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尾生抱柱1
作者:雪鸦      更新:2023-07-17 06:44      字数:4762
  往后几日,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天子有意放开女官限制,这象征着往日只有出身官宦世家、才貌双绝的贵女才有资格入宫,如今却成了只要有德有才,连民间的寡妇都可以报名,实在是令天下许多文士大为评议。

  有思想陈旧保守的大儒认为,此举太过荒唐,寡妇为官,有违三从四德等的人伦纲常,特意写文章大为驳斥,指责女帝年幼、推行政令欠缺考虑,长此以往将令宗族秩序混乱。

  也有偏重实干之人,认为此举有利于开化民风,且天子从民间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广开言路,势必更能体察底层民情,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

  但这道政令依然顺利地推行了下去,由德高望重的沐阳郡公亲自操持,长宁公主也率先推举了好几个德行上佳的民间女子,这不由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关于这道政令,众人看法不同,一时随处可见文人学士肆意畅谈,各种有趣的观点也随之涌出。

  那时,刑部员外郎裴朔裴大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下值之后邀请好友申超,在茶楼里听旁人高谈阔论。

  当然,茶水钱是申超付的。

  申超一连听了好几日,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讲究,说:&34;所以说,陛下是想提拔平民,削弱世家宗族的影响力?&34;

  裴朔:“也算是这个理。”

  申超挠头,“但就算如此,还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更为优秀吧?这选拔前几甲,依然得被他们占了去。&34;

  裴朔一手端着瓷盏,另一只手指轻点桌面,落睫淡淡道:“所以,长宁殿下往日在民间出资兴办学馆,也是要发挥作用的。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一次便能选出诸多民间女子,令世族捞不到半分利益,他们便会急了,届时反而会招致失败。&34;

  &34;有道理。&34;

  申超摸着下巴,点头,“先能招一个是一个,至少得让民间百姓都看得见希望,得等这道政令彻底稳固的时候,再大刀阔斧地继续,到时候就没人能反对了。&34;

  &34;申兄说的极是。&34;

  “那你呢?”申超突然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殿下又邀请你去赴宴了吧?你怎么又不给人家面子?&34;

  自

  从公主府谋逆案发生后,长宁公主三番四次派人去请裴朔,说是想答谢他那日点拨之恩。

  如果没有裴朔在危急时刻冷静提醒,长宁或许会以为女帝想杀她而殊死一搏,那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结果,长宁想答谢他。

  但裴朔这个人很是古怪,如果是去请他白吃白喝,他立刻就厚着脸皮欣然前往;但这种正经设宴

  答谢,他反而不愿意去了。

  申超不理解,这要是他肯定会去,人家毕竟是当朝公主、天子长姊,裴朔放着公主府的豪华宴会不去,天天找他蹭吃蹭喝算什么理?

  裴朔不紧不慢地喝完杯中剩余茶水,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睫,对上申超八卦的脸,他莫名其妙道:&34;人家长宁殿下是有驸马的,我天天往人家公主府跑算什么回事?&34;

  申超:“你就扯吧,我看你是别有心思。”

  &34;嗯?&34;

  &34;裴兄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小娘子?&34;裴朔眯了眯眼,“什么?”

  申超还记得上回,裴朔托他保护那陌生小娘子的事,看见裴朔这反应,只觉得这人平时就喜欢扮猪吃虎,此刻肯定也是在装傻。

  他一脸“你不用解释,兄弟我大概都懂”的表情,对着裴朔挤眉弄眼,看得裴朔眼皮子一跳,手指沾了茶水弹向他的眼睛。

  “哎哎哎!裴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34;少想些有的没的。&34;裴朔沉声说:&34;不许乱说。&34;

  申超发觉这小子的态度突然正经严肃起来了,原来他在这方面开不得玩笑,不由得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茶水,轻咳一声坐直了。

  裴朔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摆,站起来身来,用扇柄敲了敲桌面,&34;结账,走了。&34;

  &34;啊?去哪?&34;

  “去城外。”

  “去城外干什么?”

