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世界线·97
作者:小霄      更新:2023-10-09 22:07      字数:5410
  沼泽深处遍布迷雾与诡秘沉重的喘息。

  雨林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地貌,安隅伏低身子,视线缓缓扫过那些被污泥包裹的东西,就连动物或植物也难区分,如同鬼影重重。

  一道风声忽然从身后抽来,他瞳孔骤缩,转瞬便出现在几米之外,躲开了那道狠辣的鞭打。

  泥鞭重重抽入沼泽,黑泥四溅,一滴沼泽泥溅在脸上,迅速摊平蔓延,像要把他整颗头都包进去。安隅毫无表情,片刻后,那些黑泥无声息地在他脸上粉碎消失了,一如从前那些馋虫上脑的畸种。

  巨翅扇开潮湿的迷雾,熟悉的皮革气息笼罩下来。

  秦知律展开羽翼把他从远处拢到怀里,低声道:“小心些。”

  “它吞不了我的,长官。”

  “被打到总会受伤。”秦知律说,“你一直用不习惯飞行辅助器,就待在翅膀里吧。”

  “好。”

  安隅听话,任由漆黑的羽翼卷曲起来,把他环在其中,他抓着光洁整齐的翎羽,看向已经没入沼泽的那根泥鞭——和流明之前的描述不大一样,这里有些泥鞭布满荆刺,浓郁的黑蔷薇在其上怒放。安隅眨眼间,沼泽泥便将蔷薇覆盖了,但片刻后蔷薇又重新破泥而出,而后再被覆盖,此消彼长,周而复始。

  不远处突然炸开一声剧烈的抽打,一根泥鞭狠狠抽断了另一根,几片蔷薇花瓣破散在空中,带着胜利的傲慢姿态缓缓沉入沼泽。

  秦知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思忖道:“泥鞭在污泥和蔷薇花枝之间反复切换形态,朝我们抽下来时,那东西是污泥形态。但有趣的是,蔷薇形态一直在攻击另一方。”

  他虽然说着有趣,但那双黑眸却冰冷暗沉。

  “炎长官在和黑山羊争夺势力。黑山羊想要和炎长官彻底融合,而炎长官则在疯狂绞杀黑山羊的部分。”安隅垂眸低声道:“您说的没错,这完全重演了当初53区凌秋面临的局面。”

  翎羽在他手心里扫了扫,安隅感知着秦知律无言的安慰,又说道:“雾太大了,不知道眠和流明现在哪里。”

  沼泽里已经无法建立任何信号,就连队内频道都无法工作。降落之前,他们根据能量波动,定位了黑山羊所在地,可一落入迷雾,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远处的庞然大物,就遭到了泥鞭的疯狂进攻,几个人就这样被冲散了。

  秦知律敛眉道:“眠是非常成熟的守序者,我只担心流明会精神失控。”

  “这东西果然是长官和黑山羊的融合体。”

  一根已经断裂衰败的泥鞭被几缕银白色的长发缚在空中,干枯的蔷薇花枝和质地难辨的泥与肉混搅在一起,眠看了许久才松开头发,任它跌落沼泽。

  “完全镶嵌生长,已经开始融合了。”

  不远处,流明看着最后一片蔷薇花瓣没入泥淖,低语道:“靳旭炎……”

  冷汗使得他额前的头发贴在两颊,因体力透支而惨白的面孔却更衬得

  那双眸锐利明亮。

  他们正逐渐靠近黑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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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发的种子能隔离污泥。但尽管如此,这一路仍旧艰难,流明豹化的利爪都快被那些泥鞭磨平了。

  只是虽然狼狈,他的进攻却一次比一次更果决狠厉。

  仿佛要将这迷雾,这片天空和土地都生生撕裂。

  眠看着他的侧影——禁闭室里全黑的背心和长裤没来得及换下,他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鲜红的罩衫,衣领高高拉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对明眸。

  在流明来尖塔前,眠见过靳旭炎浏览他的演出视频,那天她站在炎的办公桌前汇报任务,炎却在她说完之后把屏幕掉转过来,噙着笑说道:“你说这世界都这样了,怎么竟然还会有一双这么明烈骄傲的眼睛,好像这乱世灾厄都和他没关系似的。”

  她还记得那天初看到流明演出的惊讶——红衣巨星,明艳不可一世,那确实是一道难以埋藏的光芒。

  流明抬腕拭去下颌的汗水,“不好意思,我很狼狈吧,让你见笑了。”

  “没有。你穿红色很好看。”眠收回视线,“但红色在沼泽里太惹眼了,这一路的泥鞭几乎都冲着你来的。”

  “呵。”流明笑一声,低语道:“不然,怎么让他知道我回来了呢。”

  眠闻言怔了一怔,有些摸不准这个带着淡淡嘲讽语气的“他”是指长官还是黑山羊。她一直奔忙在一个又一个任务中,很少回尖塔,仅见过几次流明和长官的日常相处。印象里流明总是说话带刺,可就是这样的一身反骨,在这两个月里却无数次试图跑回沼泽,就连好脾气的唐风都被他惹恼了,冰冷地威胁道:“再有一次,我会挑断你的手。”

  “你挑断我的手,我还是要回到沼泽去。”禁闭室里的流明干笑着,疯癫般喃喃自语道:“我不能这么欠他,把他扔在那儿,自己一个人回来。”

  眠是孤儿,雇佣兵出身,最不擅长研读人的真心。她只知道,哪怕在流明被强制加入守序者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从没试图逃离尖塔。

  眠回过神来,凝重道:“黑山羊实在太难根除,这座沼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

  “那就不要根除。”流明干脆地说道。

  眠皱眉道:“你说什么?”

