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085
作者:韫枝      更新:2023-10-14 13:33      字数:5168
  时值夏日,二人身上所穿衣服甚薄甚少。

  男人后背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登时皲裂,殷红的血自骨肉中洇出。

  步瞻正对着姜泠,后背之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说也奇怪,他平日都喜欢穿素衣,今日来藏春宫时,却穿了一件颜色极重的、玄黑色的衫子。这使得血色渗透,只将后背衣料的颜色染得微暗了些,却不及一身素色时那血迹的骇人。

  汗水自男人的额头上渗出,徐徐滑至他的鼻梁处。

  床榻上,隔着一层极薄的纱,她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于软榻之上发着抖。

  姜泠努力镇定着。

  可即便她再想如何镇定,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漫天的大火,以及房梁坠落时、柳恕行奋不顾身地护住自己的身影。

  浓烟呛鼻。

  她眼前是一片血色。

  身前的男人站定,继而又缓缓垂眸、朝着床榻这边望了过来。不知为何,他的面色看上去比方才还要差劲,整张脸毫无半分血色。姜泠亦是抬起眸子,眼神空洞地与他对视,四目相触的那一瞬间,似乎某种后怕,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缩。

  步瞻伸出手,似乎想要抬一抬这床帘。

  他的指尖泛起一阵青白色。

  见姜泠这般,男人的手又僵硬地顿在原地。

  她是在害怕他么?

  姜泠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是不是畏惧。她心中想,自己应当是不怕他的,但面对着步瞻伸出手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去抵抗、去防范。

  下意识的去躲避与他的接触。

  于无人发觉之处,男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方才他欲离开长明殿、来到藏春宫时,谈钊就在一侧叮嘱他。太医说,皇后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与刺激,这才晕了过去。娘娘如今的情绪不甚稳定,切不可再刺激皇后娘娘。

  “更何况娘娘一直视主上您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如若此时您告诉她柳恕行的真实身份,怕是娘娘会怪罪您如此欺骗她。主上,恕属下多嘴,您倒不若待过些时日、娘娘情绪稳定下来了,再告诉她先前的一切。”

  谈钊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话时,步瞻方才转醒。光影叠叠,一寸寸穿过窗牖,轻薄地在男人苍白的面颊上落了一层。男人微垂下眼睫,仔细想了想谈钊所说的话,还是否定:

  “不成。”

  如今在姜泠眼里,柳恕行已经死了,已经被他杀死了。

  此时她正是伤心欲绝,悲痛万分。

  如若这时候他不去开口解释,金善寺那些过往的记忆便会连绵成锋利的刺,直往她本就破碎不堪的心口扎去。

  可是方才,就在这藏春殿中,对方却说,他根本不及柳恕行的万分之一。

  他肮脏、污秽、残忍、无情无义,说出这种话,便是玷污了她心中的那一份纯洁与美好。

  他配不上那个名

  字。

  闻言,男人明显一愣,一瞬之间,似乎有什么情绪自从他眼底闪过。

  寝殿内燃着暖香,雾气拂来,萦绕于那一层薄薄的素纱之上。因是背上伤口溃烂,步瞻疼痛不止。他咬了咬牙关,“啪嗒()”

  ≈ldo;?()_[(()”

  地一下从枕头下取出一柄匕首。

  她的面上皆是防范之意。

  “你莫要过来!”

  莫过来,莫碰我,不要靠近我。

  步瞻,你不要碰我!

  眼前忽然多了一方落地的黄铜镜,镜面之上,是女人赤裸的身形。她的手腕处紧紧缠着一根发带,被人扼住手腕,死死抵在那黄铜镜之上。

  男人龙袍金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她的眼尾通红,不知是不是寒风冻得,身上同样也红得不成样子。少女看上去屈辱到了极点,紧咬着颤栗的牙关,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莫过来,真是恶心!”

