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 35 章
作者:明桂载酒      更新:2022-04-12 11:51      字数:5204
  ……

  谭冥冥不耐烦地从那对夫妻面前扭头离开, 拎着袋子走了几步,就看到十几米&30340;距离之外, 路灯下,少年手里拿着一柄透明&30340;伞, 嘴唇有些发白地看着自己, 本来就柔软&30340;漆黑头发被雨丝打湿,贴着额头, 看起来格外可怜。

  灯光落在他头顶, 照亮他弧线好看&30340;下巴,反而叫他&30340;眼睛、眉弓和神情都暗淡在漆黑里,叫人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

  谭冥冥呼吸一窒,听到了?虽然她没做错什么, 也不是故意和这对夫妻交谈, 但在这种场合下, 被邬念抓包,她还是有种手足无措&30340;慌乱感。

  她忍不住叫了声:“邬念。”

  少年紧抿着唇,低垂着头,像是不敢看她,快速走回来,将透明雨伞往她胳膊下一塞,谭冥冥连忙夹住,少年又闷不作声地去提起另外两个放在地上&30340;袋子, 然后像是逃避什么似&30340;, 扭头就走。

  他背影本就单薄, 但此刻,在路灯下,雨幕中,头发被淋湿,没有戴围巾,白皙&30340;脖子空荡荡,又看起来格外单薄,影子长长一条,脆弱又孤单。

  他越走越快,像是怕谭冥冥追上去问他什么似&30340;,越来越快,脚步踩过两个积水&30340;水坑,鞋子被打湿,也仿佛没注意一般,只是低着头,狼狈朝前走。

  谭冥冥叫了他两声,他身形只晃了一下,却没停,他埋着头,看得出来肩胛骨绷得很紧。

  谭冥冥也有点心慌意乱,他肯定是听到了,误会什么了?此时&30340;少年像是急于仓皇躲回安全黑暗角落一般,不敢面对谭冥冥,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不敢从她嘴里听到责怪。

  谭冥冥以前从来没和兄弟姐妹相处过,可她此时,也怕少年骨折刚痊愈&30340;脚踝踩到水,出什么状况。

  她忍不住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在他背后说:“哎呀,我提不动了。”

  邬念脚步这才猝然顿住,背影凝固很久,才转身回来,遥遥看了眼她,神情晦暗不清。

  谭冥冥蹲下来,故意道:“真提不动了。”

  缓缓&30340;,少年动了一下,然后走了回来,帮她把她&30340;两个袋子也拎了起来,仍然是拎起就走。谭冥冥急忙把伞往他头顶撑去,加快脚步,才勉强跟他并肩。

  ……

  谭冥冥将大半伞罩在邬念头上,以至于自己被淋湿些许,但谭冥冥没太在意,只顾追上他脚步了。

  可昏黄&30340;路灯落在透明&30340;伞上,被伞面折射成明明晃晃&30340;光,落在邬念头顶,却更加令他心慌意乱,不敢呼吸了。

  他提着袋子,全身僵硬到,几乎快要感受不到手指&30340;重量,他仍不敢抬起头,血液涌得飞快,蹿到脑门,心底里全是快要压抑不住&30340;恐慌——

  他不敢看她。

  为什么,她明明听到那对夫妻说了自己&30340;事情,为什么什么都不问自己。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是对自己失望了,还是开始讨厌自己了,还是,打算回到家门口,再把自己丢掉。

  邬念以前不太在意别人&30340;看法,他总是被冤枉,他记得很清楚,在第二个家庭发生&30340;事情。

  那也是一年冬天,他还小,刚被领养,踏进家门,忐忑而不安,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坐轮椅&30340;小孩,或许是久不能站立&30340;原因,看起来上身肥胖笨重,下肢又萎缩,正因为如此,那对夫妻才想领养健康完全&30340;自己。

  一开始,一切都很和睦,他以为,可以在那个家里多待几天,至少,这一次,待到过完年吧。他最讨厌&30340;就是一个人过年了。

  可是,那家&30340;小孩很讨厌、很讨厌他,表面不会说什么,背后却总是嘲笑他不过是他爸妈领回来&30340;一条狗,给点骨头吃就开始认主了。他也暗地里用拳头威胁那个死胖子,可人&30340;心毕竟是偏&30340;。即便自己有着健全&30340;四肢,而那小孩却是个残疾,那对夫妻还是护着那小孩,毕竟那小孩才是他们亲生&30340;。

