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番外01
作者:韫枝      更新:2023-11-04 21:31      字数:5285
  番外01——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这是姜泠重新回到江南的第二个月。

  江南多雨,尤其到了春时,雨水愈发旺盛。然,这边的雨水却与盛京的大有不同,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来,朦朦胧胧的雾气升上去,将整个青衣巷笼罩得愈发潮湿而干净。

  姜泠披了一件雪白的衫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药,正往巷子里面走。

  还未走到院子门口,她就听到从院内飘来的、孩童们的琅琅读书声。

  步瞻一袭白净的长袍,握着一本书立在院中。于他身前,七七八八坐着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他们摇头晃脑的,正跟着步瞻念着一篇诗文。

  童声稚嫩清脆,在这其中,姜泠还找到了年纪最小的素素。

  步瞻教一个是教,教两个还是教,两家又相隔甚近,薛才瑾索性便将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小素素抱过来,让她在角落里听着步先生教书。

  步瞻不收他的钱,但对方心里头却有些过意不去了,为了报答,薛才瑾每次来接素素时,都会给他们带上好大一条鲜美的大鲈鱼。

  姜泠曾问过薛才瑾,他与夫人也都是读书人,都在学堂里教书,他们夫妻二人为何不亲自教素素读书识字?闻言,那薛书生露出一个老实憨厚的笑容,他嘿嘿地笑着,说他与夫人都管不住素素。

  谁人能管住?

  薛才瑾摸了摸鼻尖,道,你家那个冷面相公能管住。

  说这话时,他面露尴尬,提起步瞻,他的眼神之中甚至还有几分瑟缩。

  姜泠想起来,之前步瞻干过的那些“非人之事()”,与他的话语中不由得多了些歉意。

  所幸对方也没有追究当年的事,将素素交到姜泠手中,笑得十分温和。

  薛才瑾与他的夫人张氏,都是和善温婉的人。

  素素也生得机灵聪慧,虽是院中年纪最小的,可学起功课来却一点儿都不比其他人费力。姜泠甫一推开院门,恰有道明媚的光影直直劈落,将眼前映照得一片干净敞亮。

  满院子的春景,满院子的活泼生气。

  步瞻正站在这一片葳蕤绿影里,微微侧着身,侧脸被一片日光笼罩着,分外白皙。

  听见推门声,他侧首望过来。

  一看见姜泠,男人的面容又柔和了几分。

  他将手中书卷一卷,走过来。

  去做什么了??()_[(()”

  姜泠答:“买药。”

  她的手中提了大大小小几个药包,皆是从陈记药铺抓回来的中药。

  “昨日我见屋中小屉不剩多少药了,今日出门便买了些回来,不知买的对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拿着谈钊给的单子,去替步瞻抓药。

  自从她来到江南,谈钊便鲜少出现在步瞻身侧了。也不知他是被步瞻所“驱逐”,还是他有眼力见。总之,这些天,她越来越难觅到谈钊的踪影。

  谈钊说,这些年,步瞻一直在用

  ()  中药抑制蛊毒。()

  这药虽能抑制毒发,却也不能根除,每月总会有那么几天,毒发会如期而至,叫他备尝蚀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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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姜泠的话,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男人笑了笑。他的目光温柔落于女子身上,唇角边荡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不知是不是被这书卷的气息熏陶,姜泠竟觉得此时此刻的步瞻较以前似乎柔和了许多。他的神色温柔,谈吐举止之间更多了几分儒生的斯文气,原本眉目之中凌厉的锋芒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清润。

  不等他开口应声,一侧有童子轻轻扯了扯步瞻的衣袖,怯生生地问:

  “步夫子,这是什么字?”

  他的小手指了指书卷。

  步瞻弯下身,他今日未束发,青丝就这般迤逦而下,乖顺地垂搭在胸前。姜泠的目光也被这吸引住,微垂下眼,几根银丝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竟已有了华发。

  莫名的,她鼻腔微微酸涩。

  步瞻较先前也变了许多。

  那等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人,有一天竟也会为了一个简单的字眼,在不过五六岁的男童面前俯下身段,温和地为他讲字音与字义。

  就这么一瞬之间,面前那男童的脸庞,竟与煜儿的重叠。

  姜泠站在一侧,手里提着还未放下的药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番景象——气质清儒的男人微弯着身段,认真教着那男孩识字读书。模样约摸着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刚及他的腰身之处,听着“步夫子”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