  “人类胜利与否与我无关。我只是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去,仅此而已。”流明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的迷雾,“我有预感,我们离他不远了。”

  泥浆流淌的粘稠声变得刺耳,那些诡秘的湿重的喘息仿佛就贴在耳边,让人汗毛倒竖,但流明的目光却愈发犀利冷锐。越往他引领的方向走,冲击过来的泥鞭就越凶猛,比他们刚降落时更难缠。

  绵延不绝的声波从流明竖起的衣领下扩散出,受到干扰的泥鞭在空中错乱挥舞,抽打起漫天飞溅的污泥。而他就在泥阵中迅速穿梭,飞溅的泥浆将衣服抽割得褴褛破碎,伤口的鲜血也混入了污泥,终端在精神力和生存值大幅下降的两种警报中反复切换,但他却无动于衷,反而将终端从口袋中掏

  ()  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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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迅速下沉。

  眠对流明的终端有印象,那是他来尖塔第一天炎亲自定制的。终端背后镶嵌着红宝石拼贴的一只小小血雀。

  他浑身装备都来自炎的专门定制,昂贵得令人发指,但他却对此嗤之以鼻,哪怕是现在,他也只冷冰冰地看着终端被污泥吞没,毫无痛心的神色。

  但不知为何,眠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刺了一下。

  泥鞭的攻击太疯狂了,她很难接近流明,不然她很想对流明说:其实你可以说出来的。

  告诉身边人,你很担心他,你希望他回来,说出口会好受很多。

  眠正看着他,却见流明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高喝道:“小心!”

  一阵疯狂的絮语突然挤入耳朵,眠的脑子嗡地浑噩了一秒,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被黑山羊控制了,但却见流明正死死盯着这边,衣领下的嘴唇似乎正快速掀动,紧接着,她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溅落声,如同沸腾欲喷的火山岩浆。

  她脑子终于清明,猛地回头,泥鞭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在后,虽然受到流明的干扰,但仍姿态疯狂地要冲上来将她吞没。

  怎么会这么多!

  眠立即躲闪,大量莲花种子从发丝和皮肤中散发而出,将那些泥鞭弹开,她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余光却见比她身后更密集的泥鞭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向流明扑去——而流明,就像一只焚火的雀,纵然生长出利爪,却在滔天的海浪下孤立无援。

  无数重漆黑的鞭影从头顶笼罩下来,流明却放下了已经化形的利爪。

  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知道这一遭躲不开了。

  他仰头看着那些泥鞭,从中辨识出长着蔷薇花枝的,挑唇微笑。

  这是眠第一次看见流明露出真正的笑意,她几乎静止了动作,因为有那么一瞬,她忽然明白了靳旭炎的沉迷。

  长官一定见过他真心实意的笑,哪怕是在很久之前——她这样想道。因为这个人太美了,他素日的冷酷让这昙花一现般的笑更加直击人心,一见便难忘。

  几棵蔷薇花苞挣扎着从黑泥中破出,狠狠地抽打开周围的泥鞭,像在保护流明。可泥鞭太多,它们很快便凋落下坠。流明伸手,一片在空中飞旋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合掌,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指上。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怔。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靳旭炎流泪。

  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但死亡却并未降临。

  泼天的睡莲种子忽然将他环绕,那些泥鞭被阻隔在外,它们疯狂扭曲着想要冲进来,但那些睡莲种子却迅速扎进了沼泽淤泥,几乎就在一瞬间,潮湿苦臭的雾气被一阵清新的气味驱散,无尽的睡莲从泥沼中抽节而出,花枝瞬间拔高,大朵大朵雪白的睡莲从从枝头抽苞而出,舒展开,编成一道密密的屏障,将流明守护其中。

  一路上眠都在用种子开辟道路,但那些种子生长很慢,流明还没见过它

  ()  们开花。他看向远处的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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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明突然明白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的破口,此时伤重的已经迅速溃烂腐深,而较浅的那些却已愈合。

  安隅用了时间加速。

  队内通讯瘫痪,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处境,但大概都已经接近黑山羊,遇到了这突然爆发的泥阵。

  安隅不见踪影,却仍在远处为队友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流明哼笑一声,握紧手中那片干枯的蔷薇,低语道:“看来我必须要去见你了。”

