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相逢一
作者:山野行月      更新:2023-07-19 04:13      字数:4927
  修真界第三万五千年,东海浮屠川崩裂,浮屠恶鬼而出,恶鬼之首鬼虢率领大军进攻,血落亘古,伏尸百万。

  司黎的意识有些模糊,鬼虢被她封印在体内,识海处剧烈的疼痛,胸腔处一柄长剑穿胸而过,将鬼虢杀死,也杀死了身为容器的她。

  到如今,她还在想着念台词:

  “神镜在上,今以神魂祭之,封印鬼虢于体内,纵然身死,亦不悔,望渡渊剑尊倾囊相助,镇压浮屠恶鬼——”

  她的话尚未说完,神情突然一变,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心口,秀丽的面容些许扭曲。

  鲜红的血珠断线般滴落,纤瘦的身体自虚空中砸落。

  呼啸的风自耳边而过,拥抱着她急速坠下。

  司黎的目光落在云端那抹白影上,他似乎是在怔愣,随后,面上的淡然一寸寸瓦解,往日清隽的面容在此刻竟然有些许狰狞。

  咸涩的海水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司黎狠狠砸进东海。

  她意识消失的太快,没能看见——

  红莲业火,有人肝胆尽碎,也没能抓住她的一缕魂魄。

  “任务进度计算中,攻略进度100%,剧情完成度100%,恭喜宿主,你成功了。”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再见,司黎。”

  机械音消散后,司黎在一阵剧痛中睁开了眼,心脏处被利剑划破的痛感尚未消散,溺水的窒息感仍历历在目,她微微蜷起身体,泪珠从眼角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司黎的疼痛渐渐消散。

  她颤抖着手从乾坤袋中取出铜镜,镜中如花似玉的少女长睫轻颤,眉如远山青黛,双目犹如一泓清水,肤色极白,容色清丽,是她之前的模样。

  她的身体回来了。

  像万千网文所写的那样,司黎熬夜猝死,被绑定到这个书中世界,完成任务后才能接着续命,留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

  而这是一本名为《仙途》的大男主爽文,男主晏行寂修的是太上忘情,本该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小弟子到一剑撼动八荒的剑尊,道心坚固,称霸修真界,最后成功飞升。

  但事实上,晏行寂因为作者给的一些奇葩原因根本没有斩断情根,结局竟然没有飞升,成功烂尾后读者不满意,文下盖楼负分差评,剧情崩塌,穿书局便安插了一个新的角色来纠正剧情。

  司黎便是被安排进来的那个新炮灰,成为了那个新角色阿黎。

  并且,她还有一个相当于金手指的超级外挂——神器沧溟镜,督促她完成任务,时不时给她开个外挂。

  她的身份是前宗主之女,任务则是攻略晏行寂,让他爱上她后再踹了他,让他恨上她,狠狠斩断他的情根,最后便能成功死遁。

  于是司黎为晏行寂送温暖挡伤害,在成功嫁给他后,实在忍受不了他表里不一沉默寡言、阴晴不定又有点病的性格,留下一纸“和离书”便成功休夫跑路潇洒。

  信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司黎的怨言,写晏行寂是如何的无趣,如何的淡漠,又悔恨了一番自己为何要放弃大片森林吊死在他一棵树上面,将晏行寂贬低的一无是处。

  剧情进展到这里,按照沧溟镜的说法,晏行寂高傲自强,应当一剑斩杀了阿黎,随之一同斩断的,还有自己的情根。

  自此,他的大男主之路就该步入正途。

  可谁知道,晏行寂竟然将跑路的她抓了回去,还红着眼睛说自己会改,抱着她小心翼翼求她别走。

  司黎与沧溟镜一阵怔愣,反复确认了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夺舍后,沉默几天商量着对策,在晏行寂前往魔域除魔之时一合计,决定下个猛料。

  司黎找人演了一出苟合的戏码,“意外”被人发现,“意外”传了出去,虽然被师兄方秉青控制住了舆论,但还是被身负重伤刚从魔域回来的晏行寂知道了。

  彼时的晏行寂一口瘀血吐出,直接昏迷了过去。

  而司黎趁机跑路,笑嘻嘻等着晏行寂醒来提剑来杀她,这等绿帽他启能忍?

