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长亭渡      更新:2023-08-21 21:47      字数:6745
  宋声在去书院上学之前跟顾文彬素未谋面,就算读书之后在同一个班里,两个人也没什么交集,更别提有什么矛盾了。

  可对方现在一上来就把矛头指向他,言辞还说得这么难听,宋声想不通究竟是为何针对他,虽然他成绩好,可他只是穷书生一个,既没有对方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那样一个能干的爹。

  宋声想了想,只能白动理解为这人脑子有病。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棉衣,这身衣服就是前两天他爹给他带过来的那件。

  时下老百姓最常穿的冬衣叫复衣,也就是把衣服做成有表有里的夹衣,又叫做裕。在里面填充丝棉或者棉花,就叫做复衣。

  宋声身上这件里面填充的就是棉花,只不过不厚,填充的棉花也只是薄薄的一层,穿在身上看起来并不臃肿。

  只是这用来做夹衣的表里布料不算太好,但想也知道奶奶舍不得花钱买贵的棉布,所以就用其他的棉麻布做的。但这布料看起来十分细密,应当是在他们老百姓眼里并不便宜的九稷布做的,防风保暖性要好一些。

  但这身衣服在顾文彬眼里那就是寒酸了。能在府城里上学租房子的书生,大多数家里都不算太过贫瘠。

  书院里像宋声这种家里比较贫寒的学子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因为太过贫寒的,压根凑不齐这书院的束修来读书。

  宋声看了顾文彬一眼,他本身个头就高,比顾文彬差不多高出了半个头,目光扫过去,平白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脸色并不好看,说道: “顾学子这种有钱有势的大概不清楚,一个寒门书生,能站在府城里读书,那是举全家之力,才能供出来这么一个读书人。你所说的寒酸衣服,也许是人家穷苦百姓一月的口粮。我倒想问问,在顾学子的眼中,这叫做寒酸?那穿什么衣服才叫做不寒酸?&34;

  宋声没有因为自己出生寒门,就觉得抬不起头来,反而大大方方地面对这个事实,如此直白的实话,倒是让书库里其他的读书人对他刮目相看,有几分欣赏他的气节。

  顾文彬看他竟然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反驳自己,心里头更来气了。

  这个人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求饶吗?一点求人的态度都没有,让自己放他一马,怎么可能?

  “我可没说别人寒酸,说的就是你啊。你这样的就叫做寒酸。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呐

  ,不但穷,还装。&34;

  言下之意就是说宋声家境贫寒,但却装清高,不就想博人家的目光吗?

  不就是考了个案首吗?这段时日在书院上课,也没见他有多出彩呀?值得自个儿老爹整天挂在嘴边夸来夸去的,张口闭口就是人家一个寒门子弟怎么怎么样。

  宋声觉得自己跟对方完全说不到一起去,对方根本就是对他的问题答非所问,还避重就轻地挑刺儿。而且对方言语里很是看不起寒门子弟,普通老百姓如此辛苦的生活,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34;顾学子身为通判大人的儿子,想必从小耳濡目染懂得许多道理。烦请顾学子为我等讲讲,我们

  老百姓依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地生活,在我们有限的范围内,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怎么就叫寒酸了呢?假如通判大人有朝一日,为了体验百姓疾苦,愿与百姓同吃同睡,穿同样的粗布麻衣,那顾学子觉得此为寒酸吗?&34;

  顾文彬被这一段话逼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恼羞成怒道: “你大胆,敢侮辱我爹!”&34;侮辱?我只是说通判大人与百姓们同吃同住,穿同样的衣服,怎么就是侮辱了呢?&34;

  顾文彬被逼得哑口无言,他观察宋声有一段日子了,平日里看他话也不多,却没想到这嘴上的功夫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堵得说不上话来。

  顾文彬平日里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惯了,少有人这么拿话堵他,这让他本就憋着气儿的心里更不爽了。

  &34;宋声,你别在这给我说些有的没的,咱们就事论事,你别扯到我爹身上去。亏我刚才还好心想着等以后你若真是落榜了,也好让我爹给你安排个差事,看来还真是我多嘴了!&34;

  顾文彬嘴上说是好心帮忙安排差事,但这前提却是落榜,这不就是盼着宋声考不上吗!

