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我……是不是误入什么修罗场了?
作者:白色的木      更新:2023-12-05 19:30      字数:3965
  庭院里风送梅花, 满园都是香气。

  猫与狗嬉闹地钻过栅栏,肥公鸡咯咯地叫。

  优雅与俗气并存,季岁的梅花园子里, 有时会飞来秦筝养的鸡, 他弹着琴,那鸡就咯咯咯地叫,不一会儿就会有雇佣来的婢女神色慌张地进来,把鸡抱走。秦筝是不想和他相处的。

  这些都远在庐州。

  ——他是庐州知府。

  如今, 季岁只是躺在京师的旧宅中, 被裹进厚被子里,有些出神地望着帷幔。

  就在方才, 秦筝来找他了,是他从未听过的轻快脚步。随后告知——或者说, 当时在他的感觉里,其实更近似于一种宣告。

  他外孙女告诉他,她已经找好了自己的路,她要去为太子调理身体,自己为自己挣一个自由自在的将来。

  季岁……很沉默。

  他突然意识到,秦筝……或许并不需要他为之方方面面都考虑好。

  ——她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

  季岁在宅子里沉寂了三天,不理外事。

  直到第四天,权应璋找上门来。

  已经八十八岁的老爷子拄着拐杖, 却是身体硬朗,走起路来精神昂扬, 步履轻松。进门之后, 视线往季岁身上一放,见他一副沉寂的样子,眉毛一竖, 突兀冷笑:“毛诗为伪作一事,想来你已知晓了?”

  《诗经》如今分为四个版本,古文《诗经》乃是以上古文字写成,分别称为齐诗、鲁诗、韩诗。

  而今文《诗经》则是用今时的文字书写,通行版本是毛诗。

  古文学派领头人将毛诗打为伪作,分明是在掘今文学派的根。

  本来还要死不活的季岁倏然抬起头,望向权应璋时那道视线的凌厉,宛若闪电划出一线天。

  他掸了掸衣袖,起身,一字一顿:“哦?愿、闻、其、详。”

  气氛顷刻便剑拔弩张起来。

  权应璋身后有不少古文学派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定着季岁,一边忌惮,一边又心情放松。

  ——季岁如今看着已经为外孙女和外放当官的事情打击得一蹶不振了,就算勉强打起精神,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便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人声:“季公!!!”

  季岁望过去,只见今文学派的官员一个两个狼狈地看着他,分明是被欺负惨了。

  季岁的眼眸微微眯起:“说说,怎么回事?”

  便有今文学派的官员上前,迅速组织措辞:“季公,‘贻我来牟’这一句里,‘来’字是否用错了!今文认为‘来’通‘小麦’,然而不久前,古文学派提出,‘麦(麥)’字下面是‘夂’字,夂为脚趾向下,麦子如何长脚?是以,古时,‘麦’这个字应当是代表‘行走’。‘来’不可能通‘麦’。”

  以此证得,今文学派对于诗经的注解,是错的!

  季岁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从这个官员的用词可以看出,“来”不能通“麦”这个观念,居然让今文学派不少人都忍不住认同。

  这可……不太妙。

  章句训诂本就是今文的基石,倘若没办法反驳,只怕今文学派的不少学子,要么道心破碎,要么转修古文。

  但他要从哪里反驳呢?

  权应璋驻着拐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实际上,他也不觉得季岁能想出来——或者说,至少短时间内想不出来。

  季岁没急着作声,只眉头是越皱越紧,眉心沟壑深深。

  今文学派的官员注视着季岁,眼中有光。

  须臾。

  季岁“呵”了一声,吩咐:“取纸笔来。”

  “是!!!”

  今文学派的官员强忍激动,急冲冲地取来纸笔。

  这回轮到权应璋皱眉了。

  苍老的手按紧了杖首的斑鸠,紧绷得仿佛即将炸毛的猫。

  季岁在纸上写了“來(来)”字,口中道:“来有禾麦之形。左右两边的人字,便是麦穗下垂的模样。”

  权应璋讥诮出声:“如此岂不更证实‘来’字在旧时象征禾麦?仍然无法证实‘麦’在旧时亦象征禾麦——季小子,你这是要弃暗投明,来我古文学派?”

  季岁却像是没有意识那般,对这声讥诮不发一言,只平静地在旁边写了个“麥(麦)”字。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诗经·大雅》有言,诞降嘉种——此句言明:良种乃上天关怀赐下。天所赐予,‘麥’字又是‘上來下夂’,上边是麦,下边是脚趾向下,不正应了‘麦从天来’的说法?是以,‘麦’亦是禾麦,而非行走。”

  古文学派的官员们脸色一变,没想到居然真的让季岁找到了反驳的方向。

  季岁开始了反击。

  “权公连《诗》都未曾看完……”他玩味地,傲慢地一笑:“与其斟酌训诂,倒不如归家去研习‘回’字有几种写法。”

  今文学派的人相互间对视,都能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喜。

  一个两个目光灼热地看向季岁,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憧憬。

  季公!!!

  群山环拱之月!!!

  古文学派的人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到他们的月亮身上。

  权应璋的大脑出奇冷静。

  一句句训诂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一个个字形一息之间同时闪现四五个。

  破局之法到底在……

  在这里!

