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E 110
作者:梦鹿天鲸      更新:2023-07-24 15:58      字数:10313
  温黎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周遭的景致已经完全变了。

  奢靡的宴会厅消失,宽阔的露台也不见踪迹。

  她就像是被关在一个漆黑的、看不见边际的潘多拉魔盒之中。

  她不断地向前走着,两侧黑洞洞的墙壁被不断挤压,直到将她前方的路压缩到只有两个手掌平举那么宽。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从后方袭来。

  温黎下意识闭上眼睛,却突然感觉眼睑上映入一片通明的火光。

  她借着推力的惯性,用力朝着散发出光明的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随即,一段模模糊糊的交谈声涌入温黎耳廓。

  “……阿比盖尔夫人……”

  “…死亡…”“劳伦斯大人……”

  “还有……泽维尔……失踪……”

  温黎原本还有点晕乎乎的,听见这些议论声瞬间清醒了。

  嗯?

  这是已经发展到了阿比盖尔死亡的时候了吗?

  那岂不是正好就是她先前和泽维尔一起在水镜中经历的那段过去?

  大片的光线映入眼帘,温黎稍微有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感觉稍微有一点刺刺的疼痛。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但通过她轻飘飘的身体,温黎清测自己应该还是之前那种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阿飘形态。

  她就这样半阖着眼眸循着声源飘了一段路,直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光线,才缓缓睁开。

  天花板上一幅巨大的壁画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视野。

  眉目精致的女神低眸垂目,神情悲悯而圣洁,身上披着的佩普罗斯随意垂落下来,露出大片大片莹白光裸的皮肤。

  温黎微微一怔。

  这幅壁画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就是赫尔墨斯后期宴会厅天花板上那副壁画,她见过的次数不要太多。

  原来她依旧在赫尔墨斯的宴会厅。

  只不过,这里的格局和布置比起曾经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现在的布局更加接近于很久很久之后,她与赫尔墨斯相识的时候。

  宴会厅中建设了室内喷泉,池水中清澈的水面波光微滟,明净通

  透的落地窗倒映出喷泉汨泊流出的泉水。

  夜明珠的光辉映在水面上,在朦胧的玻璃窗倒影中,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浮在黑暗海面上沉浮的花火。

  但是没有变的是,正中央依旧摆着那个长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长桌。角落里,也依旧摆着那个柔软的沙发。

  水晶吊灯从赤裸的少女掌心延伸而出,高高地垂落下来,反射着璀璨夺目的光晕。

  那些光斑落在地面上,也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浅的光点。

  而这些光点像是惊扰了什么,无声地涌动着点亮了宴会厅角落中沙发上斜倚的身影。

  落地玻璃窗映出他的身形,但浮动的水波却模糊了他的面容。

  借着那个明昧的倒影,温黎只看见他略略偏头端起手边置物架上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微微转了一下手腕。

  在他身侧,一道纤细的剪影微微躬身。

  “赫尔墨斯大人,尼尔森他……就在刚才,他已经死了。”

  尼尔森已经死了?

  温黎还以为刚才的变故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实际上,对于她来说的确如此。

  但现在看来,对于赫尔墨斯而言,却远远不止一瞬间。

  她到底消失了多久??

  温黎瞬间转过头,朝着落地窗对面看过去。

  即使只是随意靠坐在那里,赫尔墨斯的身形也看上去格外优越,宽肩窄腰,鼻眉高挺,下颌线条凌厉而清晰。

  但他的脸色却比平时更苍白了一点,眉间的金坠无声地摇曳,灿金色的光晕落入他眸间。

  繁复神秘的纹路自眉心蔓延,明灭闪跃,若隐若现,看上去格外妖冶。

  ————是神罚的印迹。

  赫尔墨斯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

  “死了?”他唇角扯起一抹无所谓的笑意,随口道,“知道了。”

  得到回应,女仆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有点识疑地抬睡。

  “今天发生了阿比盖尔夫人的那件事,很快月蚀之日就要到了,那么待会的宴会……”

  女仆视线落向赫尔墨斯眉心逐渐开始蔓延的神罚阮印纹路,把剩下的后半句话说完。

  “需要帮您取消吗?”