  待完全理解后,小男孩露出开怀的笑容。

  姜泠不禁心想。

  煜儿五岁时,也是这样的吧。

  不,他似乎比这孩子高一些,瘦一些。

  他总是紧抿着唇线,明明年纪轻轻却装成一副早熟的大人模样。他不喜欢笑,好像无论什么事都无法让他真正地开怀。他总是过分懂事,过分独立了些,他不喜欢麻烦旁人,无论是读书写字,或是习武练剑,都很安静。

  就连陈太傅也时常说,太子殿下过于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娘亲。

  一想到这里,姜泠眼中愈有泪水打转。泪光将她的眼前晕湿,于这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她的面前竟出现了那一道深紫色的身影。

  父慈子孝,家庭和顺。

  小太子昂着脸,满面钦佩地朝着步瞻望过去,他脸庞稚嫩,却写满了天真与幸福。

  正与面前那名男童一般。

  姜泠有些见不得眼前这般场景,忍着泪别开脸去。

  江南的花开得愈发茂盛,不知京都的桃花谢了没有。

  步瞻为那孩童解答完时,已将近黄昏。金粉色的余晖倾洒下来,铺落在每一个孩童们的肩头。临走时,素素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同姜泠与步瞻打招呼。

  她低下头,含笑回应。

  偌大的庭院清净下来。

  二人都喜清净,不喜欢

  ()  周遭太过于闹腾,故而所选的院落也是青衣巷中最清净的一条街巷。但待那些孩子们走后,姜泠却觉得满院子的生气好似丢了一大半儿。()

  正呆呆愣着神,身侧之人忽然轻咳了两声,一下唤回她的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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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想什么?”

  姜泠摇摇头,“没什么。”

  适才他同赵家那男孩子说话时,余光便见她一直出着神。

  那时她的眼神呆愣愣的,直直望着那赵家孩童,目光却穿过那孩子的身体,不知汇集到了哪一处。见此,步瞻似乎也猜到她是在想着什么,沉吟片刻,牵过来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很白皙,细嫩。

  这是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无比娇嫩矜贵的手。

  步瞻的手指却微凉。

  还未走回屋,他的步履顿了顿,忽然俯身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很猛烈,一声带着一声,似乎要将人的肺腑尽数咳出来,听得人颇胆战心惊。见状,姜泠赶忙走进去为他倒了杯温水。他咳得面色微红,一口一口慢慢吞咽着温水,姜泠能看到他昂头时喉结的滚动。

  见他咳得这般难受,她便起身,要去取药包。

  “我去给你熬药。”

  还未走几步,她的手腕便被人轻轻拉住。

  步瞻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叫下人去。”

  院子里原本没有仆役,谈钊临“离开”时,特意买下了几个聪慧能干的下人。用他的话说,主上原本已习惯了没有仆从服侍,但念着她身子矜贵,又让他买了好几个仆从。闻言,她本想阻止,却又拗不过那人,只好听了对方的话,挑选了几个模样看起来顺眼的仆从。

  她来后,整间庭院又有了大大小小的各处改动。

  院子里摆满了她喜欢的花,内室也装成她喜欢的模样。她爱读书,爱画画,步瞻在书房内挂满了季扶声的画,又在内卧置了一块春色满溢的屏风。

  姜泠往回扯了扯袖子,小声:“我也没有那么矜贵的。”

  步瞻微微蹙眉,“有。”

  紧接着,她就被人按回到软椅上。

  步瞻明明是个带病之人,力道却依旧极大,她根本不由得反抗,只好乖乖地坐回到那椅子之上。见她坐稳了,对方也坐过来,一颗颗替她剥着葡萄。

  “如今天色不算晚,要不要去看看四宝坊?”

  前几日,步瞻刚从季徵手中买下四宝坊。

  季徵道,盈盈喜欢京都,他定是要陪着盈盈留在京中的。与其时常惦念着江南这边的生意,倒不若直接将其转手给能更好经营它的人。

  黄昏时分,南金街仍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四宝坊虽坐落在南金街,但前来买字画的人并不算多,整个正厅挂满了字画,装修风格恰如京都的丹青楼。叫人掀帘而入,只觉春风拂面,山水意趣皆从中来。

  这里不求奢华,只求个“风雅”。

  见到姜泠与步瞻,记账先生拿着账本前来,对着两名东家鞠了鞠身子。

  ()  她接过账本,随意翻了翻。

  其实这里的生意也不用她多操心,一来二人并不以此为生,开这间书画馆全凭喜好,其二则是,步瞻已将这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很好。姜泠总觉得对方仿若有一种很是神奇的魔力,虽然身体抱病,却能将周遭的所有事宜处理得十分妥当——包括四宝坊的每一笔账。