  “城外不是很热闹么。”裴朔淡淡一笑,&34;地方水患,两万流民,也有一部分到了京城外,最近城外搭设粥棚的人也不少,我们正好过去帮帮忙、凑凑热闹。&34;

  申超听闻,心底直嘀咕:帮忙?能出银子的只有他吧?你裴

  朔最多算个凑热闹的。再这么跟裴朔结交下去,他怕是也要穷得喝西北风去喽。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自得到神医后,姜青姝就不曾出宫过了,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打从阿奚误会以后,张瑾与她之间的关系便重新变得生疏冷漠,宫外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她查看了实时,每天只重复刷新那一句话。

  【张瑜在海棠树下静静等了一日,什么都没等到,深夜方归。】

  他没有等到她。

  他喜欢她,犹如尾生抱柱,一日日等着水涨,溺死方休。

  可她却有天下需要治理。

  有时紫宸殿中,她的目光穿过垂旒,望着站在百官之首、神色冷漠的张瑾,很想问问他,阿奚如此,你当真不管一管吗?

  张瑾或许能察觉到女帝的目光。

  有时朝臣于内阁奏对议军国大事,压抑的气氛之下,二人的目光无声交错,彼此皆不动声色。

  这次议的是地方节度使之事。

  近日地方奏报,曹裕父子公然用超出规格的物品祭祀,不臣之心昭然,遭到满朝文官弹劾,要求下狱彻查。但曹裕手中掌握十五万大军,虽略微被张瑾削减压制过,却依然是大患。

  且近日漠北两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恐有战事,朔三镇牙军把守重要关隘,此时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但曹裕父子公然藐视皇权,对天子无礼,若不惩处,无异于狠狠地打小皇帝的脸。君威不可侵犯。

  姜青姝最近在为此事头痛。

  这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不尽如人意,首先战事紧要,她完全赌不起引起逼反曹裕父子的后果,此人一旦联合漠北夹击,便会导致凉、云二州失守。且就算成功杀了曹裕父子,那十五万兵力又归于何人?

  武将背后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着实没有完全可信之人,就算是上柱国赵家,她也无法彻底放心。

  张瑾推举之人,屡遭太傅反对。

  今日又是殿中争执不休的一日,群臣自早朝时分到申时,不曾进食饮水,吵到个别老臣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了,姜青姝才拂袖叫停,说明日再议。

  朝臣陆续告退。

  姜青姝念及他们都饿了肚子,出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劳

  累,一日未曾进食,朕已命人备了膳食,诸卿用过后再去离宫不迟。&34;

  众臣连忙道:&34;多谢陛下。&34;

  姜青姝让秋月带他们过去,但张瑾却不喜在宫中用膳,直接谢绝好意,打算离去。但姜青姝早有预料,“张相留步。”张瑾脚步微顿。

  她还没继续开口,却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一抬眼,是邓漪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邓漪时刻关心女帝的身子,熬好的药被热了一次又一次,此刻才寻到机会进殿,快步上前让女帝服药,姜青姝就这么被打断,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面露难色。

  真苦啊。娄大夫让她一日喝三大碗,这委实不是人受得了的。

  她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喝完时不小心时呛到了,连忙捂着嘴拼命咳嗽。

  她咳嗽愈烈,满眼泪花。

  邓漪下意识端水给皇帝顺气,张瑾却蓦地出声:“不能饮,抚背。”

  邓漪这才连忙收回手来,帮陛下拍背,片刻后,姜青姝将气管里的药汁咳了些出来,抬首笑了笑,&34;让卿见笑。&34;

  “陛下若怕苦的话,日后喝药时可备些饴糖蜜枣,甘草煎药也可能缓解。”

  ——阿奚幼年时生病不爱喝药,他便是这样哄的。

  张瑾一想到阿奚,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她却笑了笑,&34;朕喜欢甜食,只是近日体弱,大夫让朕不可嗜甜,但朕记得,阿奚也喜欢吃甜食。”她说着,拂袖让人将两盘菜送了来。

  都是御膳房仿着云水楼样式做成的两盘菜。

  她说:“阿奚近日若没有食欲,这两道菜他应会喜欢的。”他会明白的。

  张瑾不知女帝从何得知阿奚近况,垂眸扫了一眼那两道菜,表情虽依然未变,眼中寒冽却到底还是融化些许。

  先帝磋磨他的锐骨,曾断他水食,令他罚跪数日,令他甘愿匍匐于地舔祗雨水求生。如此雷霆手段,才彻底折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念想。

