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收拾好了？”连翘问眼前这个自己选定的戏班负责人。

  负责人擦了擦汗，点头道：“都收拾好了！”

  旁边的孟老板劝道：“乔琏先生不若一起去齐王府罢！说到底玉梨班也是你的, 再者说了你去一趟也防备着有什么意外, 好有人来主持！”

  连翘却摇摇头：“不用我去了, 能有什么意外呢？一般的意外他们自己就能解决，若是他们解决不来的意外, 我在也没什么用处。”

  送走了玉梨班的人和孟老板，连翘颇有些百无聊赖，左右看看，便直接坐了一辆出租马车往宋志平家去了。

  宋志平见到连翘来自家还有些奇怪：“你今日不是应当去齐王府么？”

  连翘挑了挑眉：“齐王府？我为什么要去齐王府？”

  “前几日在白兄家中，你那个玉梨班的人不是已经禀告过了——齐王府的王妃要过生日，请了几个最好的戏班子去献艺。又听说如今玉梨班正当红, 演的戏是别家没有的, 于是特别还请了玉梨班？”

  前几天连翘在白明星家, 还有另外几个朋友, 包括宋志平，开了一个茶话会。本来谈天说地好好儿的, 没想到半路玉梨班的人过来，丢下一个重磅消息！当今皇帝的儿子，齐王殿下，其王妃要过生日，请玉梨班去王府表演。

  说实在的，这种去人家家里唱戏的，在梨园行当里有专有名词，叫做‘唱堂会’。这本是好事, 一方面说明戏班子名气大、受人认可！要知道，请的起戏班子唱堂会的都是有钱人家，等闲的戏班子人家是不请的！

  另一方面也赚的丰厚，在戏园子大兴之前，这是戏班子的主要收入来源。只不过现在戏园子越来越正规，反过来比唱堂会更加赚钱了。但即便如此，唱堂会也是有自己的优势的，大部分角儿们就很喜欢唱堂会——唱堂会能结识很多真正的达官贵人。

  一个角儿得有人捧才能成为红角儿，这种前提下，网罗人脉就很重要了。

  当然了，对于班主这样的人来说，人脉更重要！即使是唱堂会越来越比不上戏园子里的收入，他们也必须去！更何况类似齐王府这样的去除，报酬丰厚，如果不算戏园子里观众送的礼物，其实还是这边获利更多——不过王府里肯定也有赏钱就是了。

  这个消息是通过四季阁的老板孟老板传来的，而玉梨班上下得到这个消息都是欣喜若狂地。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话剧和《玉梨班》即将真正获得上流阶层的认可，并且一举打入戏曲行当，不再是一个大家都不知道该不该承认的异类。

  他们很快派人来告知连翘连翘对这个消息的感觉、其实还好。

  从玉梨班和话剧的角度来考虑，这肯定是一个好事。齐王齐王妃可是皇室成员！在这个皇室具有无上权威的封建社会，只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前面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但这只是理智分析而已，从连翘的感性认知上，她实在没有办法像这个时代的普通人那样，因此发自内心地感动，并且由此对皇家更加衷心云云。

  倒是敬畏之心还有点儿，但这不是普通平民对皇室的敬畏，更多是人人平等社会里一个自由民，对封建社会里掌握生杀大权的统治者的敬畏——这是一个人与人地位差距巨大的封建社会，对方对她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虽然这个时代貌似是太平盛世，皇帝英明，皇室也被官僚机构限制的比较严。而这齐王，一惯名声也还可以。

  也就是说，中间只要没有人发疯，她肯定不会被齐王或者齐王妃弄死，上演宅斗文宫斗文中的情节的。

  但是，她不太喜欢拥有这种可能性！一直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或许没感觉，但是她是能够察觉到这些的。所以她厌恶这个，所以她回避这个。

  今天玉梨班去王府表演，连翘本来应该一起去的，但她没有去，原因就在这里了。

  实际上孟老板也觉得她应该去的在他看来这是编织人脉、结交权贵的极好机会！凭借连翘的身份，和大家认识一番，和几个喜欢她的贵族子弟建立比较稳定的联系。倒不是图什么，只是将来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说不定就要动用到这样的人脉来办了。

  连翘对此真的无感，她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能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若真是有了，能被几个贵族青年解决，那也不是太难办。紧急联系一番现在的朋友，运作下来就算麻烦一些，也不会困难到哪里去！

  想到这些索然无味，连翘只能解释道：“他们已经去了齐王府，至于我，对那里是没什么意思的。”