  可是——

  一日过去,他没来。

  一月过去,他没来。

  一年过去,司黎尚能坐住,但体内的沧溟镜却忍不住了。

  剧情出现bug,沧溟镜便安排了衍生剧情纠正。

  恰好到了原书中浮屠川裂开的剧情点,浮屠恶鬼尽数而出,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沧溟镜故意让司黎被浮屠恶鬼之主鬼虢抓走,鬼虢以为凭她便能桎梏威胁晏行寂。

  她被鬼虢抓在身前,淡然看着身前的晏行寂,他的面容依旧冷淡,看也未看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个抛弃他的前妻早已无情。

  也是,虽不知他为何没来杀她,可这时候的他应当对她这个出轨的前妻恨之入骨,必然不会在意她的生死。

  可司黎要完成自己额外的炮灰结局,让这个世上再无她,要死在晏行寂的剑下。

  于是司黎按照沧溟镜的指引,嘲讽着对晏行寂冷声道:“晏行寂,叔父他们说得对,你真不懂情爱,我真后悔曾经喜欢过你,浪费了我那些年的时间。”

  她借助沧溟镜的力量将鬼虢封印在自己的体内,与鬼虢合二为一。

  随后,她利用婚契操控着晏行寂杀了自己,顺带也杀了鬼虢,也算是为苍生做了些贡献。

  在这里她的剧情就应该下线了,可没想到——

  司黎咬牙切齿,她正在痛哭流涕念着台词,心口处的疼痛却越发剧烈,她清楚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消散。

  那是她的心。

  沧溟镜吸取了她的心。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司黎恐慌地不断喊着沧溟镜,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没有丝毫的反应能力。

  沧溟镜机械的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宿主,浮屠恶鬼只靠晏行寂难以根除,我需要帮他,需要你的心给我力量,让我关闭崩裂的浮屠川!”

  当时的司黎痛的几乎窒息,却毫无动弹的能力,只是瞬息之间,胸腔内那颗鲜活的心被强大的力量吸走。

  草泥马,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彼时的晏行寂堪堪飞升渡劫前期,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无力应付数万浮屠恶鬼,原书中修真界几乎死伤过半,才堪堪关闭了崩裂的浮屠川。

  而现在,沧溟镜便用她的心合上了裂开的浮屠川,将浮屠恶鬼尽数赶回,替修真界保存了那些弟子与长老。

  她的一颗心,倒是挽救了数万人的生命。

  可司黎不知为何要用她的心,她不过是个金丹,为何她的心会有这般大的能力?

  如今,司黎呆滞地摸向自己的心口,只能感知到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心跳,可她还活着,也不知沧溟镜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活了下来。

  方才的那些疼痛感是来自神魂上的,她的神魂归位,痛感也一同传来。

  砸入海面的是阿黎,不是她司黎。

  那只不过是沧溟镜用岐山冰莲打造的一副傀儡。

  可阿黎的心没了。

  司黎的心也没了。

  司黎坐在地上,沉默着垂下头,渐渐感知到周身的彻骨寒冷。

  她似乎是被传送到了北国,明明是艳阳天,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凉,长睫上覆盖了一层白霜,脊背一阵生寒。

  她尝试着运动灵力,经脉宽广磅礴,丹田内滚烫汹涌,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沧溟镜给了她化神的修为。

  司黎一言不发许久,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呵。”

  这算什么,挖了她心的赔金,背叛她的补偿?

  可笑的是,她连找它要个说法都做不到,它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她轻声喊道:“沧溟镜?”

  她耐心地等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喊着它,机械的声音许久不至。

  任务完成了,沧溟镜也消失了,至此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自由了。

  “好。”

  司黎低声回应,起身轻锤自己发麻的双腿,拍掉衣裙上的灰尘。

  良久,一声轻语消散在空中。

  “不会再见了。”

  沧溟镜。

  晏行寂。

  阿黎。

  三百年后。

  东海,浮屠川。

  晏行寂醒来的时候,周身寒意刺骨,呼吸间皆是冷意,夹杂着轻微的血腥气。

  屋内昏暗无光,外面似乎刮起了风,紧闭的轩窗被撞击出闷重的声音,晏行寂侧过身,小心翼翼朝身旁的人靠去。

  她的身体早已冰冷,侧脸安宁秀丽,即使是闭着眼,风华也未削减半分。

  除了面色苍白毫无血丝,她俨然就是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阿黎。”

  他小心翼翼靠近她,她身上早已没有那股令他心安的清香,这三百年的玄冰滋养,她的身上尽是寒意,冷的让他心肺随之颤抖。

  他又一次在满室幽暗中醒来,长睫轻颤着,茫然地低声喃喃:“为何不来我梦中?”