  他的大手一寸寸拂过那红白交织之处。

  女人仰着头,拼命抗拒着,泪水自眼尾处滑落、流满了面颊。即便她如此,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他死死握住少女的下巴,虎口自她的下颌一路滑至那脖颈之处。

  “嘭”地一声,有人将镜子打破。

  她挣脱束缚,利刃幻化成匕首,被她一下从地上捡起来。

  “你莫要再碰我。”

  一片迷蒙的白雾中,少女以匕首死死抵着自己的脖颈,双目赤红,“步瞻,你不要再逼我。”

  你不要逼死我。

  他忽然感觉呼吸发难。

  眼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的口鼻遮掩住,又忽然落入他的脖颈间,连同他的声息也一道扼住。

  ——步瞻,你莫碰我,莫逼我。

  ——你莫要逼死我。

  ——你……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寒光。

  姜泠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同着了魇一般,忽然伸出手攥住面前的帐帘。只听着这“刺啦”一声,素帐如同一片白云般倾泻而下。

  他不知怎么了,面上看起来竟有些痛苦。

  亦……有些吓人。

  姜泠也紧攥着手掌中的匕首,往床榻里侧躲了躲。

  她殊不知晓,就在另一边,男人眼前的光景。

  是毒蛊发作了。

  他眼前皆是重重幻觉。

  步瞻亦知道,如今自己眼前的,是虚拟的假象,而绝非真实。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泠”将匕首刺入她的脖颈处。窗外月色莹白,将偌大的寝殿映照得通明,男人瞳眸间却是一片混沌,只见这一片令人头疼欲裂的混沌中,又有什么寒光闪了一闪。

  不要。

  他攥紧了手中的帘布。

  姜泠眼

  ()  见着,

  面前男人的呼吸猛地放急促,

  他的小臂上青筋爆出,紧接着竟伸出手、朝她捞了一捞。

  她的胳膊就这般被对方捞住,连带着那一把锋利的匕首横亘在男人胸膛前。他的掌心很烫,力道也很大。

  不要。

  他想走出这幻境。

  这让他的理智几近于崩溃的幻境。

  发带散落了一地,少女的衣帛亦徐徐滑落、坠在那一双素白的脚踝处。她捏着地上的碎镜,对准了自己脖颈上的肌肤——

  “姜泠。”

  他紧攥着女人的胳膊,右手剧烈颤抖起来。

  “姜泠!”

  住手。

  停下。

  给我停下!

  月光与刀光碰撞,折射出一道极刺目的影。

  姜泠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在她的印象里,他通常都是清高的、孤冷的、淡漠的,他从不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一丁点儿情绪,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万分矜贵而疏离。

  但如今。

  她却瞧见了对方着了魔般的样子。

  他好像疯了。

  右手害了痉挛,将她死死握住,原本死寂的眼神里忽然露出惊惧之色。他像是困于一场看不到头的幻境,又像是困在过往的记忆里,他紧咬着牙关,竟将下唇堪堪咬出鲜血来!!

  姜泠的右手被人死死握住。

  下一瞬——

  她震愕地低下头,看见对方毫不犹豫,竟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匕首往他的胸膛处捅去!

  锋利的匕首刺入肉身,男人原本混沌的眸光,终于稍微变得清明。

  似有光影穿透迷雾,将眼前那赤裸的身形照得几分透明。

  少女身形缥缈,踉跄了一下,却仍未放下手中的“凶器”,一点点割着自己的脖颈。

  鲜血从脖颈处喷薄而出,下一刻,溅在姜泠脸上。

  她的脸颊上是步瞻温热的血。

  她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不等她去擦拭那鲜血,对方又兀地一皱眉头,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再度朝着自己的胸口处捅去!

  他……他在做什么?!

  姜泠满眼震愕。

  刀口每刺入一寸,步瞻身体上的痛意便增加一分,眼前也就清醒一分。

  他低低喘息着,试图将眼前的幻象驱散。

  姜泠被他吓得不敢动弹。

  她呆滞地愣在原地,右手更是变得十分僵硬,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第三次对准自己的心口——

  这一回,姜泠率先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手快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紧接着攥着刀柄侧身。

  她本欲往后退。

  却未料到,对方竟径直跟上来。

  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打着颤,狠狠撞向那刀尖。

  迷雾驱散,这一回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精疲力竭地倒在姜泠身上,胸膛紧紧贴着她、也紧贴着那匕

  首。

  他满脸煞白,

  姜泠想不到他会这般,

  唇色亦白了一白。她想收回手,可对方却将全部力道尽数压在她身上,如同一张牢牢的大网将她束缚住,令她根本动弹不得。

  步瞻未移开身。

  那匕首也没有从他的身体中脱离出来。

  姜泠的手指、小臂,还有脸颊上,尽是斑斑血痕。

  她颤抖着眼睫,方一垂眸,恰恰对上男人那一双昳丽的凤眸。他的眸底幽深,如今却带着几分脆弱的情绪,连同他的声息也变得十分脆弱而疲惫。

  “不要这样,”