  “谢谢顾学子的好意,不过让通判大人求知府给我安排个活计倒是不用了,因为宋某一定会去京城参加考试的。还是顾学子多读些书要紧,免得到时候考不上,还要麻烦通判大人给安排差事。&34;

  &34;你!!!&34;

  顾文彬你你你了好几声,却发现自己被气的已经词穷了,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应对的这么从容,让他本来就不服的心,感到有些怕了。

  为

  什么这个人读书那么好,嘴上的大道理也一套一套的呢,这么能说,怎么不去合璧轩说书呢?书铺里如此热闹,又因为顾文彬在这里挑事儿,不断吸引人进来,此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了。而这松石书铺的对面是一家茶楼,二楼的雅间开着窗,从窗子看对面正好能瞧见书铺里的情况。今日顾通判陪着杨知府出去巡视府城了,走到这有些累,便来茶楼喝杯茶。

  两个人都穿着便衣,而且也不经常在人前露面,一进门就去了茶楼的雅间,所以认出他们的人很少。

  这时候听到对面书铺里有热闹,两个人也顿时起了兴致,在二楼听得有些不太清楚,干脆也下楼去凑个热闹。

  这书铺向来都是文人墨客以及学子们的聚集地,过去看看是什么热闹,也好让他们瞧瞧,这帮学子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门口站着的人很多,两个人挤了挤,才挤到前面去。还没见到里面站着的人,顾通判的脸色就不大好了。

  他清楚地听到里面正说着不三不四的话的人,就是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是不可能认错的。

  瞅见顾通判脸色不好,杨知府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安慰道: “年轻人冲动,慢慢教育就好,别老动气。&34;

  他跟顾通判两个人上下级搭档了这么些年,对于彼此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听声音能听出个大概来,许是里面这个言语有些嚣张的年轻人。

  等挤到前排一看,顾通判顿时气血上涌。刚才虽然听出来的声音,但他还是在心里抱着一丝期待,希望只是声音有些相似,里面这人不是他儿子。

  现在希望破灭了,站在那正在挑事的人不是他儿子是谁?

  顾文彬本来被宋声堵得好一会儿说不上话来,开始硬找碴: “你穿棉麻布的衣服就是寒酸!现在府城里的读书人谁还有人穿棉麻,你现在这样子就是在丢我们读书人的脸!&34;

  张俞思几个人忍不住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们家里其实也富裕不到哪去,来府城读书,本身束修就是一大笔花销,再加上每个月还要租房子住,自个家里虽然也做了点小生意,但也是有压力的。

  宋声看顾文彬越说越蛮不讲理,他道: “穿棉麻布读书就是丢人了吗?据我所知,咱们景朝每年给边关的将士们发的御寒的衣服,大多也都是棉麻做

  的,御寒照样有效果。照你的意思,也是丢人了?&34;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你丢我们读书人的脸了!”

  旁边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在强词夺理,有人禁不住轻笑了一声,顾文彬立刻冷眼扫了过去,大声说道: “谁刚才笑了?笑什么笑?都给我把嘴巴闭上。”

  “既然你觉得作为读书人,穿棉麻做的棉衣丢人,那就丢人吧。我只知道这身棉衣是家中祖母熬夜为我缝制的,又托我爹赶路辛苦送来。如今穿在身上,只觉得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岁寒严冬月,肢体暖如春。至于其他,你觉得寒酸,那就寒酸吧,于我而言,这是至宝。&34;

  “说得好!”

  杨知府忽然走了进来,刚才他一直没出来,也是想继续听听两个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如今听到这番言论,他心里十分高兴。对眼前的年轻人很是欣赏,不卑不亢,而且很重孝道,不仅没有因为他人的嘲讽而自卑,反而洋溢着一股自信。这才是他们大景年轻一代的读书人该有的气质。

  旁边站着的顾通判脸都气得绿了。

  刚才他们第一时间站出来制止儿子,现在只觉得万分后悔。本来想着这个蠢儿子这么蛮不讲理的话都说出来了,后面也不至于会说什么更过分的了。

  他当面制止的话,旁人就会知道他堂堂一个通判也在这里,儿子当面做出这种事,把他的脸都丢尽了。本着一种只要他不露面,别人就不知道的想法,他没有及时制止儿子。

  可没想到啊,儿子却每次都能再次刷新他对他又笨又蠢的认知下限。他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张扬跋扈,还不知收敛,且蠢笨的儿子呢!想他当年可是进士出身,唯一一个儿子,不仅没能继承他的衣钵,反倒丢尽了他的脸面。