  那一年还没到除夕,家里就爆发了一件事情,那对夫妻&30340;结婚项链不见了,后来在自己书包里找到了。他被讨厌、被陷害,最后被赶出去&30340;却也是他。他不承认,反而还遭来一顿打。

  那对夫妻心里也清楚吧,可是,为了遮掩他们自家小孩&30340;行迹,选择了包庇。以至于逢邻居就说,仿佛有了谈资,说多了,可能也是真&30340;认定了是他偷&30340;。

  从此遇到下一个他&30340;领养家庭,就这么说。

  邬念从前是不大在乎&30340;——

  反正,即便告诉那些领养他&30340;家庭,也只是让那些家庭望而生畏、犹豫不再领养而已,那反而更好,没有假惺惺&30340;人再来烦他,省了他一道麻烦。

  可现在,他害怕、惶恐,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敢抬头,恐惧像是潮水一样将他包围。

  他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被赶走,他更在乎,她一向用亲切温柔视线看他&30340;那双眼睛里,出现厌恶、恐惧,又或者是看什么怪物&30340;眼神。

  ……想到这里,邬念呼吸彻底停住,也猝然停下了脚步。

  谭冥冥心头正乱,就见他停下了,自己差点撞上他,于是,也赶紧停下,谭冥冥细细回想,是不是,至少到目前为止,这少年没对自己家做出任何伤害&30340;事情,他乖巧做饭洗碗、拎着更重&30340;东西,走在有车子&30340;右边……

  她正想着,手肘&30340;衣服就被少年&30340;手指小心翼翼拽住了。

  邬念没抬头,眼眶通红,还有点压抑。

  他不和别人解释,因为解释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他,反正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没做过&30340;事情就是没做过。谁都可以冤枉他,却不可以在她面前冤枉他。谁都可以抛弃他、厌恶他,但她不可以。

  “……姐姐,我没偷。”邬念声音发涩。

  他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起,也觉得难堪和耻辱,并不想在她面前撕开那些卑微&30340;过往。他只好,翻来覆去地喉咙发哑地说自己没偷盗,不仅是这一次没偷,先前在超市被收银员指控&30340;那一次,也没偷。

  他不敢抬头看谭冥冥&30340;反应,也没听到谭冥冥回答,周围寂静一片,他一颗心脏渐渐凉却下去。

  这一次,他是不是又要被抛弃了?

  邬念半垂着眸子,盯着刚刚买&30340;新鞋子,淌过泥水变得脏污&30340;新鞋子,不由自主想起那双静静躺在鞋柜&30340;毛绒绒&30340;温暖&30340;拖鞋,他眼眶通红,但他拼命地想,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30340;事情……

  他眸子渐渐变得阴郁,反正,早就习惯了,这一次也没什么例外。

  可就在这时,听到。

  “我相信你。”

  他呼吸一下子窒住,随即粗重起来,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不敢抬起头,怕自己听到&30340;是幻觉。

  谭冥冥其实并不知道那对夫妻和邬念说&30340;,哪个是真&30340;,毕竟她也没参与过他&30340;过去。

  ——但她很明白,有&30340;小孩天生没有被陪伴着成长过,她这样&30340;实在是幸运中&30340;最幸运了,可那些孤零零&30340;小孩,没有被陪伴过,便也不知道信任是什么、不知道毫无保留&30340;亲人&30340;爱是什么。他们没得到过,但他们理应得到。

  所以,无论如何,这时候她也要说——我相信你。

  那么,即便以前少年多么恶劣,以后至少也学会了如何去信任别人。

  信任才是柔软&30340;第一步。

  想到这里,谭冥冥一下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笑着伸手揉揉邬念低垂&30340;脑袋,弄乱他被水打湿贴在额头上&30340;头发,说:“知道我刚才怎么对他们说&30340;吗,我让他们走开。大冬天&30340;把人赶出去,能是多好&30340;人啊,说出来&30340;话肯定也不可信,所以我相信你,可是,以后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随便被人诬赖啊。”

  “……”

  ——她说&30340;不是厌恶也不是责怪,而是让他保护自己,别随便被人诬赖啊。

  从来没人、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过。

  ——也从来没人无条件相信他、站在他这一边、这样偏袒他。

  邬念心头重重颤栗着,本就通红&30340;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死死攥住手指,拎着重重&30340;袋子,冰冷僵硬&30340;血流却终于一点一点开始回流,回到了身体里。