  “不需要。”沙发上的身影只是很随意地应了一句。

  女仆皱眉,语气有点不赞同:&34;可是您的身体……&34;

  好熟悉的一句话。

  赫尔墨斯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桌角的高脚杯上,辨不清意味地笑了下。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一名金发少女对他说出过这句话。

  她口口声声说是他未来的未婚妻,总是喜欢在他身边飘来飘去。

  身体是半透明的,却遮不住一张格外清丽动人的脸,还有那双格外明亮迷人的鸢尾色眼眸。

  不过,她也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久到了,她的面容都在他记忆里模糊。

  有时候赫尔墨斯甚至会想,她真的出现过吗?还是说,一切只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一场绮丽的幻梦。

  赫尔墨斯低头看一眼杯中的红酒,没什么情绪地从沙发拐角的阴影处缓慢起身。

  泾渭分明的明暗线随着他的动作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体上游移,阴影一点点向上移动。更多的衣袍暴露在灯火之中,再上是喉间性感的凸起,最后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客人很快就会来了。”他轻笑摆手,“不能怠慢了别人。”

  女仆只当赫尔墨斯口中的“客人”指的是约定好前来赴宴的神明们。

  她神色有些担忧地再次抬眼打量了一下赫尔墨斯的神色,半晌还是行了一礼,顺着他的意思安排下去。

  温黎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水镜中她曾经看见过泽维尔前去寻找赫尔墨斯的画面。

  如果她记得没错,背景似乎就是这样的宴会厅。

  不过,为什么她出现了这么久,赫尔墨斯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系统震惊道:【难道色谷欠之神现在不能再看见你了?】

  不会吧?

  温黎半信半疑地俯身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飘过去。

  少女半透明的裙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在水晶吊灯光芒的掩映下,像是传说中漂亮的人鱼波光粼体k的鱼尾,绚烂夺目。

  白发金眸的神明就站在她不远处,侧脸线条英挺而俊美。他淡色的睫羽低垂着,丝毫未动。

  真的看不见她了?

  温黎围着赫尔墨斯飘了几圈。

  “赫尔墨斯大人?”她轻轻喊了他一声。

  就在这时,赫尔墨斯若有所感地抬起眼。

  他唇角自然地勾起一抹笑意,松松散,漫不经心的。

  温黎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有点怪异。

  紧接着她就感觉赫尔墨斯的视线像是穿透了她,朝着更远的方向望过去。

  温黎迅速地转过身,看见几名身穿黑色神袍的神明从门口走进来。

  “夜安,赫尔墨斯大人。”

  为首的褐色短发神明率先躬身行了一礼。

  他身上的神袍花纹比起赫尔墨斯更简单,像是一种身份上与生俱来的仰视。

  赫尔墨斯单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风度翩翩地摊了一下:“请。”

  【看吧。】系统幸灾乐祸地说。

  温黎没有说话。

  她定定地注视着赫尔墨斯的动作,直到他绕过她缓步迈向门口三三两两开始聚集的神明,才若有所思地挪开视线。

  可是……如果真的看不见她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绕过她呢?

  ——毕竟,在他的眼里,这里应该只是一团空气才对。

  温黎视线忍不住再次飘向了赫尔墨斯的背影。

  宽阔的宴会厅铺满了暗红色的地毯,两侧墙面随着走动在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烫金的光泽,鲜明生动的壁画在天花板上无声地俯视着整个宴会厅。

  赫尔墨斯并没有穿着那件象征着色谷欠之神的神袍。

  似乎自从露西娅死去之后,他就不再像曾经那样神袍不离身。除了在魔渊宴会这样重要的场合以外,他穿的永远都是简单随性的。

  今天这一件也一样。

  墨绿色的长袍,款式简单几乎没有什么点缀,但是质感极其考究,在水晶吊灯散发的光芒下显出分明的层次感。

  赫尔墨斯的脊背挺拔,步伐很稳,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看上去无懈可击。

  但温黎和他相处的时间太长,见过他太多的样子,一眼就看出他深掩在游刃有余面具之下难掩的疲惫。

  啊,明天就是月蚀

  之日。是神罚的日子。

  温黎突然狠狠共情了,看着赫尔墨斯的目光有些同情。

  不敢想象,如果她每个月痛经痛到要死要活的时候,还要笑脸迎人地和别人逢场作戏、推杯换盏。

  也太痛苦了吧?