  三百年了,斯人厌他,始终不肯入梦。

  知道她厌他,他连触碰都不敢,只敢保持着距离与她合躺一张玄冰上,只有在思念到骨缝生疼时才敢小心翼翼靠近她。

  他夜夜与她一同在玄冰上合枕而眠,抱着满腔的希冀闭上眼。

  数次,一夜无梦。

  夜夜如此。

  他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还在。

  她会笑着追在他身后,会亲手为他缝补衣衫,会是他最心爱的妻子。

  他用心头血供奉着这块玄冰,只有这样,才能保她尸身不腐。

  三百年了,已经过去这般久了。

  冬去春来,周而复始。

  生当复来归,她为何不回来。

  屋外传来叩门声,方秉青犹疑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剑尊。”

  晏行寂起身,面不改色地划破心口,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玄冰之上,暗淡的玄冰陡然晶莹剔透。

  一滴心头血,可保三月尸身不腐。

  他这般做了三百年,早已不知放了多少血,阿黎的尸身无一丝腐败,完完全全像是个睡着的人,依旧美丽动人。

  只有他自己,在三百年如一日的死寂中渐渐腐烂,由身到心。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方秉青静静伫立于门外青阶下,瞧见他后微微叹气。

  晏行寂微微颔首,唇角挂起一贯的柔和笑意:“师兄。”

  方秉青见他面色苍白,便知晓他又是放了心头血。

  可他劝不回,这世间也无人劝得了他。

  他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浮屠川三百年,等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守着那人死前的诺言。

  谁能知道,高洁清冷的渡渊剑尊,在寝殿内用玄冰护着一具尸身三百余年不腐,日夜与其同眠共枕。

  方秉青劝不动,便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来意:“剑尊,即墨城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我所来便为此事。”

  晏行寂越过他缓步向前,清润的声音传来:“好。”

  他毫不过问,有求必应。

  三百年来,逢乱必出,真正做到了那名女修希望的心怀苍生。

  方秉青与阿黎一般,是看着晏行寂一步步从小弟子成为冠绝天下的渡渊剑尊。

  方秉青回头看去,浮屠川下起了大雪,浩荡的东海掀起狂风,水色接近泼墨,潮湿的空气挟裹来海水的咸涩和隐隐的血腥气息,漫天雪花落入海面,瞬息消融在汹涌的东海。

  东海对岸,红光滔天,十三根天柱拔地而起,森然的杀意让方秉青不敢多看。

  那是浮屠川,三百年前浮屠川崩裂,镇压的浮屠恶鬼一股涌出,首先遭到冲击的便是负责镇守浮屠川的青霄剑宗,举宗几乎被灭。

  连晏行寂都束手无措的浮屠川,最后竟然被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合上。

  想到那人,方秉青忍不住叹息。

  世事无常,人已不复,只有故人还在日夜思念。

  东海南岸是浮屠川所在之地,北岸便是晏行寂所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小院,由他亲手所建。

  这三百年里,他将自己困在浮屠川,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晏行寂已经离开甚远,方秉青瞧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行寂。”

  白影脚步顿住。

  “放下吧,有些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晏行寂沉默稍许,一声轻语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

  “知道了,师兄。”

  他说罢继续向前,徒留方秉青独自一人在原地叹息。

  又是这句话,他次次这么说,却一日比一日执念缠身。

  他看着风雪中远去的那道身影,脊背高大瘦削却带着孤傲倔强,霜雪落在他身上,明明毫无重力,却生生将他压弯。

  曾经那个一剑撼动八荒的少年,曾何等风光肆意,温润有礼,天赋异禀,冠绝天下。

  如今三百余年,他已成为世间第一,可万家灯火无一盏为他而留。

  明明是最有可能飞升的人,三百年却止步于渡劫中期,再无进阶的动向。

  修太上忘情的人,却情根深种,执念缠身,修为不得寸进,终其一生也难飞升。

  他走在风雪之中,寂寥的让方秉青鼻头酸涩。

  明明有千万种理由活着,却给了自己一个必须死去的缘由。

  将自己困在执念之中,逐渐消耗掉所有的生命力。

  方秉青仰头看天,满天雪花落下,他无奈叹息出声。

  唯一能劝动晏行寂的人已经不在,这世间,无人能再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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