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作者:来自远方      更新:2024-01-09 23:09      字数:3941
  大诸侯遇刺,事情非同小可,动辄掀起战事。

  越康公之死更是扎在越人心头的一根尖刺,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如同对楚国的仇恨,深入骨髓,不报不快。

  喜烽怀抱死志,自始至终没想过活着走出王宫。

  他没有任何顾忌,则心中无惧,自是肆无忌惮,将所知一切宣之于众,揭穿天子和执政的鬼蜮伎俩,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逆贼之言不可信!”执政声色俱厉,试图扭转局面。

  他能感知越人的注视,凶狠、愤怒,好似磨厉的刀锋,充满了杀意。

  楚煜站在车首,居高临下俯视执政,笑容一点点收敛,如玉的面庞上凝驻冰冷。好似挣脱锁链的於菟,皮毛华丽,却也凶残嗜血。

  “执政,先父当年遇刺,寡人曾递书上京,却迟迟未有回音,原因在此?”

  “越君,莫听逆贼妄言。”执政沉声道。

  “执政,我乃逆贼,你也洗不脱卑鄙!”喜烽声音尖利,好似夜枭啼哭。

  “天子忌惮诸侯,你又何尝不是!”

  “强索质子,几番刺杀,密谋搅乱诸侯国内,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没有你的手笔?”

  “远有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喜氏一族困囿上京,我父至死未能等到公道。近有蜀国信平君叛乱,蜀国公子外逃,幸得晋侯鼎力相助,如若不然,怕又是一个喜氏!”

  喜烽心知必死,不想给执政半点机会,干脆一次说个痛快。

  世人如何评价,他完全不在乎。

  乱臣贼子也好,巨奸大恶也罢,只要能毁灭执政所愿,让他和天子一同钉在耻辱柱上,他便心满意足,毕生了无遗憾。

  “喜烽,你怀诈暴憎,与王子肥共谋叛乱,于国倾危。今又妄口谗言,血口喷人,实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执政赫然而怒,坚持不认喜烽所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话的杀伤力。

  刺杀晋侯,行刺两代越侯,密结齐、楚两国宗室和氏族,无论哪一项都不该是上京执政所为。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遭世人唾骂。

  牵涉到越康公之死,以越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不仅是他,连他的家族都逃不过毁灭的下场。

  入宫之前,他预想过多种场面,并为此做好腹案,自以为万无一失。

  偏偏漏算了喜烽。

  他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复仇不顾一切,要拉着上京一同陪葬。他的所作所为令执政措手不及,言辞反驳苍白无力,一时间竟难以扭转局面。

  执政十分清楚,在场诸侯尚未表态,心中怕已扎下钉子。

  上京能设计大诸侯,在大国内动手脚,怎知小国不会遭到算计?况且相比大国,小国更容易得手。

  当初送质子入上京,各国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天子与诸侯间早就存在嫌隙。仅需一个契机,裂痕就会无限扩大,再无弥合可能。

  喜烽就是打入

  裂缝的钉子。

  刺痛上京,伤及天子,更加累及执政。

  对于执政的叱骂,喜烽丝毫不以为意。他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与执政对骂,而是猛将天子掼倒在地,倒提着宝剑对林珩大声道:“我乃逆贼,与王子肥共谋篡权夺位,罪证确凿,当施以极刑。必死之人,唯有一言告君,上京早就糜烂,贵族不过一群腐朽的蠹虫,无可救药。天子心胸狭隘,多疑独断,不配诸侯拱卫。诸王子王女骄纵狂妄,不辨菽粟,只知奢侈无度。这样的上京,这样的天子,这样的王族也配天下诸侯效忠?简直笑话!”

  喜烽一番话落,殿前寂静无声。

  诸侯神情各异,氏族各有思量,但无一人出言斥责。

  这样的场面非执政乐见。

  奈何计划被中途打断,无法使晋侯落入陷阱,眼下的局面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上京如何,寡人不作置评。世间有礼,万物有法,天子未曾禅让王权,他便是天下共主。谋逆大罪,当诛。”林珩面无表情,语气全无一丝起伏。

  喜烽细品他所言,不见半分气馁,反而表情愉悦:“晋君所言在理。”

  话音落地,他突然举起宝剑,迅速向下挥落,剑锋正对天子脖颈。

  “父王!”王子典三人惊呼出声,下意识向前扑去。

  楚煜和楚项同时开弓,烈红的袖摆鼓振,箭矢破风,一支射中喜烽的肩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的手臂。

  两人仿佛约定好,仅射伤喜烽,没有取他性命。

  强弓的力量非同小可。

  被箭矢射中,喜烽站立不稳,随着劲道向后退,背部撞上廊柱。

  他手中的剑没有刺伤天子,仅斩断了一捧乱发。

  掺杂着灰白的发丝飘落在地,乱糟糟一团,正如此刻的天子,蓬头垢面,样子无比狼狈。

  “啊!”

  死亡的恐惧挥之不去,天子趴在地上,凝视掉落的发,手摸向脖颈,喉咙里发出气声。

  喜烽再次提剑走近,两支利箭插在身上,走动时牵扯伤口,钻心地疼。他却毫不在乎,任凭鲜血流淌,很快染红半身。

  他站定在天子身边,楚煜和楚项却放下手臂,没有再次开弓。

  “陛下,我说过不会杀你,必然说到做到。”喜烽弯下腰,瞳孔中映出天子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声音冰冷仿佛恶鬼,“活着失去一切,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每时每刻生存在绝望中,直至疯狂,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话落,他以剑尖抵住天子后心,目光扫视前方,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晋君,我知必死,不愿车裂葬身刑场,唯求亡于箭下,死后身魂不存于世。如我所愿,我便放了天子,如何?”

