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040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作者:韫枝      更新:2023-08-22 03:23      字数:3641
  长明殿登时乱作一团。

  扶着步瞻坐下的、慌张制止小太子的、着急去唤太医的……只一瞬间,皇帝的面色变得极为白。他面上失了血色,被人扶着缓缓坐下来。

  铁剑径直捅入了他的胸口。

  步瞻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了件素色的衣,这一身雪白,愈显得他胸口处血迹骇人。当太医赶来、一见眼前情形时,也险些吓得丢了魂儿。

  男人将衣衫解开,胸口起伏着,呼吸不甚稳定。

  龙椅之前,小皇子已被谈钊带人制服住。他满脸泪痕,此时正呆呆地望向龙椅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无力地耷拉着眼睫,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脆弱的气息。血腥气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顺着夜风一道拂来。

  太医匆匆赶来,见殿内情形,皆是骇然。

  所幸小孩子力道不大,那剑伤并不深,没有伤及心脉。

  处理伤口时,步瞻将手置于桌案之上。他低垂着眼,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眸底的情绪。他忍得很好,无论从额上流了多少汗,仍不吭半声,唯有那手指关节用力地泛白,手臂上亦有青筋隐隐爆出。

  那一把沾着血的长剑横置在地上,无人敢擅自上前将其拾起。

  处理好伤口,步瞻抬起眼。

  铁剑分明伤得是他肋骨往下的位置,他却觉得一颗心隐隐发痛。这痛意比他所历经过的头疾更令人难耐,数以万计的虫蚁从他的头脑缓缓爬去,啮咬着他的心头。

  步瞻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太子煜那句:

  ——这火是她亲手放的,你害死了母后!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将她亲手逼死……

  见他沉默不语,周遭宫人亦不敢吭声。藏春宫大火已止,取而代之的是漫漫长夜该有的死寂。不过少时,有宫人从殿外走过来,对方走到谈钊身前,轻语。

  后者转过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男子。

  夜风拂动他的衣角,步瞻的脊背挺得极直。

  似乎能料到谈钊要问什么,男子未抬眼。窗外长夜森森,幽幽一层月影蒙在他身上。他看着案上断成两截的狼毫,忽然记起来今日该是她的生辰,这是自姜泠嫁入步府后,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

  他命人搜集了许多珠宝,颗颗皆乃价值连城之物。

  他令人在她的庭院里种满了桃花树。

  她今日,应当是开心的。

  就如同当年在相府中,他亲眼看见季徵送她了一枚药丸。少女接过药丸时,面上带着犹豫与忧愁。一见她与季徵的面色,他差不多猜到了那枚药丸的功效——姜泠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掉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见状,他眸光微冷。

  片刻后,他掩住眼底情绪,走上前。

  步瞻想,这女人果真是极好哄的。

  夜风之中,她的身形冻得瑟瑟,他便解下沾满了旃檀香气的雪氅,轻轻披在少女单薄的双肩上。他稍稍用些手段,姜泠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红着脸颊、踮着脚,在一片烟花声中亲吻他的下巴。

  她这么好哄,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应当开心。

  可为何,偏偏为何……

  步瞻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方才在藏春宫里,对方摸着他的脸颊说的那句:“步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纠缠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心过,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我?”

  喜欢吗?

  喜欢过吗?

  动过心吗?

  男人心口忽地生疼。

  步瞻一睁开眼,只见谈钊一脸担忧地站在龙椅之侧。对方犹豫了半晌,问道:

  “皇上,那皇后娘娘的尸身……”

  沉默片刻。

  他道:“以皇后之礼,下葬罢。”

  谈钊低下头,应了声是。

  言罢,谈钊却未径直离开。他顿了半晌,终于试探般地问道:“那太子煜……”

  太子煜又该如何处置?

  步瞻目光轻扫过步煜。

  无论他是不是大魏的君主,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他应当斩草除根。

  可当步瞻的视线落在这孩子身上时,脑海中却倏尔闪过他母亲的脸。

  步煜生得好看,除了眼睛像他,其他地方都很像他的母亲。

  ——包括他的脾气。

  看上去温和纯良,温顺无害,可若真做起什么大事来,也不曾会手软。

  他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更是一名优秀的储君。

  步瞻未说话,连药也不喝便径直从龙椅上站起身。见他往外走去,谈钊忙跟住主上的步子。

  “皇上,您要去何处?您的伤还未好——”

  清冷的风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角。

  他踩着地上的影,一步步朝藏春宫走去。

  大火已经扑灭,空气中残存着烧焦的味道,有些呛人。

  内寝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庭院里的桃花树也烧得不剩下几棵。步瞻走上前,那些所剩无几的树几乎都是半死不活,也许明日,也许后日,它们都会变成一堆枯萎的枝干,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宫人与他说,娘娘的尸身,就停在后院里。