  如果是她,真的只想躺平。

  少女的视线专注而热烈,非常坦然地穿过空气,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但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色谷欠之□□声在魔渊中总是一呼百应。

  几乎只是瞬间,原本空荡的宴会厅里便涌入无数道身影,将赫尔墨斯众星捧月一般围拢在中央。

  也隔绝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声。

  一串脚步声略有些凌乱地靠近,紧接着,&34;砰&34;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殿门被一条修长的腿一脚踢开。

  轰——

  尘烟弥漫,四散的灰尘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无处遁形。

  空气中的温度也似乎在这一瞬烈然降低到冰点。

  宴会厅中的欢声笑语瞬间凝固了,就像是无形的冰霜无限蔓延,寸寸冰封。

  角落侍立的魔使无声举起腰间锋利的巨镰,缓步朝着门口逼近,形成一个扇形的弧度包围而去。

  光线顺着大开的殿门向寂静的长廊中涌出,明暗交界处勾勒出一道颀长劲瘦的剪影。

  黑发黑眸的少年神明面容冷若冰霜,一双狭长幽寂的黑眸扫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直扫向正中心的赫尔墨斯。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目光却像是淬着寒冰的冷刃,蕴着毫不遮掩的森冷杀意。

  魔使们下意识攥紧了掌心的巨镰,警惕地逼近。

  然而一只手却慵懒地抬起来随意挥了下。

  霎时间,所有的阻拦都自发静止了。

  宴会厅中的神明自发朝着四周散去,悬垂落下的水晶吊灯下方形成一片空地。

  赫尔墨斯姿态散漫地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红酒。他手腕轻晃,朝着泽维尔的方向轻轻倾斜。

  “夜安,泽维尔。”

  酒液在杯中辗转着,漾起波澜。

  赫尔墨

  斯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目光在被一脚踢碎的殿门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他像是没有察觉到泽维尔身上几乎满溢出来的敌意和杀气,扬眉一笑。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泽维尔原本便幽邃沉郁的黑眸此刻更是黑得深不见底。

  他一点点抬起头,噪音压着愠意,甚至有些嘶哑。

  “昨晚,是你做的。”

  在赫尔墨斯还没有回应的时候,温黎便主动飘到泽维尔身边。

  再次见到少年时的嫉妒之神,她心里也感觉到一点亲切感。

  反正现在泽维尔也看不到她

  温黎伸出手指,掠过黑发神明眉间凌乱的碎发,屈指弹了一下他眉心。

  “不是赫尔墨斯大人做的哦。”她用一种语重心长地语气说,“做事情得讲究证据。”

  原先她在水镜中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怪异了。

  ——在她心目中,赫尔墨斯虽然凉薄冷漠,但绝对不是这样残忍嗜杀的性格。

  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并没有真实经历阿比盖尔神言陷落的那一天,但在梦境中跟着赫尔墨斯这么久,温黎心里已经有了笃定的猜测。

  ——阿比盖尔,是魔渊之主亲手杀死的。

  然后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目的和心态,他选择将这一切祸水东引,挑起泽维尔和赫尔墨斯之间的争端。

  而魔渊之主却在这件事中美美隐身。

  没有人会怀疑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神后。

  温黎弯着腰背对着赫尔墨斯,没有察觉到他肉眼可见冷淡下来的眸光。

  水晶吊灯的光晕映入他淡金色的眼眸,像是深深浅浅的琥珀,漾着迷人而深情的涟漪。

  赫尔墨斯垂眸,没有再看向那个方向。

  浓密的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鲜红的酒液染在唇角上,将他因为衰弱而略显苍白的唇瓣染上一种血腥的色泽。

  有些时候,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件事时,他是否真的做过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满足所有人的猜想。

  他们总是不愿意为违

  背自己想法的事实买单。

  赫尔墨斯看着杯中的倒映,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染上云淡风轻的笑意。

  “是啊。”

  温黎一愣。

  她转过头,从泽维尔身边重新飘回赫尔墨斯面前。

  金发少女伸出一只手,虚虚搭上他的额头。

  金色的吊坠闪烁了一下。

  她半透明的手掌穿过了空气,没有在他额间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触感。

  “哎,果然还是碰不到。”

  金发少女有点懊恼地甩了甩手,重新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半晌又像是想到什么,她重新伸出来在赫尔墨斯眼前晃了晃。

  “真的看不见吗?”少女语气有点懊恼,遗憾不加掩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倾身靠得很近。

  金色的碎发荡漾在空气里,被鼻尖的气流吹拂,微微浮动。

  “就算碰不到,您也应该没有生病吧?”