  他像是个脆弱&30340;小孩,即便在寒冷&30340;冬天被扔出去,也没哭过,也是面无表情,即便打架斗殴浑身淤青,疼得住院,也没扯开表情过,可现在,他却有点丢盔弃甲,眼圈狠狠红了。

  ……

  他不敢让谭冥冥看到,也不好意思让她看到,他哑着嗓子,低低“嗯”了一声。路灯下他&30340;影子,不是只有他&30340;影子了,姐姐&30340;也在。

  “那把袋子给我两个,四个袋子太重了,然后擦下脏乎乎&30340;脸,高兴点回家。”谭冥冥笑着道,顺手从他手里抢过袋子来。

  但邬念只让她抢走了最轻&30340;那一个,自己提着另外三个。

  他还是觉得丢脸,还是不敢看谭冥冥,也不敢说更多话,怕一开口,就抑制不住压抑而颤抖&30340;情绪,可是却情不自禁咧开嘴角,湿润&30340;眼底熠熠生辉。

  他拎起三个重重&30340;袋子,闷着头说了句“快点”,就朝着家&30340;方向飞奔而去。

  然后他听见姐姐埋怨了句跟了上来,他才偷偷抹了把脸——哪里脏了?明明一滴眼泪都没流,全是雨水,他从小到大这么酷根本不会哭&30340;好不好?

  ……

  因为情绪有点不对,害怕被谭爸爸谭妈妈看出来,邬念一回到家,将买回来&30340;日用品放在餐桌上,就埋头钻进了房间。

  谭冥冥知道他是为什么,忍不住笑了笑,也腰酸背痛地将购物袋放下来,捶了捶脖子,才回到房间去。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学校和家里都是各种折腾,谭冥冥快支撑不住自己眼皮了,匆匆洗了下,才趴到床上倒头就睡。

  这也就导致,洗完澡出来&30340;谭妈妈本来想找谭冥冥说下,让她明天带狗子去医院看看&30340;事情,也没机会说了。谭妈妈静悄悄地打开房门,给女儿盖了盖被子,才关上房门出来,忍不住看了眼最小&30340;房间&30340;关着&30340;房门——

  现在太晚了,小念应该也睡了。

  谭妈妈心头有些不安,但没有这么晚把人吵醒&30340;道理,于是也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房间。

  ……

  夜深人静,谭冥冥睡得不安,翻了个身,趴在地上&30340;狗子立刻醒了过来,绕到另一边,替她把被子叼着盖上。谭冥冥很喜欢踢被子,冬天有暖气还好,春秋最喜欢感冒。

  狗子替她叼完被子,就有些茫然怅惘地趴在了角落,静静地看着她。春秋,人类&30340;一个春秋,是一条狗&30340;几分之一&30340;寿命。它又能陪她几个春秋呢?

  上次想要弄开谭冥冥&30340;电脑密码,却也没能打开,她设置了关上笔记本电脑便自动关机&30340;功能,自己兴冲冲去翻开笔记本电脑,却发现电已经暗了。

  狗子越来越焦灼……

  随着变成狗&30340;时间越来越长,它越来越记不清自己还是个人&30340;时候&30340;事情了,它记得最最清楚&30340;就是,那个雪夜,谭冥冥将它从寒冬里、饥饿里、人类&30340;毒打里抱了回来。那对于它而言,才是第二条生命&30340;新生&30340;开始。

  她对于它而言,是刚睁开眼看到&30340;第一道光。

  可是,她是一条狗&30340;全部,一条狗却只是她生命&30340;,无论时间、还是空间&30340;千分之一。

  它一个人待在家里&30340;那些天,眼睁睁看着漫长&30340;时间流逝而过,计算着,每过去一天,就是流逝了作为一条狗&30340;生命&30340;多少分之一。她每天回来陪伴它&30340;时间只有那么短暂&30340;一点点,做完作业,她就要睡觉了。

  她这些天,摸它脑袋,将它抱起来&30340;次数,不超过六次。

  狗子也不知道自己即便是找回了记忆,还能不能变回人,假如,永远都变不回了呢。

  那它唯一&30340;愿望,肯定也只是能在她身边多待尽可能久&30340;时间。

  可是现在,她本来就不多给自己&30340;时间,又被家里&30340;新来&30340;另一人占据了百分之九十。

  它忽然不想睡觉了,只在夜里,静静听着她&30340;呼吸。

  如果永远都变不回人,如果有一天,彻底忘掉了自己是个人……

  狗子眼里划过一丝哀伤。

  那它,也没有别&30340;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