  “天是上天?”权应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平静地望着季岁:“可笑。”

  “毛诗谈及《周颂·思文》,言其乃‘后稷配天’之乐歌,其中‘思文后稷,克配彼天’一句,尔等蠢蛮莫非是忘了?天,天子也,麦从天来这个‘来’,不应当是‘来到’之‘来’,乃赐予、赏赉之‘赉’。麦从天‘赉’,麦从后稷所‘赉’也。”

  现在轮到季岁绷紧面部肌肉了。

  ……

  在季岁的宅子里,只有古文学派部分官员与今文学派部分官员知晓,今古一派的领头人开始了言语上的激烈厮杀。

  季岁忘却了这些日子的忧心,也忘却了对外孙女的“操心”,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和古文学派的人掰扯经典,上一句还是《诗经》,下一句就说到《周礼》,从《春秋》的微言大义谈到天道人事,从孔孟之道谈到古经不重时政,枉为仁义。

  权应璋那边也不甘示弱,狂喷今文学派以经术为治术,失去孔孟精神,实乃陷思想于绝境。

  一场又一场的辩论激烈地升起,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等到月上枝头,不得不结束辩论的时候,季岁的家里已经不能看了,到处都是推桌子砸碗的痕迹。

  季岁从新划了剑痕的案几上捧起一碗热茶,慢腾腾地喝:“不送。”

  权应璋带领着古文学派的人踢开地上的果盘,迈过成了碎屑的纸张,帮助本来就摔裂的笔杆子“啪——”地扩张裂缝……

  即将跨出门去那会儿,权应璋背对着季岁,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季岁,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人。”

  ——你不该,让自己就这样沉寂下去。

  季岁:“……”

  他沉默了两三个呼吸,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在家中梳理后续要做的事。”

  权应璋也沉默了。

  很快,他都不拽文嚼字了,直接破口大骂:“狗鼠辈,羞与尔共事!”

  【哇喔!权老这是恼羞成怒了吧!好一个老傲娇!】

  权应璋猛地一扭头,就看到季岁的墙头上,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不知道在那家看了多久了。

  再回忆一下,好像刚才辩论的时候,确实有些奇怪的声音。但双方辩论得太激烈了,没人去分心注意。

  “混小子!怎么哪儿都有你!”

  还傲娇——虽然他不知道傲娇是什么意思,但光听那个“娇”字,就知道臭小子绝对在心里挤兑他。

  【完犊子了,被发现了。】

  【早知道刚才发现辩论结束就该跑的。】

  许烟杪迅速从墙上下去,绕至大门走进来:“权老。某是路过时听到古文今文的辩论,听得心头火热,按耐不住靠近这场文学盛宴。”

  权应璋瞥了他一眼。

  也没拆穿——《论语》都记不全的小子,想品尝什么文学盛宴。来看热闹才是真的吧!

  但想到那个“傲娇”还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看这小子哪哪都不顺眼。

  当即讥道:“如此闲不下来,会试的题想好了吗?是用《春秋》还是用《孟子》?不过不管用什么,混小子你可别忘了这里面的内容可不是死记硬背,只看个表皮就行了,人名要了解,地名要通读,典故要牢记,字义也不能囫囵吞枣,可别冒出来看到‘阳货’直接误以为是‘阳锋’的笑话。”

  ——阳货,是个人名。

  阳锋……嗯……就是去势那个势。

  但这一番连讥带讽的,落到大学生耳朵里,却换来特别真诚地一句:“多谢权公指点!某一定通读经典释意!”

  权应璋一噎。

  许久之前许烟杪来激他出山时,那一口一个“权公说的对”“权公大才”的回忆又浮现出来。

  当时他就是被这么噎得心口发疼,偏偏对方是十分的真心。

  【权公真是好人啊!】

  许郎不仅嘴上说,心里还跟着感慨。

  权应璋:“……”

  他听到了那些不孝徒子徒孙压抑的笑声。

  一群小兔崽子!

  看许烟杪还在等他说话,并且一副信赖请教的模样,权应璋干巴巴地道:“不必道谢,还有,章句训诂也要……”

  等等,章句训诂?!

  *

  许烟杪从未见过权应璋那么热情的视线。

  懵了一下:“权……权公?”

  权应璋此刻像极了最有耐心的猎人,小心翼翼踩在林子里,尽量避开树枝,免得吓跑兔子:“小兔……咳,许小子,古文学派对于经典的释意,你是不是还一知半解?那些典故和章句训诂,没有人教导很难自己理解,不如,这段时间,我给你讲解讲解?”

  【啊?】

  今文学派的官员面上神色齐齐一变。

  古文学派的官员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欣喜的表情特别显眼。

  权公老谋深算!!!

  这样子就能在科举中让许烟杪倾向于出古文学派的策论,给古文学派补充好苗子了!

  许烟杪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

  忽听一声门响,转头一看,季公疾步而出时,手里都忘了放下茶杯。

  “许烟杪!”他喊了一声,还没说话,权应璋就“笃”地一杵拐杖,挡在许烟杪面前。将他完全遮住。

  月色之下,显得异常空旷的院子里,季岁和权应璋两人对视之迹,一股奇异的压迫感油然升起。

  【发生了什么?】

  【我……是不是误入什么修罗场了?】

  许烟杪满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