  他想走上前,掀开白布再看她一面,忽然又想起那句——娘娘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双腿失了力气,不再敢上前。

  步瞻坐在后院里,距尸身不远处,安静地待了一整夜。

  母亲死时他未难过,弑杀亲父时他也未曾落泪,包括现在,他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他却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他的心口在泛着疼。

  这是步瞻头一次,感受到何为哀痛。

  他陪着姜泠,在后院又坐了三天。

  这三天,他没有上朝,没有批折子,更没有处理其他政务。

  直到有宫人忐忑地走上来,跟他说,娘娘该下葬了。

  她是被烧死的,身上本就有股焦臭味,眼下更是春夏之交,尸身若是放得久了,那味道愈发便会浓烈。

  宫人跪在他脚边,流着泪劝道:

  “皇上,您也希望娘娘能干干净净地下葬,不是吗?”

  她生来身上便带有异香。

  那样干净的、好闻的香气,如今却被这烧焦味、尸臭味掩盖。

  闻言,男人面色微白,垂了垂手,终于无力地点头。

  “皇后”下葬那日,也是姜泠离开盛京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哭嚎声,还是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正发着愣,季徵卷起车帷坐上来。

  他一袭水青色的袍子,依旧那般潇洒恣意。

  季扶声坐在她身侧,问她:“想去哪儿?”

  姜泠想了想:“江南。”

  江南风景秀美,那里的女子也喜欢香料,她或许可以在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

  季徵点点头,同马车夫道:“去江南。”

  临行前,季徵同她道,“姜皇后”的柩车将路过此地,步瞻为她准备了冥礼,她不去看看吗?

  所谓冥礼,便是在人下葬之前,请巫师做法,为亡者超度。一来抚慰亡灵,盼其灵魂早日脱离苦难;二来便是企盼亡者其来生顺遂、平安喜乐。

  听他这么说,姜泠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步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会亲自为她举办冥礼?

  不光她心中有疑,季扶声说完后亦耸了耸肩,表示讶然。

  冥礼的其中一环,便是以亡者此生最恨之人的鲜血做引。

  冷风乍起,雪衣之人走下辇车,接过巫师递来的匕首。

  大巫师有些惶惶,试图劝道:“皇上,您乃天子,是真龙之身。其实……也可免去放血这一环。”

  步瞻未戴金冠,乌发随意以一根发带束着。风扬起男人的发尾,与他宽大的袖摆。

  “无妨。”

  他拔开匕首,缓声问,“取何处的血?”

  大巫师颤声:“左右手腕各两处,还有靠近心头的一处……分别装入这五个罐子里。”

  对方话音刚落,步瞻不假思索地出手,划破了左手手腕。

  一处、两处。

  紧接着,是右手手腕。

  步瞻换了只手拿匕首,平静地割破右手手腕。待到装最后一个罐子时,一侧的谈钊不忍,走上前。

  “皇上,您的伤就在胸口处,您千万要注意龙体。”

  步瞻罔若未闻,将外衫解下。

  谈钊劝阻:“皇上,龙体为重。”

  大巫师说,要靠近心口处的鲜血。

  太子煜先前那一剑,正贴着他的心口擦过。如今伤势方愈,才结了一层浅浅的痂。

  他将上半身的衣褪去。

  匕首锐利,闪着铮铮寒光,刀尖出血液仍未凝固,正顺着刀身缓缓淌下。男人缓缓吸了一口气,下一刻——

  谈钊微惊:“皇上——”

  他竟又用匕首,剜向先前的伤口!

  原本结了痂的伤口再度被人捅破,锋利的刀尖剜入带了血丝的肉,再一睁眼,那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罐子。”

  大巫师这才缓过神,颤抖着双手捧住陶罐。

  男人将匕首递给随侍,额上冒出汗珠,面色已是失血之后的苍白。

  大巫师接住那汩汩流下的心口血,哆哆嗦嗦地问道:“皇上,可否要做法,为皇后娘娘定下来世羁绊。”

  来世二人再相见,再做一世夫妻。

  闻言,步瞻神色顿了顿。他似乎想应下,转瞬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片萧瑟的冷风里,他沉默了少时,终于,哑着声音道: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来生……不必见我了。”

  冷风卷起雪色衣摆,天地上下,一片净白。唯有桃叶簌簌而下,落在人的发尾与衣肩。

  不远处,丛林间。

  一辆马车疾行,正朝着江南方向而去。

  她要离开这里,去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开始新的生活。

  开始新的,没有步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