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作者:来自远方      更新:2024-01-13 00:12      字数:3976
  禅让,意味着让出王权,再不能触碰权柄。

  流徙在外,余生无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寻仇或是遇上胡蛮,注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于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诛心。

  他不想点头,不想答应,更想怒斥晋侯,却根本无法张口。

  天子铁青着脸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场诸侯。

  火光明灭,烟气盘绕升腾。

  暗夜下骤起狂风,搅乱堆积的云层。云后隐现几点微光,是高悬天际的银钩繁星。

  风过处,图腾旗猎猎作响,旗上凶兽张牙舞爪,禽鸟振翅唳鸣。

  旗下煞气弥漫,诸侯目光阴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国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异常,杀气腾腾。

  愤怒、仇恨、怨憎。

  种种情绪涌动交织,震荡在空气中,如滚水沸腾。

  撞上越侯的视线,天子不禁全身发冷。再看楚侯和齐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上自诸侯氏族,下至甲士军仆,包括上京贵族,良久无一人出声。

  沉默,却也可怕。

  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压下,残存的侥幸垮塌,眨眼间支离破碎。

  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天子看向身边的三个儿子。十分遗憾,王子典三人虽未听清林珩所言,从他的动作也能推测出几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几人下意识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背信弃义者,无诚可言,终将众叛亲离。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活着经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舍弃,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种酷刑。

  假若勇气仍在,他可以自戕摆脱这一切。经历过生死他却变得惜命,不敢轻易举刀。

  “陛下,决断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脸上。见他神情变幻却不发一言,逐渐失去耐心。

  楚煜、楚项和赵弼先后离开战车,信步来到林珩身侧。

  三人未听清他前番所言,仅捕捉到这一句,眼底闪过疑色。他们不信林珩会放过天子。纵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会答应。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证据确凿,明知上京所为也难立刻血债血偿。

  “君侯所言决断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侧,一袭红袍炽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绣的图腾流淌金辉,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项手按剑柄,虽是对林珩说话,目光却锁定天子,眼底浮现凶光。

  赵弼没有出声,相比楚煜和楚项,他表现得过于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在什么。必然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面对询问,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隐瞒,直言道:“天子禅让,流徙赎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纲。”

  禅让,流徙,新王。

  实事求是地讲,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项摩挲着剑柄,缓慢咀嚼五个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明显带着不甘。

  礼出天子,延续四百余载。然上京先违礼,何能约束我等?17()_[(()”赵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击人心。

  “诸侯大觐朝见,先王却在飨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发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杀,阴谋诡计不见天光,不配为天下共主。”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眼帘微垂,眼底覆上一层暗影,“主圣臣贤,主恶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规矩,我等何必困囿?”

  与林珩相比,三人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续四百年的礼法,要天子血债血偿。

  换作两百年前,诸侯不会有此想法,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否则必遭天下人讨伐。时至今日,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上京率先打破规则,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飨宴本为犒赏有功,天子却用来毒害诸侯。若言不守礼,上京首当其冲。”楚煜继续道。

  楚项和赵弼同时点头,意见空前一致。

  禅让势在必行,王权必须交出。至于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直接问罪,也免得今后动手还需收尾。

  “以四国之力,何不能为?”赵弼幽幽开口,声音很轻,却令听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条件固然严酷,对比现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暂时。

  “我禅让,愿意流徙!”不敢再听三人说下去,天子惊惧开口,主动要求让出王位,并马上动身离开上京。

  “陛下考虑妥当?”林珩问道。

  “是。”天子试着撑起身体,可惜并不成功,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伸手按住王印,艰难道,“我现存三子,王子典最长,传位与他。”

  天子说话时,将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过。

  换作今日之前,知晓自己将登上王位,从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会欣喜若狂。但经历过先前的一幕幕,亲身体会诸侯的强势,目睹王权衰落,这种喜悦不翼而飞,对王权的渴望更是荡然无存。

  明知自己将成为傀儡,万事不能自主,还要时时刻刻面临威胁,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象征天子的印玺忽然变成了烫手山芋。

  曾经梦寐以求,如今他只想远远推开,根本不想捧到手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子指定继承人,四大诸侯没有阻拦,其余人也不会表示异议,这个王印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想要谦虚礼让,王子盛和王子岁却先一步向他叠手,堵住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拜见王上!”

  王子典手捧王印,耳畔嗡嗡作响。比起荣登大宝,他更像赶鸭子上架,满心苦涩,嘴里都能尝到苦味。

  他亲眼见证喜氏被困上京,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竟也成为局中人。

  不同的是喜烽兄妹能为复仇而活,他的前路却是一片黯淡。

  自此往后,他注定困在王座之

  ()  上,成为一尊不折不扣的傀儡,诸事都要听人指挥,再不能自决。

  “参见陛下!”