  万箭穿心,挫骨扬灰。

  不容于天地,死后无有祭祀。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此时天色已暗,大军中燃起火把。

  借助火光,林珩遥望

  殿前,眸光暗沉,窥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在喜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时,林珩的声音传来:“允。()”

  得偿所愿,喜烽收回宝剑。因右臂受伤无法施力,他索性将剑丢开,用一只手提起天子,上前两步,将他抛向丹陛。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众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子滚下台阶,当众摔落在地。

  父王!1[(()”王子典三人迈步冲向前,想要扶起天子,却发现他的手脚不自然弯曲,骨头已经折断。

  喜烽站在高处,看到狼狈不堪的天子,再次畅快大笑。

  执政看着他,又看向林珩,忽然开口:“晋君,喜烽大罪,十恶不赦。此等罪人不应死在宫内。”

  林珩却不理他,直接抬起右臂。

  楚煜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执政心系太多,无怪久病。喜烽身为逆贼,其言未必是假。先父遇刺之事,执政不妨认真想一想,如何给寡人一个交代。”

  执政脸色难看,目光环视四周,楚侯对他面色不善,杀意不曾遮掩,齐侯目带冷色,显然也不会将怀疑轻易揭过。

  其余诸侯无视天子,皆对晋侯惟命是听。

  伴随着命令下达,各国甲士纷纷开弓,箭锋遥指向天。

  “喜烽,如你所愿。”

  话音落地,忽有狂风袭来,卷过暗夜下的王宫,呜咽阵阵。

  破风声骤起,成百上千的箭矢划过长空,黑压压砸向殿前,密集如雨。

  喜烽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半步,站定在乌光之下。被箭雨笼罩的一刻,他唇畔带笑,褪去疯狂仇恨,仅余放松和释然。

  黑暗降临,剧痛凿穿全身。

  他却感觉不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睁大双眼仰望苍穹,夜幕消失,明光呈现,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父君仍在,母亲温柔地笑看他,喜女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小小的一团,让人心生怜爱。

  父亲,母亲,妹妹。

  还有,中山国喜氏。

  光明和幻景一同消失,喜烽仰面栽倒,血在身下流淌,缓慢染红石阶。

  上京城东,贵族坊内,大火已被扑灭。

  贵族们陆续走出家门,面对的是飞驰而过的战马,还有杀气腾腾的诸侯国兵。

  他们没有勇气上城头一战,自然也不敢拦截入坊的军队。

  晋、越两国的甲士如入无人之境,笔直穿过街道,很快找到最初的起火点,喜氏府上。

  浓烟未散,半座大宅被付之一炬。

  智泽策马上前,与熊力商议之后,派人进入废墟搜查。

  “细搜。”

  “诺。”

  晋越甲士蜂拥而入,很快穿过前院,搜遍大宅的每个角落。

  在后厢,甲士终于有所发现。

  几名婢女守着一间厢室,见到来人也不逃跑,而是平静地留在原地,如同早有准备。

  厢房门敞开,喜女坐在屏风

  ()  前,身前摆着一只铜镜。她手持一把玉梳,梳齿缓慢穿过青丝。

  甲士出现在房门前,她放下玉梳,寻声抬起头。

  一抹血痕刻上她的眼角,仍不掩丽色。她身着窄腰长裙,裙摆和袖摆刺绣图腾,非是宫裙,分明是中山国样式。

  智泽和熊力听人禀报,联袂出现在厢房前。

  喜女见到他们,取出一只木盒,道:“此中有天子手书,且有执政秘信,烦劳带给晋君。我兄妹二人罪大恶极,料想兄长已去,唯请容我自戕。()”

  木盒打开,里面叠放数张绢,部分有些变色,残存火焚的痕迹。这些绢本该在宫内焚毁,却被喜女设法截获,秘密收藏起来。

  喜烽口说无凭,执政大可以矢口否认。这些绢一旦现世,就是铁证如山,让他再无法狡辩。

  甲士取走木盒,递到智泽手中。

  智泽看向喜女,拦住皱眉的熊力,拉着他一同走出廊下。

  守着。?()?[()”

  “诺。”

  留下一队甲士,两人没有再回头。

  一刻钟后,甲士抬出喜女的尸体,并有六名婢女,皆已服毒为喜女殉死。

  “去王宫禀报君上。”智泽和熊力上马,带着木盒返回王宫。

  在他们身后,贵族们茫然无措,心知不能继续避在家中,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人群中,单信和刁完对视一眼,先众人一步召集家人,亲自驾车追向前往的队伍,一同去往王宫。

  贵族们见状,当即如醍醐灌顶,各自吩咐备车,匆忙驶出贵族坊。

  此去吉凶未定,总好过枯守原地。

  在他们身后,焚毁的大宅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下。残存的烟气消散,唯余萧索荒芜。

  喜烽亡于箭下,喜女自戕。

  自天子分封诸侯,延续四百余载的喜氏就此绝灭,再无血脉存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