  他倚在她的身上,有气无力地伸出右手。

  “……不要这般惩罚我。”

  方才那一番折腾,步瞻的掌心同样满是血痕,对方刚一触碰到她的脸颊,便遗留下一串骇人的血迹。时至如今,男人却无心去顾及那些残存的血迹了,只垂着一双眼,颤抖着声息,道:

  “不要再这样惩罚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某种央求。

  姜泠并未应声。

  她并不知晓对方是在说什么,只能察觉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沉默,男人眼底又闪过一寸极淡的情绪。他亦抿了抿唇,紧接着,用带了些茧的手掌缓缓摩挲过她的脸颊。男人的动作轻柔,目光也十分小心,混不顾自己还未拔出的匕首,也不顾得自己那已然溃烂的伤口。

  他的语气很虚弱。

  姜泠眼看着,他的身形一寸寸压下来,连带着那脆弱的呼吸声一同拂面,他的头发全部散开,如瀑一般披散在身后,男人伸着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怜惜的目光缓缓落下。

  就在刚刚,就只差一刻。

  她又要死在他面前了。

  男人闭上眼,发出痛苦的一声喘息。紧接着他又抬起颤抖的眸光,将脸颊埋于她的脖颈之处。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从多年前开始就一直是他的良药。

  但现在,他将脸埋于那脖颈间,全然不是因为自己头痛,而是真真切切地想抱着她、想与她亲近。

  想将她的血肉,揉入到自己的骨血里。

  轻轻的鼻息拂于女人脖颈处。

  趁着姜泠愣神,步瞻伸出手指,温柔地将她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

  “阿泠——”

  他方低哑出声,却听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下人惊慌失措地呼唤:

  “小殿下,小殿下,皇上如今在里面,您不能进去——”

  “太子殿下——”

  众人根本无法拦住步煜。

  “嘭”地一声,小太子踹开房门,满身煞气地朝着寝殿这边冲过来。

  “你放开我母后!”

  人未至,声先出,待步煜看见床榻上的那一片血渍时,先明显地愣了愣,紧接着咬牙切齿地走上前。

  “你放开她——”

  他虽还是个孩童,却常年跟着师父习武,手上

  的力道比同龄的孩子大上许多。步煜伸出手,将榻上步瞻的身形拨开,男人也未躲着,身形软绵绵地,往一侧一倒。

  待将二人分离开后,步煜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他的身后,跟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宫人。

  见着满室血痕,左右宫人皆是一骇,更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是主上胸膛处赫然插着的那一柄匕首!

  步瞻被太子煜推得倒在一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谈钊拨开人群,匆匆换人将皇上护送回宫。

  离开藏春宫时,谈大人回过头,铁青着脸朝榻上的女子道:“娘娘,您这是弑君。罔论您先前与主上有过什么恩怨,但他总归是太子殿下的生父,还望您日后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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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钊被步煜说得一噎,又不敢顶嘴,只好硬生生憋着气,离开藏春宫了。

  见众人离去,小太子面色缓和下来,急忙走到塌边,牵起女人的手。

  “母后。”

  他眼底湿漉漉的,一片柔软,“您的手受伤了。”

  闻言,姜泠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虎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痕。

  步煜唤来下人,取过来药。

  而后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敷起药来。

  月色倾落,将少年面上照得一片白皙温柔。姜泠亦无声坐在榻上,垂眼。

  半晌,她低低唤了声:“煜儿。”

  “儿臣在。”

  她抿了抿唇,终于将心中一直未道明的话问出来:“你怨母后吗?”

  闻言,少年正涂抹着药的手微微一滞。

  “母后给了儿臣生命,若无母后,儿臣便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儿臣又岂敢怨恨母后。”

  步煜顿了顿,继而又道:“虽然旁人都说,是您一意孤行、伤了那个男人,但在儿臣看来,这都只不过是那个凉薄的男人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罢了。儿臣只恨我年幼力薄,无法替母后出气,如若儿臣再——”

  不等他说完。

  姜泠大惊,赶忙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少年被她捂得一噎,话语尽数被吞入腹中。她左右环顾了好几圈,确认无人之后,才心有余悸地将手放下来。

  “煜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惶。

  只因姜泠看见了,少年那原本清澈的瞳眸中,多了些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早熟与野心。

  步煜闷声:“儿臣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