  她扁着嘴重新直起身,不满道,&34;既然是这样,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34;

  “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赫尔墨斯大人。”

  赫尔墨斯懒散垂落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眉心,辨不清意味的视线落在泽维尔身上。

  迎着几乎将他活剥的眼神,他微笑道:“所以呢,要杀了我吗?”

  泽维尔赫然抬眸,眸底涌起狠戾,俊脸上像是覆上一层冰霜。

  &34;哎,别这样啊赫尔墨斯大人,说得还真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34;

  金发少女无奈地飘过来,若有似无地挡在赫尔墨斯和泽维尔之间。

  赫尔墨斯金眸微眯。

  自从泽维尔踏入宴会厅起,他的神情便一直懒懒散散的。

  可就在少女隐隐挡在他和泽维尔之间时,他眸底第一次流露出冰冷而危险的冷芒。

  赫尔墨斯盯着泽维尔,眼神探究中蕴着点玩味,以及几分真实的不悦和压迫感。

  半晌,他冷不丁笑了。

  “你做得到吗?”

  砰——

  一声闷响在宴会厅中炸裂开来,泽维尔脚下的地面瞬间被一缕暴涨的黑色烈焰灼烧得凹陷下去。

  他幽深的狭眸紧盯着赫尔墨斯,眸色愈发晦暗。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狠狠相撞,无声的火药味蔓延开来。

  这场没有硝烟的针锋相对并没有持续很久,片刻后,泽维尔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冷笑一声:“希望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不要死得太难看。”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拭目以待。”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颤,墙面倾颓。水晶吊灯疯狂摇曳起来,发出岌岌可危的“哎呀”声响。

  下一瞬,光滑的墙面上骤然被轰出了一大块空洞。

  泽维尔转过身,在全场无数道惊疑不定的视线注视下,抬腿迈过空洞离开,姿态嚣张又乖戾。

  这道身影来得咄咄逼人,走得气势汹汹,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乖张得不行。

  直到泽维尔离开许久,宴会厅中都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赫尔墨斯站在原地没动。

  但这一次,散开的人群没有像起初那样再一次朝着他的方向围拢。

  他能够感受到很多视线,黏腻的、探究的、惊惧的……纷纷粘在他的身上,每一寸皮肤。

  沉默被压抑到最低点,紧接着便迎来爆炸性的反弹。

  宴会厅中一瞬间盈满了刻意压抑的窃窃私语声。

  &34;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毕竟他是色谷欠之神,不是吗?&34;

  &34;是啊,如果换作其他神明,我或许会有些惊讶,但如果是赫尔墨斯大人,我觉得这很合理。&34;

  “除了赫尔墨斯大人还会有谁呢?整个魔渊里,能够放肆大胆做出这种事情的神明,恐怕也只有他了吧。”

  “魔渊之主绝对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神后,一定就是赫尔墨斯大人做的!”

  “没错,哎,不得不说,我的预感真是准确———我一早就猜到了,一定是赫尔墨斯大人。”

  “可是,阿比盖尔夫人的死并不那么简单,我听说了另外一些更细节的版本……”

  “……你是说,她被许多为神明轮流

  ……”

  “哇,他玩得可真花。”

  “”

