奸都被疫情麻翻了,好像一半的国民染疫,死伤八位数,从此一蹶一振,不得不抱华夏大腿,靠出卖以前的小弟讨生活。

  而一直在华夏西边反复横跳的天竺阿三,因为多重变异,更是惨到丧葬业都被击穿了。

  依稀记得国民一半染疫,死伤也是八九位数。

  从此只能跪下当狗。

  没办法,文明断绝,文明程度太低,也只能做狗才能活下去的样子。

  苏大为正在想着这些,忽见一名太监领着几名侍者守在道旁。

  而领苏大为出宫的太监见了,也只同对方暗自做了个手势,便向苏大为低声道:“开国伯,有位贵人要见您。”

  贵人,谁啊?

  看这些太监有些眼熟,莫不是太子的人?

  苏大为也没多想,跟着新出现的太监和侍者,向着一侧偏殿走去。

  转过花园御道,湖水假山,过了太掖池,很快看到在一处不知名的花园中,正站着一个少年郎君,远远的,便向苏大为拱手施礼。

  “见过阿舅。”

  苏大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不是太子李弘。

  而是李贤。

  后来被称之为“章怀太子”,如今是沛王的李贤。

  除去太子李弘,武媚娘与李治,最爱的便是李贤。

  永徽六年,李贤被册封为潞王。

  显庆元年,先太子李忠被废,武媚娘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

  李贤则被迁任岐州刺史,同年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

  要知道,当时的李贤还只是个婴儿。

  然后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仍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李贤八岁加扬州大都督。

  很好很强大。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历史上,李贤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深得李治的喜欢。

  李治曾对司空李勣说:贤儿已经读了《尚书》、《礼记》、《论语》,背诵古诗赋十多篇,一看就能领会,也不会忘记。

  当然,苏大为对李贤印象最深的事,是乾封元年,李贤招募“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王府修撰,后来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助兴写《檄英王鸡》,溜须拍马意图十分明显。

  李治知道后龙颜大怒,认为王勃挑拨李贤与李显的关系,一怒将他贬到蜀中。

  心中转着千般念头,苏大为向李显行礼道:“见过沛王,不知召臣来是?”

  “阿舅何须多礼!”

  李贤几步上来,双手热情的握住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

  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渴慕和好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