  “没什么意思就不去？”宋志平表情不是反对，但也很难称得上是赞同，他只是不置可否道：“你要知道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连翘非常洒脱，这件事她是真心一点儿都不后悔！

  “说这些是好机会，可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机会？我在这上面无所求！”这就是典型的‘无欲则刚’了。连翘说了之后又补充道：“而且说起来我不太爱和这些一等一的高门打交道。”

  “也对，你这个人怕拘束，和这些人打交道确实是为难。”宋志平若有所思。

  连翘的性格在平时展现地很明显了。

  他们这一行非常特别，一方面似乎有很多人认为他们社会地位很低，根本比不得真正的读书人，只不过是弄些小道的。另一方面，他们这一行到底是读书人在做事，而且知名作者还往往能获得一些超级权贵也来崇拜，无形之中提高了地位。

  所以他们堪称三教九流，什么阶层都能接触到。

  中间那一层的人就不用说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就属于这一层。而除此之外，上到王孙公子，下到贩夫走卒，其实都能接触到。

  连翘的表现非常清楚了，有的人觉得她有些‘势利眼’，只和行内混的好的人相交。但宋志平看得出来，她其实只是和那些能说得来的亲近而已。所以别说没有那些眼界紧窄之人，就是王公贵族也没有啊！

  若是真的势利眼，她早就开始接触这些人了。然而事实就是，她不仅没有主动接触贵族，甚至是疏远这些人。

  一般来说，一个平民身份的读书人主动避开贵族，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自己自由自在惯了，最厌恶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必须小心谨慎——甚至是降低自身的人格！

  连翘的心情其实比这个复杂，她面对这个社会的统治者们的时候不只是像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样，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顺便还要高呼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多的是一种挫败感，一种现代人来到古代之后的挫败感。

  即使她已经拥有了后世的自己不敢想象的成功，然而面对这个时代的统治者，她依旧十分无力，甚至可能性命操于人手。

  连翘大多数时候都是很诚恳的，对宋志平认真道：“其实不只是那么简单，我其实根本不想面对那些权贵他们总是在提醒我，我是多么弱小的存在——我当然知道，只要我自己小心，并且没有人发疯，对方根本不会影响到我、伤害到我。”

  “但是我依旧很难忍受这个，你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古怪。反正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至少是相对平等。我当然知道人和人生下来就有不同，强行说平等就像是个笑话。但至少是相对的，在某些基本的、重要的事情上达到平等。”

  “我不认可某些人天生的高高在上。”

  宋志平怔了怔，而后点头道：“原来你是金华学派的啊。”

  连翘这番想法算新颖，但说不上惊世骇俗。翻看古代史就知道了，古人超出时代的言论多着呢！认为在封建时代谈人权，谈人人平等非常扯？仔细了解就知道了，早就有人有这种看法。

  而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因为新思潮渐渐起来了，到处都是各种新思想诞生。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有，之前还说过，男女平权也有人要求呢！至于说人人平等这种符合上古爱民精神的理念，那更是大受欢迎——至少比男女平权的关注者要多一些。

  其中最有名的观点、论调来自金华学派。

  金华学派是一个诞生才二十年的新学派，早期的核心成员都是金华人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组成这个学派的契机本来就是地缘接近前提下的观点相近！都是台金华的，这是自然的。

  金华学派也是因此得名。

  如今金华学派经过发展，在众多学派中也有了不少拥趸，发展出了比较鲜明、具体的理论。

  对于宋志平的这个说法，连翘觉得根本解释不清楚，只能干脆道：“我并不是什么金华学派，只是单纯有这想法而已。”

  连翘的手指划过宋志平书房书架的书脊，在一部讲古代先贤哲学思想的书脊上停住了手指：“对时下的学派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神仙打架，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宋志平并没有追问之前的话题，而是顺着连翘的话道：“不不不，你不是觉得看不懂你口中的‘神仙打架’。平常你说看不懂的时候其实就是你最懂的时候，一旦说出见解，百个不能及你一个！”

  连翘并不是哲学系的学生，当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知识积累。但是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整场积累，就足够用了！

  读中学的时候他们的课程中就有哲学相关的内容，虽然非常粗浅，但领先这个时代啊！这就好比哪怕是现代最普通的一个医生，扔到古代恐怕都是神医级别。时代的不同，很多时候会在不经意中体现出来。

  而这不需要那些人用造玻璃、水泥、青霉素、肥皂等等来作为明证，因为这是每一个人本身一直就有的，自然无须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