  无数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周遭变得十分嘈杂。

  水晶吊灯的光晕闪跃,时而刺目,时而黯淡。在某些角度旋转着,令人有些晕眩。

  似乎魔渊之中所有的神明,都已经相信了一个本不存在的事实。

  ————他们深信不疑的那个瞬间,甚至比他干脆认下的那一刻要早上很多很多。

  赫尔墨斯心情不错地抿了一口酒。至少这说明他的伪装天衣无缝。

  整个魔渊,竟然没有一位神明能够察觉他的真心。

  他悠闲地举杯,将一切声音甩在身后。

  墙面上的空洞扔在簌簌向下掉落碎屑,不规则的边缘就像是恶兽狰狞的巨口,将一切光亮和声音吞没进去。

  透过那个方向,赫尔墨斯看着泽维尔消失的地方。

  也不过是个可悲的人罢了。

  泽维尔的诞生就是一个注定的悲剧。毕竟他拥有着那样的一位父神。

  赫尔墨斯仿佛在那双涌动着憎恶烈焰的黑眸中,看见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自己。

  好像在不知道多么久远的岁月之前,他的眼底也曾经有过这种浓烈的情绪。

  有过温度。

  赫尔墨斯姿态闲适地理了理稍有些凌乱的衣摆。如果坚持着活下来就需要憎恨着他的话,那就恨吧。

  反正他的名声早就已经烂透了,陷在污泥里,在无边的永夜中慢慢腐朽。

  宴会厅中陷入一种怪异的混乱和秩序之中。

  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赫尔墨斯反而乐得自在。

  他转身来到那个许久没有去过的露台。

  温黎一直观察着赫尔墨斯的动作,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她也不想继续在宴会厅里待着了。被冤枉的代入感太强,她要窒息了。

  进入露台的一瞬间,空气中穿梭着微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湿寒气息,吹动温黎的发梢。

  哥特式尖顶被血月映照着,在露台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尾部长长地拖拽开,顶部急速收尖,四周地面上被衬得发亮。

  赫尔墨斯站在露台边

  缘,左手松松握着高脚杯,另一只手懒散搭在栏杆上。他深邃俊美的五官被拢上一层渐淡的阴翳,半明半昧之间,更显得脸摩深刻立体。

  他什么也没说,温黎她犹豫了片刻,轻飘飘落在他身侧的栏杆上,坐在一边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叮”的一声,高脚杯被放在栏杆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幕略有些似曾相识,温黎下意识扭过脸去看。

  赫尔墨斯随手轻点了两下杯壁。

  他没有看她,目光却恰好与她一同望上高悬的血月。

  &34;色谷欠,果然是害人的东西。&34;他轻缓叹息一声,用一种很随性的语气不经意开口。

  像是一种感慨,只说给自己听。

  金发少女神情焦急,下意识反驳道:“您不害人就行了!工作和生活要分开。”

  可她的声音他似乎根本听不到。

  又是两声脆响,修长的指节敲打杯壁,赫尔墨斯的声音很轻很慢。

  &34;信仰就是这样可笑的东西。&34;他闷闷笑了一声,&34;上一秒口口声声说着追随,下一秒就会因为各种琐碎的理由东零西散。”

  “才没有呢。”金发少女义愤填膺道,“别理会那些墙头草。”

  “他们拥有的只不过是冒牌的信仰,是赝品!假货!”

  “真正信仰着谁的话,怎么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说变就变呢?”

  她这句话刚落地,赫尔墨斯却一手支着额角,像是不胜酒力般微低下头。

  “终究,我身边还是谁都留不住。”

  他的语气带着懒散的笑意,听起来浑不在意,就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金发少女却皱着眉扬起脸。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很专注,但并不迫人,就像是融入了月色一般柔和。

  良久,她抿了下唇角,举起右手作出一个举杯的动作,虚空中倾身靠近赫尔墨斯。

  然后,抬手和他手边安静忙立在栏杆上的高脚杯轻轻贴了一下。

  像是一个碰杯的手势。

  空气中突然漾开一阵淡淡的、不知名的馨香。

  “不。”金发少女唇角扬起一抹

  很柔和的弧度。

  她逆着光,半透明的身体被朦胧的夜色模糊。但那双鸢尾色的眼眸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您还有我哦。”她轻声、一字一顿地说,“赫尔墨斯大人。”

  这场对话根本没有交集。

  分明在同一片空间里共享着同一片月色,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分隔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直到温黎听见赫尔墨斯低沉华丽的声线。

  “那为什么要离开?”

  金发少女肉眼可见地怔愣了一下,晶亮的眸底浮现起一瞬间的呆滞。

  半晌,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炸了毛一样跳起来。

  “您能看得到我?!”