  在书铺里的学子不少,毕竟今天休假,难得有空来松石书铺逛逛。

  这些学子当中,除非是家中有人在府城当官的,否则基本上都不认识杨知府以及顾通判。顾文彬托他爹的福,是认识杨知府的。

  一看到杨知府过来,他吓得腿都软了。既然杨知府在,那他爹岂不是也在?他今天出门之前可是特地打听了一下,他爹是跟着知府大人一块出去的。

  果然,他转过身一看,人群中在一个角角里站着正怒目凝视着他的,可不就是他爹吗?他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刚才说

  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吗?他回去会不会被打断腿啊?顾文彬一瞬间就没了嚣张的气焰,像被拔了刺的刺猬,一下子就软了。

  顾通判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教训儿子,只能以目光的杀气劝他自求多福。

  杨知府可不管那么多,眼前他夸的这个年轻人,若是他没记错,就是顾通判之前老挂在嘴边念叨的那个今年这一届的秀才案首。

  那个试题卷他看过了,答得确实不错。不过今天确实头一次看到真人,有气节,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34;好一个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岁寒严冬月,肢体暖如春。这几句说的可谓是相当贴切。&34;

  宋声并不认识杨知府,今天杨知府也是穿的便衣,只不过看这衣服的布料,不是什么平常人家穿得起的。

  宋声以为这是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面容瞧着有几分和蔼,而且直言夸他,他礼貌回道: “这位老爷您过誉了。”

  顾文彬在一旁完全不敢动弹,此时脸掉的比驴脸都长,杨知府朝他看过去,俺脸上扯出一抹十分难看的笑,相当苦涩。

  对于下属的这个儿子,杨知府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从前只是听说有些顽劣,今天听完这些话,觉得这年轻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一直处在战火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是为苦。

  而这国家兴旺的时候,全国上下都需要靠百姓来种庄稼,甚至发展各种行业满足全国上下的需求,老百姓们种地,养蚕,织布,也苦。

  可就是这样,读了这么些年书,仍旧体会不到百姓们的疾苦,甚至出口说人家穿得寒酸,就是丢读书人的脸,言语里却都是瞧不起贫苦的百姓们,这是哪来的凭据呢?

  如今士族的势力逐渐没落,寒门举子一旦进入朝堂,就会立刻受到皇权的重用,未来不可限量。

  这孩子年纪轻轻仿佛少了根筋,断定人家考不上会落榜。却不想想,一届秀才案首,如若不出意外,拿个举人的功名还是胜券在握的,入京考试自不必说。

  如今他不赶紧与之交好也就罢了,反而一通奚落,他日如果人家真的得了凌云志,他不就成了被看笑话的那个人?

  /

  反倒是对面这个年轻人,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如若能顺利地进入朝堂,说不定真的能青云直上。

  &34;你叫什么名字?&34;杨知府问宋声。

  其实他刚才也听了差不多,知道这个人就是宋声,只是一方面,为了更加确定,另外一方面,他没有披露身份,显得自己认识他,会很奇怪,所以才多此一问。

  宋声愣了一下,出于礼貌,弯腰以礼相待,道: “在下宋声。”

  杨知府周身的气度都与旁的富户老爷不太一样,宋声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不敢轻易怠慢,何况人家很有礼节。

  顾通判站在旁边的角落里一直没上前来,宋声在他眼里那就是别人家的好孩子,知礼懂礼,相貌优秀,读书好,品行优秀。

  再瞅瞅他儿子,顾通判觉得自己再对比下去,就要当场气晕厥过去了。

  顾文彬也没想到今天好不容易溜出来逛个书铺,却还碰到了他爹。这是什么倒霉日子!本来遇见宋声他还是很高兴的,终于逮着机会狠狠教训他一下了。

  可没想到事情却与他想象的背道而驰,他不但没有把对方狠狠教训一顿,自己刚才嚣张跋扈的样子,还被自个老爹抓了个正着。他现在是连瞅都不敢抬头瞅一眼他爹都脸色,太可怕了,他觉得他这一顿打是逃不过了。