  王子典成为新王,诸侯氏族纷纷见礼,甲士手撑兵刃单膝跪地。

  这一幕无比震撼,王子典的神思有片刻恍惚,心情震荡,转眼又被拉回到现实。

  想到父亲的下场,看向强势的诸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今后的日子恐将艰难,谨小慎微才能存身。

  “诸位请起。”

  不同于历代天子登位,没有礼乐,没有祭祀,不举行盛大的仪式,这场王权交替简直儿戏。

  寻常情况下,上京贵族必然要跳出来,痛陈王子典和诸侯不守礼仪。

  但在现下,礼令和介卿带头参拜,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余者不想做出头椽子,更不想冒着丢命的风险去讲究什么礼仪,索性从众下拜,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山呼声响彻殿前,象征上京有了新主。

  事情到此仍不算完。

  遇上林珩的目光,天子心知逃不过,颓丧地闭了闭眼,短暂沉默之后,开口道:“吾有过,愧对良臣。今日禅让,即离上京。此后流徙四方,风餐露宿以赎罪。”

  若非逼到绝路,天子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奈何形势逼人,如果他不能摆正态度,未必能活着走出上京城。诸侯不能明着对他下手,暗地里有千般手段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突然间,他想起执政临死前的话。

  行恶注定要偿还。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既然做出决定,天子便无意多留,哪怕身上带伤也坚持要立刻启程。

  今日诸侯齐聚上京,来不及在途中设伏兵,延后几日将会如何,他不敢去赌。

  “吾今日就走。”天子,如今该称废王,命侍人抬起自己直接离宫。

  见他坚持要走,林珩等人也未阻拦。

  “让行。”

  彼时夜色将尽,天边曦光微露。

  火把将要燃尽,焰心跳跃幽蓝,色泽妖异。

  大军如潮水分开,让出通向宫外的道路。

  侍人抬起矮榻穿过人群,两名良医迈步跟上。他们非是真心想走,无奈世代在宫内为医,死生系于王族,就算是为家人和族人考虑,此时也必须追随废王。

  一行人经过贵族面前,天子环顾左右,贵族纷纷视线躲闪,无一人愿意随他流亡。

  王族躲在贵族身后,都是不言不语,明显不愿离开上京。

  废王叹息一声,颓然收回视线,任凭侍人将自己抬出王宫,一路都没有回头。

  至宫门前,已经有奴隶备好马车。

  单马牵引,车厢简陋,与舒适完全不搭边,好歹能遮风挡雨。

  侍人将废王移到车上,两名良医也坐了上去。余下除了车奴只能步行,依靠双脚走出上京。

  马车穿过城内,沿途未引起太多

  注意。()

  全因城民畏惧诸侯大军,全部藏在家中,房屋门窗紧闭,自然不知道废王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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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穿过城门来至城外,见到林立的战旗,看到包围城下的大军,废王胸口一阵钝痛,失去权力的现实当头砸下。他单手捂住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迷在车上,变得人事不省。

  良医迅速诊脉,发现他气若游丝,但未真正殒命,心中闪过一抹遗憾。

  “可惜。”

  两人对视一眼,可惜的是什么,都是心知肚明。

  彼时朝阳初升,晨光笼罩王城,宫阙覆上一层金红。

  正殿前,王子典手捧印玺,面对以林珩四人为首的大小诸侯,深吸一口气,下达了登上王位后的第一道旨意。

  “诸君勤王有功,爵升一级,并赐弓马,戈矛,虎贲及奴隶。”

  “晋侯居功至伟,封王。”

  “越侯,楚侯,齐侯功高,同封王。”

  天子分封四百余年,天下诸侯爵高至侯,死后方能为公。四人竟越过了公,直接封王!

  “前所未见。”吴侯喃喃自语。

  余者各有思量,先时的疑惑终得以揭开。

  难怪四国正打得不可开交,突然宣告罢兵。也不怪晋越提出苛刻的条件,楚齐竟肯答应。

  根由全在此处。

  “出兵伊始,晋君就有筹谋?”许伯低声道。

  左右之人沉默不语,面现沉思之色。

  果真如此,晋侯可谓神机妙算,走一步观百步,心智卓绝,无人能出其右。

  “与之同世,不能为敌,附从方为正途。”蕲君一句话,道出西境诸侯心声。

  假若为敌,不提晋国强大,晋侯的智慧足以令人绝望。反过来追随于他,仿效蕲君抱大腿,前路可谓一片光明。

  西境诸侯隔空相望,彼此共勉,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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