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作者:来自远方      更新:2024-01-26 18:50      字数:4984
  夜半三更,缪良驾车离宫,出现在城内一座军营。

  该处军营位于城东与城北交界,驻扎两百越国甲士。

  昔年两国联姻,两百甲士随国太夫人入晋。数十年过去,多数人仍老当益壮,能挥动长戈,拉开强弓。

  他们的后代子孙接过父祖衣钵,继续扎根晋国,延续家族使命。

  缪良的马车停在营门前,他弯腰走出车厢,一眼望见角楼上的火光,当即扬声宣读旨意,召营内三老入宫。

  声音传入营内,不多时营门大开,一队甲士举着火把行出,分列在大门左右。

  人群后走出三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依旧壮硕,龙行虎步,脸膛红润,半点不见老态。

  “国太夫人召见?”一名老人开口,声如洪钟,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正是。”缪良屡次前来军营,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想到国太夫人的吩咐,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君上来信揭穿当年秘辛,涉及两代天子,关乎烈公和两位越侯。国太夫人有命,故深夜前来,召诸位入宫。”

  秘辛。

  两代天子。

  晋烈公,越康公。

  老人们眉心深锁,认真思量,片刻后神情剧变。

  “我等即刻入宫!”答案浮现脑海,几人相顾一眼,当即命人备车。

  越甲行动迅速,眨眼时间,三辆马车备好。

  “事不宜迟,速行!”老人们风风火火,俨然都是急性子。

  缪良也无意耽搁,直接调转车身,沿原路返回晋侯宫。

  马蹄声响起,俄尔穿过长街。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覆盖马蹄印,在夜色下疾行而去。

  穿过城东时,队伍遇上巡逻的甲士。缪良出示铜牌和官印,当场被放行。

  目送队伍行远,甲士们难免心生好奇,停在路边小声议论。

  “内史,越甲,想是宫内有命。”

  “深夜召唤定有要事。”

  “君上在上京,莫非关系天子?”

  “或许。”

  “也或有战事。”

  “天下诸侯勤王,胡人以为边境空虚,聚众扰边也有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甲长观一眼天色,打断甲士的谈话,沉声道:“具体发生何事,迟早都能知晓。时间不早,正事要紧。”

  “诺。”

  甲士牢记职责,立刻停止议论,列队沿着长街行进,继续巡逻城内。

  彼时,缪良一行人来到晋侯宫,在宫门前下车。

  守门的甲士查验过铜牌,侧身让行。

  三名老人未着甲胄,身上是越人长袍。三人腰束宽带,腰间佩一把短剑,都是晋国锻造的铁器。

  几人进入宫门,脚步匆匆穿过宫道,转眼来至南殿。

  大殿内灯光明亮,十余盏铜灯摇曳橘红,并有拳头大

  的夜明珠浮现白光,光辉相映,架成虹桥,照亮殿内装饰,愈显美轮美奂。

  侍人守在殿前,见到登上台阶的四人,立即俯身行礼。

  缪良抬手示意对方起身,随即整理衣冠,先一步往殿内复命。

  三名老人等候在门前,直至殿内相召,才先后跨过殿门。

  夜色正浓,寒风凛冽。

  殿内点燃铜炉,热气充盈,并有暖香飘散,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

  地面铺设青石,表面浮现冷色,光可鉴人。

  老人们垂首前行,越过数道圆柱,距台阶五步停下,相继叠手行礼。

  “参见国太夫人。”

  “起。”

  声音从上首传来,略有些沙哑,能听出压抑的怒火。

  老人们起身望去,只见漆金屏风光辉耀眼,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面带沉怒,目凝霜雪。

  “召尔等前来只为一事。”国太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落向阶下,一字一句道,“杀一人。”

  老人们不作犹豫,异口同声道:“国太夫人吩咐,仆等惟命是听。”

  “废王。”两个字出口,国太夫人站起身,提步走下台阶,来到三人面前,缓慢抬起右臂,将一把短剑递到老人面前,“杀了他,用这把剑割下他的头,断他的手脚!”

  短剑通体赤金,剑鞘分两面,一面铸有於菟,另一面则是玄鸟。

  当年晋越定下婚盟,这把剑是晋烈公下令铸造,随聘礼送到越国,国太夫人爱不释手,一直带在身边。

  废王?