  赫尔墨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点点地撩起眼睫,露出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眸,抬眼看向她,不偏不倚。

  这一刻,没有声音的动作,给了她最直白的回答。

  &34;您怎么这样?!&34;在昏暗的夜色中,金发少女通透莹白的脸颊依稀爬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绯红。

  她语气崩溃地大声埋怨:&34;您怎么可以装作看不见我?&34;

  赫尔墨斯抬了下单边眉梢,看起来有点惊讶,眉眼间却蕴着浓郁的戏谑:“我怎么装作看不见你了?&34;

  金发少女微微一哽,但很快她就再次不依不饶地抱怨:“那好吧,既然没有装作看不见我,那您就是故意不理我。”

  “为什么?为什么!您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您一直都是那么温柔体贴……”

  赫尔墨斯眉目间的笑意淡了一点。

  他冷不丁开口打断她:“是啊。”夜风将他轻哑的声音揉碎:“为什么。”

  赫尔墨斯也说不清,在察觉到少女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涌上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但它就像是一种沉静却凶狠的浪潮,将他一点点温柔地淹没。

  赫尔墨斯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每一个月,在劳伦斯按照约定将未婚妻送往他神言的那一夜,他很难用言语形容那种心情。

  但每一次推开门时,看见漂亮却陌生的脸,好像一切都落了空。

  /赫尔墨斯不是不知道,这一场阿比盖尔的死亡,不过是劳伦斯再一次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但他却不得不顺着劳伦斯的意,陪着他上演这场荒诞的闹剧,做那个一早就被安排好身份的&34;刽子手&34;。

  ——他不怕违抗神誓,只怕劳伦斯食了言。

  那他要如何才能再遇到她。

  等待的时间漫长,有时候赫尔墨斯也会想,她究竟去了哪。

  如果按照她所说的,她的身体已经死去,那么灵魂也消散的这一刻,他是不是会永恒地失去。

  她真的还会以另一种更鲜活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吗。

  赫尔墨斯喉结微滚,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你真的很潇洒。”

  他薄唇微抿,向来低沉磁性的声线破天荒有点干涩,&34;这么多年,你有想过我哪怕一瞬间吗?&34;

  金发少女脸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秒钟,那些娇蛮的情绪缓缓收敛了。

  她似乎意识到他这一刻是认真的,瞬间从张牙舞爪的样子变得乖巧起来。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金发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当时,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在露台上!”

  “我本来想跟您说点什么,但是突然间就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一下子就动不了了……”

  赫尔墨斯眸光微动,眉目间压抑的戾意登时散了。

  “你受伤了吗?”

  “然后,我——”金发少女话音一顿,“嗯?”

  赫尔墨斯眼睛紧锁着她,脸上反常的没有什么表情。

  眉间的金坠缓缓荡漾了一下,神罚咒印的纹路若隐若现,附着在他那张平时便格外盖惑人心的五官上,更显出几分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重复了一遍:“受伤了吗?”

  温黎不由得怔了一下。

  赫尔墨斯对她做过的比这更亲近的事情不要太多,但她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今天这样的感觉。

  从前,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时,并不迫人,风轻云淡的。

  br /

  而不像今天。

  赫尔墨斯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

  没有礼节性的绅士风度,没有甜蜜动听的情话,眼底也没有铺陈开令人无法拒绝的情意。

  但莫名的,温黎看着他眸底倒映出来的那个小小的她,有一种她此刻就是他全部、也是他唯一在意的人的错觉。

  &34;…没有。&34;她破天荒没有再说什么,很简洁地回答。

  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可是对于梦境中的赫尔墨斯来说,她应该消失了很久很久吧。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呢?

  温黎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境。

  现实中的赫尔墨斯身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个总是笑眯眯说着些俏皮话的金发少女。

  他永远都是子然一身。

  ——那些岁月,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温黎不由得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她触碰不到他,就绷紧了腹部朝着他的手臂上歪倒身体,假装靠在他肩膀上。

  “那您还生我的气吗?”

  赫尔墨斯余光望见她扭曲着身体却还是笑意盈盈望着他的那张张,心底的情绪倏地散了。

  该生气的。

  但是好像是出于一种本能。

  在看见她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瞬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根本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馨香若有似无地钻入赫尔墨斯鼻腔,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嶙峋陡峭的断崖间,那个拥抱。

  只短短的一瞬间,却如此刻骨铭心。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赫尔墨斯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指尖上,仿佛还残存着几百年前属于少女的余温。

  诱惑着他再一次伸出手臂揽住她,将那些几乎溃散的触感重新填满。

  可他们即便如此的相近,近到只要他想,上前一步贴近她的身体,他们就可以毫无保留地融为一体。

  他却依旧触碰不到她。

  空气里一片安静,只有夜风淡掠过的声响。

  “不要再离开了。”他低声说,“我唯一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