  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摧折阿奚,张氏子弟性情皆倔强刚烈,但也绝对拥有扛住磋磨的坚韧,剧烈的疼痛过后,这会让阿奚更强大。

  但到底不忍。

  他抬手一拜,“谢陛下。”

  姜青姝又低声说:“不必做得太明显,与其他菜放在一处,阿奚也不会多心,不会联想到是朕准备的。&34;

  女子的心思,总归是细腻些的,能体察到少年敏感的心思,是张瑾所不能及。

  张瑾不由得想起管家私下说过的话。

  管家当时说的时候,自以为郎主不在,是叹息着同其他人说的,不知道张瑾正好路过听见。

  ——”那小娘子进退得体、形貌姝丽、性情温柔,又讨小郎君喜欢,像这样的女子,任何人家娶回去,都会疼惜爱重、视若珍宝吧,可惜就唯独郎主不喜欢、不赞成。&34;

  张瑾当时刚听到,第一反应竟是:不是他不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份是………

  等等。

  随后他打住了。

  若是平常女子,她不会活到今日,哪里由得他无聊地思索喜不喜欢。总归,张瑾是断不会喜欢任何女子的。

  他无非是姑且为阿奚忍耐罢了。

  短短须臾,姜青姝看不出张相那张清冷寡欲的脸上的想法,等他拜谢离去,她才问宫人道:“今日是乔郡夫人入宫之日罢?&34;

  乔郡夫人,正是赵玉珩之母,镇军大将军赵德元的夫人卢氏,四年前被先帝册为郡夫人。宫人道:“是,郡夫人午时入宫,想来此刻还在凤宁宫。”

  “正好。&34;姜青姝起身,&34;朕也去见见,摆驾凤宁宫。”

  圣驾到达凤宁宫之时,卢氏正与赵玉珩交谈。只是气氛甚为冷清压抑。

  赵玉珩打小便话少寡言,心性成熟、性情寡淡,此刻仅仅安静拢袖端坐,长睫半敛着,侧脸浸一片西斜的日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剔透冷意。

  卢氏分明是他的生母,在他跟前也倍感局促,不敢作大声语。只是母子间该谈的家长里短,到底还是要谈的。

  卢氏尽量表现得热情,与儿子聊起近日家中之事,笑着说:“说来,瑶娘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凌儿那孩子如今在千牛卫任职,也算是前途无限,只是瑶娘性子与她兄长不同,甚为倔强,不许我为她寻亲事,反倒是整日往城外陪跑。&34;

  &34;是么。&34;

  &34;她在城外搭设粥铺救济灾民,还特

  地搬去了霍府,说是贴身照顾她兄长。&34;

  “瑶娘一向心善。”

  “只是,她到了婚假年纪,却如何都不肯我为她说亲,还嚷着要去报名什么女官……”卢氏说着,摇头叹道:&34;这孩子,如今总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她倒是最听你话,三郎若能帮我劝劝……&34;

  赵玉珩眼睫微阖,嗓音平淡地打断她:“母亲不必干涉,她如此决定,未必不好,陛下近日看中

  此事,她若入选,也堪大用。&34;

  卢氏笑了笑,“说的也是。”气氛又有些凝滞下来。

  许屏侍奉在一侧,垂着头默默无言,卢氏心中也暗叹,三郎如今虽依然与家中联系,但来往书信之中只谈要事,绝无亲情问候,只有生疏与礼节。

  如今母子见面,竟也无话。

  四年宫廷生活,将这本就冰雪塑就的三郎变成了更为冷清的人,好像谁也无法走近他跟前。就在此时,外头忽起喧哗,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卢氏保证,那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冷清寡言的三郎露出不同的神情,不是冷淡疏离,而是一种不一样的、好像看到什么极为喜爱之物的神情。

  他起身出去迎接。

  女帝没穿朝服,穿的是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外面罩着偏厚的绛红披风,披风上还绣着华美的青鸾章纹,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她朝着他奔过来,像一团火被他捧在了怀里。

  他眼底刹那冰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