  为首的老人双手接过短剑,面带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王子肥谋乱,诸侯勤王,逆贼皆死。执政族灭,其子死前揭露当年事。”国太夫人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充满杀机,“先王在飨宴下毒,烈公不慎饮下毒酒,身体日渐衰弱,才会壮年而薨。越灵公亦被其所害。”

  什么?!

  三名老人早有猜测,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现出惊色。

  “废王子承父志,派人刺杀君侯,只是未能得逞。越康公冬猎遇刺也是他所为。恶事被揭穿,证据确凿,他无从狡辩。然刑不上天子,遂使其禅让,逐出上京流亡。”

  说明事情经过,国太夫人话锋一转:“父子相承,视诸侯为敌,阴谋痛下下手。如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该父债子偿。”

  “斩其首,断其手足,使魂不登天,魄不入地,生死皆流亡世间,百年,千年,万年!”

  国太夫人双眼泛红,但无一滴眼泪。早在晋烈公逝去时,她便不再流泪。

  而今,她也只有一个念头:杀!

  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害死她的丈夫,害死她的亲人,还要谋害她的血脉,必须付出代价!

  “刑不上天子,天下共主不能刀斧加身,废王却不在此列。”她看向面前的三名老人,沉声道,“尔等随我入晋,向来忠心耿耿。事交于尔等,能为

  否?”

  三名老人毫不犹豫,当场立下誓言:“仆倾尽所能,必不负使命!”

  “好。”国太夫人颔首,将一枚印章递给三人,“带上此物去武器坊,可以调拨铁器。点齐人手,天明便出发。”

  “诺。”一名老人手捧短剑,他右侧的同袍捧过印章。

  国太夫人又向缪良示意,由后者取来一张绢,上面是简单绘制的舆图,由她亲自执笔。

  构图不算详细,仅有大致标注,重点在于几块王族封地。

  “废王犯下众怒,流徙在外,诸侯国定不肯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还有姬伯创建之国。尔等务必要找到他,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诺!”三人正色领命,手捧短剑、印章和舆图退出南殿,迅速离宫返回军营,准备调拨人手领取兵器,天明就离开肃州。

  寒风穿过城池,席卷王宫,流经廊下时,掀动成排的铜铃,震荡声不绝于耳。

  大殿内却是一片寂静。

  许久,衣袂摩擦声响起,国太夫人行至殿门前,双手推开门扉。霎时冷风灌入,鼓起她的衣袖,裙裾飞扬。

  长发凌乱飘散,下一刻落回到肩后。

  国太夫人迈出殿门,站在月光下,缪良追随在她身后,两旁的侍人迅速矮下-身,匍匐行礼。

  “那夜,不见月光。”国太夫人仰望夜空,低声自语。

  无人知晓她话中所指,她也不需人知道。

  伫立片刻,她忽然抬起右臂,翻转掌心,五指向内收拢,似要攥住月光。

  “魂兮,血祭。”

  她的声音发生改变,风中盛载她的恨意,飞出肃州城,掠过广阔的平原,袭向一辆狂奔的马车,车上正是仓惶逃命的废王。

  “快,快!”

  废王脸色发白,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一边催促车奴加速,一边探头向后望。

  他身边早无护卫,两名良医也在中途失散,仅剩下一名车奴在身边,驾车带他逃命。

  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骑士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搭弓射箭。

  破风声袭来,箭矢接二连三穿透车厢,一支擦过废王的脸颊,刺痛感蔓延,血线溢出伤口,染红他的下巴。

  看到滴落的血珠,天子满心骇然,再不敢探头,直接趴到了车上。

  追在车后的是两支队伍,左为越军,右为楚军。

  两者甚至不屑于伪装,各自穿着半甲,携带标志性的武器。越人背负的长弓,楚人握在手中的铁矛都是天下仅有,独一无二。

  “追上去!”楚人奋力扬鞭,誓要超过越人。

  “速!”越人不甘示弱,各自挥动缰绳,无论马背如何颠簸,开弓的手始终稳如泰山。

  与其说这是一场追杀,不如说是一场追猎。

  前方的马车就是猎物,越人和楚人都想斩功。然而杀死目标不难,难的是如何胜过对手。

  追袭到中途,前方又出现一

  支队伍。()

  马车上的天子瞳孔紧缩,以为来的是伏兵,登时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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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承想柳暗花明,来人打出王族旗帜,分明是分封在外的王室成员!