  如若有什么真能难倒他的事,姜泠心想,也只剩下晨起时的替她描眉。

  他明明字写得很好,画功也不错,可为她描起眉来却有些笨手笨脚的,怎么都画不好。每每至此,他总是微微颦起眉心,神色有些懊恼。

  正想着,她忽尔于四宝坊的一处书架上,看到那本令她分外熟悉的书。

  ——《夫序》。

  是他为她所写的夫序。

  见姜泠目光落在上面,步瞻抿了抿唇。恰有一道微冷的风穿过,恰恰拂过他云雪般干净洁白的衣摆。他跟着姜泠走过去,瞧着那本《夫序》,提起当年的事情来。

  从江南书店,到金善寺,再到西疆。

  他的声音很轻缓,就像是这一道穿堂而过的风,抚动那一点看似并不甚起眼的波澜。

  他说,此书他统共写了三版,在金善寺被焚烧干净的是第一版,在西疆和在江南时所著的是第二版,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是《夫序》的第三个版本。

  这第三版,是在前两版本的基础上修订并完善的,他会将此书送去刊印,以自己的能力,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

  看到这本,真正为女子所著的书。

  说这话时,姜泠清楚地看见,男人眸底闪烁着温柔的光。那光晕柔和、温缓,看得她心头处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此柔软地塌陷下去。

  步瞻牵着她的手,带她好好逛一逛这春光明媚的江南。

  从青衣巷,到南金街;自南金街,到东安道。

  姜泠在一间学堂面前驻足。

  学堂正门口,正立着一个牌匾,其上四个大字——育青书院,赫然在目。步瞻说这是这条街巷的一间女子学堂,每至清晨,这里面便会传来女童稚嫩的琅琅读书声,清脆悦耳,十分好听。

  闻言,姜泠的目光不禁放远,似乎想要通过这一堵不高不矮的墙面,去看到另一头鲜活的春天。

  步瞻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二人并着肩,就立在育青书院之前。不知过了多久,姜泠耳边再度传来男人的声音。

  他说,在江南的这些年,一直默默关注着京都那边的动向。

  大事小事,风吹草动。

  他坐在江南的庭院里,朝北遥望着京都。

  他知道她做的所有事情。

  知道她是如何执掌那朝政,如何打点着朝堂之中那连男子都觉得有些吃力的政事。他知道她为了大魏做了多少改革,又做了多少的牺牲。知晓她颁布的每一道懿旨、每一条法令,知道她是如何站在这座皇城之巅,为天下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事。

  这么多年,她经历了太

  多风雨。

  京城的风雨飘至江南,蒙至人心头处,落了根,生了芽。

  步瞻转过头。

  他比姜泠要高上一个头不止,于这一片金粉色的余晖之下,男人低下头,直视着她那双乌黑纯澈的瞳眸。

  即便是经受过了风雨的侵染,她的瞳眸依旧干净、透亮,像是璀璨而又珍贵的星子,于这漫天的红霞中闪着光亮。

  男人认真凝望着她,由衷,道:

  “姜泠,你做得很好。”

  “比我当时,要好上太多太多。”

  先前他事政,虽是雷霆万钧,却也总是一意孤行。

  他太自信,自满,甚至自负与自大,他做惯了那掌管人生死的上位者,性情变得冷漠寡淡。也正是在姜泠身上,他学到了何为谦卑,学到了何为柔软之物,也能迸发出擎天的力量。

  欲往回走时,天空逐渐开始滴雨。

  江南多雨,这里的雨水却是柔和而多情的。他并非像是西域那般狂风大作、倾盆瓢泼,这一场春雨慢悠悠地落下来,轻轻坠落在人的衣肩与发梢。步瞻撑开一柄骨伞横在她头上,牵着她往青衣巷的方向走,姜泠的目光放远,忽尔落至一处。

  是这里的女子商会。

  见她这般神色,步瞻立即会了意,偏头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商会并不大,从门口往里面看,厅堂内都是女子。似乎是为了避嫌,步瞻只撑了伞,守在门口。

  那群姑娘看上去个个精明能干,见了姜泠,也十分热络地围上来。从前堂往里走,是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包间,隐隐有谈论之声从包间内传来,被那一堵门墙隔着,让人听得不甚真切。

  其中有人问姜泠,可否入了商行,是哪家商行的,还是这边的散商。

  姜泠一面看着四周,一面随意应答。

  那些女子声音虽是细软,听上去却十分有精神。见姜泠一直沉默寡言,对方也不愠怒,只当她本就话少。

  她们一边介绍着自家的商行,一边又同姜泠讲着朝廷大力扶持女子商会的政策。

  说到后者,受朝廷所惠,众人面上皆是笑容洋溢、神采飞扬。

  她们定然想不到,如今眼前所站着的人,正是改变了她们这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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