  顾文彬突然哑了火,让宋声多少有些奇怪。好似这两个人一出来,顾文彬就不敢吭声了。

  不过他也没多想,奇怪归奇怪,不找碴了就行。他今天还想好好逛逛这个书铺呢,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跟顾文彬斗嘴上。

  书铺老板显然是见过杨知府的,此时看到杨知府过来,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说话。

  顾文彬不再挑事儿,书铺里也逐渐恢复正常。大家看书的看书,找书的找书,气氛终于没那么紧张了。

  这时的顾文彬悄悄瞅了他爹的位置一眼,眼角茸拉着,脸上都是苦涩。他不敢靠近,他还没走到家就被打一顿。

  想了想,还是先偷偷摸摸的出去比较好。逃过一时是一时,就算他爹要打他,等他晚上再回去挨打,到时候时间太晚了,说不定他爹就不打他了呢。

  &34;你干什么去?&34;

  顾文彬不回头就知道是他爹。

  他慢吞吞地扭头转身,轻声唤道: “爹……”

  &34;你别叫我,我不是你爹,我没你这样丢脸的儿子。&34;

  顾通判话语里充满了冷漠,跟顾文彬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从前他爹生气教训他的时候,都是充满着怒气的,眼里都在冒着火。

  可今日他却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他爹的眼里带了点冷漠,他却心里有些发慌。

  顾通判先出了书铺的门,今天跟着知府大人把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本来他们在茶楼喝了茶就能回去了,现在又来书铺里走了一遭,耽搁了回去的时辰。

  这会儿忙着教训儿子,顾通判也没来得及跟杨知府打声招呼,直接回了。顾通判刚听完儿子在书铺里对宋声说的那些话后,确实怒火中烧,气得心头气血翻涌。

  可现在,他却觉得心凉。儿子身上的毛病,他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依旧狂妄自大,不知悔改。他忍不住担心,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儿子以后若是闯了什么祸,他要是护不住了怎么办?

  顾文彬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爹后面回来了,预想中的那顿打却没挨到他身上。

  他爹一回来就进了书房,关着门一句话不说。也没有出口教训他,也没有记得上家去打他。可正是因为这样,顾文彬心里头才慌得厉害。

  他爹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对他一副不怎么关心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说,也不骂他,这让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轻声唤道: &34;爹。&34;

  顾通判坐在书桌前的长案上,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发妻去世得早,他没有再娶,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但也正因如此,从小他对孩子都有娇惯。而且一忙起来,有时候就顾不上了。

  他不禁陷入白责,是他没教好孩子,再让他不知百姓疾苦,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人家穿着寒酸,瞧不起穷苦老百姓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回想了自己对儿子的教育,顾通判越想越难受。

  站在门外的顾文彬没听到他爹叫他进去,却听到他爹一声沉重地叹息,他心里更慌了。

  他站在门口道:

  “爹,今天是我错了。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只要你能消气。小心气坏了身子。&34;

  顾文彬虽然脑子简单,做事蠢了点,但对于顾通判这个爹,他还是十分关心的。最起码是个有孝

  心的人,不算泯灭良心。

  顾通判听到他认错,心里好受了一点。“进来吧。”他道。

  顾文彬听到后赶紧推门进去,老老实实站在他爹面前,准备挨打挨骂。

  可没想到他爹不仅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反而道: “今日你的一言一行,皆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34;

  顾文彬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是他爹的错了?

  &34;爹,你不要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今天、今天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可那也是因为您之前总是夸宋声,我都觉得他才是您儿子,我是个捡来的。&34;

  “我夸他,是希望你能向他学习。看到同龄人比你优秀,你应该升起一股好胜心,奋起直追,而不应该看到别人取得了更好的成绩,而心生嫉妒和愤恨。&34;

  顾文彬敝了撇嘴,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想让我好好读书,成为一个端方君子。可是爹,有时候那些话听多了,我心里也会难受的。&34;

  谁想整天听自个儿的亲爹把别人家孩子的优秀挂在嘴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张口就是你,瞅瞅人家谁谁谁,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有多么优秀,再看看你,能有别人一半优秀,我就知足了。

  这种话听久了就会生起一种自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情况,反正顾文彬有这种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读书上面也赶不上别人,但如果他爹换一种方法,督促他好好努力,也许今日他就不会找宋声茬,还当着知府大人的面说出那些话,丢他爹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