  可话音刚落,沼泽深处突然炸开一阵让人眩晕欲聋的喃语,像有无数人类和动物同时发出诅咒,裹满污泥的手臂从沼泽中伸出,疯狂地向他的脚腕抓来。

  他放眼望去,迷雾之下,沼泽中再无一处空地,密密麻麻的黑手破泥而出,嘶吼着要把入侵者拉入万劫不复。

  这是上次在沼泽中未曾经历的局面,融合了炎的黑山羊虽然一直在被炎压制,但也孕育出了更强的能力。

  流明心头抖过一瞬的惊惧,但紧接着,浓郁的睡莲清香再次驱散了忽然汹涌的苦臭。

  阵阵香气中,眠清冷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走,去找他。”

  随着那声清喝,无尽的睡莲种子泼天而出,纷纷落入沼泽,睡莲在风中生长摇摆,极尽生命力地抽节,那些花枝牢牢地顶住流明的腰,将他往前送去。万千黑手在他身后嘶吼,却被睡莲死死困在他身后,只能无力嘶吼着看他远去。

  流明被送出很远才意识到不对——无论他到哪里,身后都有源源不断的睡莲种子喷涌到身前,提前扎根抽芽,替他开辟道路,但是,另一个飞行辅助器运转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很久。

  他扭回头去,发现眠没有跟上来,迷雾之中,她和他已经相隔甚远。

  流明按下装置开关,悬停在空中,怔然看着那道身影。

  浓密的头发在迷雾中飞舞,一如睡莲洁白,可无尽泥鞭和黑手缠绕上那一缕缕发,也箍住了她的四肢。

  眠已经不动了,但仍保持着身子前倾,向前护送的姿态。

  在尖塔,很少有人会记着眠只是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她实在太像一把冷清的兵器,即便到了此刻,那双眼眸中也无半点惊慌,仍然如兵刃般坚定冷静。

  眠再也无法向前,黑手拉住她纤细的脚腕,将她一寸寸地往沼泽中拖,她的发梢和脚踝已经没了下去。

  但风啸般的睡莲种子仍在散发,仿佛无穷无尽,一直向前冲,越过流明向前,提前为他铺好通向黑山羊的道路。

  眠在迷雾之外对流明勾了勾唇,那抹笑意绽放后,她双眸中忽然也爆出两朵莲花来,银白色的花瓣在迷雾中飘动,坚决又柔美。

  她用竭了这个基因赋予她的净化之力,掏空了所有的种子,也彻底睡莲化。

  便如那株植物本体一般,终于,自己也扎入污泥。

  一朵发着银蓝色光晕的睡莲

  ()  被风送到流明掌心,

  清新的气味驱散了一直扰乱他精神力的雾气。

  也将最后一句话送到他耳边。

  “流明,

  或许我们都出不去了。但希望你能找到他,最起码,能和他一起沉下去吧。”

  话音消散,送出最后一朵睡莲的眠安静地躺在沼泽上,任由那千万罪恶之手撕扯着她的四肢和长发,带着她堕入深渊。

  流明的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挖空了,只剩下心脏重重的搏动。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眠出任务时,他还在为自己的代号和靳旭炎争论。

  那时他冷冰冰地瞪着靳旭炎,“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代号。”

  “免谈。”靳旭炎看也没看他一眼,“其他长官的规矩我不管,在我这,监管对象没有起名权。”

  后来他才知道,眠刚来时给自己起名叫“寂音”,来自一首东方诗。但靳旭炎觉得这个女孩的出身已然集齐了人间最漫长的孤寂,性子够冷了,要再起这么个冷名,岂非永远走不出孑然一身的境地。于是他对着睡莲档案看了半天后,强行给她改成了一个和煦的“眠”字。

  此刻,沼泽之中的嘶吼与絮语戛然而止,只有摇摆的睡莲,让空气也随之振动,发出阵阵悠长的回声。

  流明没学过什么东方诗西方诗,但不知为何,他听着那阵阵回声,却忽然想起了那次任务里靳旭炎随口一提的诗句——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磐音。

  眠的身体已经彻底没入泥淖,再不可见。

  但沼泽中连绵盛放的睡莲却依旧有着勃勃的生命力,一眼望去,会让人错觉这根本不是沼泽,而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莲池。

  睡莲们源源不断地抽出新的花苞,沼泽中的黑手开始剥脱污泥,露出原本早已腐坏的动物肢体,

  大朵黑蔷薇拱破黑泥,从泥鞭上绽放,转头便朝其他仍要靠近流明的同类抽去。

  黑蔷薇和睡莲迅速侵占了这个目之所及的空间,穿插缠绕,在流明面前彻底打开了一条通道。

  通向沼泽中心。

  要将他,送到靳旭炎面前去。

  流明倏然转回身,再也不向身后看一眼,不看那些旺盛却也正片片凋零的睡莲,也无视蔷薇自断根枝的残忍。

  他决然地向前,沿着那条被开辟出的道路,一直向深处。

  直至迷雾的尽头。

  迷雾尽头,沼泽之脉,却不见当时黑山羊的形状。

  一根通天的黑蔷薇,正安静而磅礴地伫立在污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