  “快,冲过去!”绝处逢生,废王喜出望外,连声命车奴加速。

  长时间高速奔跑,拉车的健马体力告罄,已是强弩之末。看似一步之遥,此时却犹如天堑。

  废王急不可耐,车速却无法再提。眼见追兵将至,前方的队伍却没有迎上来,分明有所顾忌。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不想死在这里,他索性抛开体面,扯开嗓子求救。

  前方的队伍听到求救声,终于开始移动。

  越骑和楚骑看到这一幕,猜出对方有意救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都没有停止追击,反而同时加快速度。

  “矛!”

  “开弓!”

  军令如山。

  他们的使命是杀死废王,事未成,绝不能半途而废。

  “杀!”

  无论来者是何身份,既要救人,索性一并留下!

  王族所部超过三百人,数量多于越骑和楚骑相加。后者却无丝毫退意,反而战意汹涌,如同盯上猎物的恶兽,集体释放杀戮的欲望。

  奔雷声逼近,煞气迎面袭来。

  天子的马车终于来人汇合,不及欣喜,利矢紧随而至,数名王族甲士被射翻,直接血溅当场。随即有短矛飞来,力量之大,竟将拉车的马穿透,直接钉在地上!

  “陛下!”

  一人冲向马车,看到车上的废王,顾不得许多,扛起他就要走。

  废王认出来人,“叔父”二字尚未出口,视线忽然倒转,胃部被对方的肩甲顶住,压根无法出声。

  “挡住!”

  该人命甲士挡在身后,将废王扛到自己的战车上,亲自驾车飞逃,丝毫不恋战。

  越骑和楚骑战斗力虽强,要杀尽三百人也需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战车远去,和另一波援兵汇合。

  “继续追!”

  “送信,报知君上!”

  斩杀最后一名王族甲士,两支骑兵甩干兵器上的血,继续策马追逐。同时各自分出一骑,将今日之事上禀。

  广袤的平原上,战车在前疾行,战马在后驰骋,奔雷声经久不绝。

  骑兵离开不久,相隔一段距离的土丘后冒出两颗脑袋,分明是与废王失散的良医。

  此时的他们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一人身上还带着伤,伤口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

  “怎么办?”

  “要追上去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他们目光交汇,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

  继续跟随天子,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隐姓埋名找个小国藏身。拥有一身医术,大可以投靠氏族成为门客,待到时过境迁,未必不能与家人再聚。

  ()  “走!”()

  两人做出决断,相互搀扶着离开土丘,与逃亡的废王背向而行。身影逐渐缩小,很快被风遮挡,彻底消失在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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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内,王宫连设三场飨宴,天子诸侯其乐融融,看不出半分龃龉。

  又是一场宴会结束,天子宣布明日行祭祀,祭告天地鬼神,勒石铭刻勤王大功。

  此举颇有些熟悉。

  殿内众人纷纷看向晋侯,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礼乐声起,诸侯起身离殿,贵族们尾随在后。

  现如今,上京贵族大多看清形势,不仅行事变得收敛,更学会伏低做小。

  待众人散去,王子盛和王子岁随天子绕过屏风,一起来到后殿。

  天子率先落座,示意两人坐到身边,对王子岁笑道:“多亏有弟提醒,方使诸侯满意。”

  “为陛下效力是臣职责所在。”王子岁恭敬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话中自称“臣”,而不再是“臣弟”。

  天子或未留意,也或是注意到却未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侯无理由继续留在上京,当陆续归国。朝堂之上,执政空缺,刑令、农令亦无人,我有意以你为刑令,如何?”

  天子看向王子岁,等待对方回答。

  王子岁皱了下眉,脸上不见喜色。王子盛侧头看向他,眼底闪过妒意。

  “陛下,臣无意留在上京。”捕捉到王子盛的神色,王子岁顿觉心冷,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什么?”

  王子岁抬头直视天子,没错过对方的惊愕,斩钉截铁道:“请陛下应允,许臣开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