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作者:金重楼      更新:2023-07-14 06:39      字数:5626
  园中的四角亭里早已布置了遮风的围幛,几只放了银霜炭的镂空铜炉被打造成仙鹤形状,放在四角亭中既美观大方,又将亭中熏得暖意溶溶。等燕恒一行在亭中坐定,早有行止有方的下人将围幛撩开束起,方便亭中的人赏梅。围幛一撩开,梅花的淡香随着一股寒风扑面吹来,易长安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燕恒只轻轻一瞥,就回头吩咐了一声:“再加个炭盆来,火烧得旺一些。”赏梅中重要的一环是闻香,炭火要是太旺,火气会冲淡冷冽的梅香,这赏梅就落了下乘。只是太子殿下发了话,谁又敢不听呢?周府的下人很快就送进来一只燃得旺旺的炭盆,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庆吉更是手中捧着一件狐裘披风递到了易长安面前:“易大人,天冷风大,小心着寒,把这件披风披上吧。”这个……比她年纪大一倍有余的周阁老都没披风呢,这样不太好吧?易长安正要推辞,燕恒已经走近拿起了披风一扬,就裹在了她的肩上。易长安连忙抢过燕恒手中的系带,退后了两步:“臣谢殿下赐衣。”当初在沧州,他一走近易长安,陈岳就有意无意地拦在前面,今天陈岳不在,易长安却自己飞快地退了几步……若说这是一个臣子对太子殿下的敬畏之心,燕恒却总觉得并非全然如此。易长安,是在警惕自己的靠近吗?为什么?不过当着周介甫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燕恒只是深看了易长安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先在座椅上坐了下来。他一落座,周介甫这才跟着落座,示意亭外的人先上了茶水来。有茶水自然有茶点,周介甫刚和燕恒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见燕恒将一碟茶点往易长安手边轻轻推了推:“长安怎么光喝茶,来来,吃点茶点,阁老府上的茶点味道可比外面的可口多了。”易长安谢过后伸指拈了一块慢慢嚼了,周介甫一颗心却跟那揉过的面团儿似的,百般纠结起来。他不仅跟太子殿下有一份师徒之谊,几乎还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只是青睐一名精干的臣子,殿下招揽便罢了,但是今天这一番礼贤下士的态度,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些别的意味?燕恒侧首看着那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拈着糕点送入口中,明明不带任何的意味,却让他心中莫名一跳……将那只修长的手扣在掌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摆在膝上的一只手在袖中悄然握紧,燕恒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向亭外渐渐笼罩在暮色中的梅林:“周大人,孤瞧着天色也不早了,让人备膳吧。孤可是早就垂涎你府中那几瓶好酒了,难得今天还有长安作陪,我们不醉不休!”不醉不休?!易长安差点没咬到自己的手指,飞快地抬头看了燕恒一眼:“殿下,臣——”亭外突然有一人急步趋近,跟守在亭畔的一名青色劲装男子耳语了几句。青色劲装男子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四角亭,虽然恭敬先给燕恒行了礼,却是对着周介甫禀的事:“大人,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说是昨天夜里一起命案有了些许线索,因易大人是当事人,要请他出去协助一二。”第243章 不安陈岳能查到易长安在自己府上是易事,但是为着案子过来跟自己催人,只怕锦衣卫接手那起命案大有乾坤,而且还说易长安是当事人……周介甫微有迟疑,看向了座首的燕恒。燕恒是知道昨天夜里易长安经历了一场劫杀的,而且董渭回禀他说,受伤的那几人竟是咬碎毒丸宁可自尽也不愿被人活捉,只怕里头大有千秋。陈岳贯来紧张易长安,想来是查出了什么,这才急着要找易长安过去……只要人安好,他何时相召不得?燕恒只片刻就点了点头:“本想着跟长安小酌一聚,既然你那边有事,只管先去办吧。”易长安心中好一阵庆幸,连忙起身告辞,一边伸手就要把自己身上那件狐裘披风解了下来退还。燕恒面色怫然地止住了她的动作:“怎么,长安是嫌孤的这份赏赐小了,还是嫌弃这是孤穿用过的?”这大帽子压下来……易长安无奈地解下披风,双手捧了跪下:“臣不敢,是臣身形矮陋,匹配不上殿下这狐裘,臣不敢暴殄珍物……”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但是跟燕恒几人比起来却是要矮上一截,那件狐裘披风披在身上,坐着时倒不觉得,站起来就明显看到长了,下缘已经扫到地面上了。若是拥他入怀,易长安应该只及他的肩膀……燕恒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一惊,飞快地稳住了心绪,亲手将那件狐裘接过,顺手握住易长安的手扶了她起来:“也罢,回头孤就让人另外给长安做件披风过来。”易长安的双手捧了那件狐裘披风,燕恒本来只是随意扶握,却没想到正好握住了她的手腕,只觉得指上触及的肌肤细腻柔滑,胸口不由“嘭”的一跳。幸好庆吉上前要接过狐裘披风,燕恒借着身子微侧,将自己的异样掩饰了过去,只低嘱了一声:“今日长安既然有事就罢了,等过两日来孤东宫赴宴,可不许再推脱不饮了。”易长安苦着脸应了,又跟周阁老告了辞,这才暗吐了一口气,退出了四角亭。燕恒一个眼色,庆吉就跟在易长安身后相送了几步,瞧着离四角亭远了,才低声嘱咐了几句:“易大人,殿下今日是微服而来……”易长安连连点头:“庆公公放心,我不会把殿下过来的事乱说出去的。”庆吉笑吟吟地接道:“知道易大人向来做事仔细,咱家也不过白叮嘱一声;知道易大人不善饮,易大人只管放心,过两日太子妃殿下的生辰宴,咱家到时偷偷给易大人上些果酒就是。”他心里明白得很,太子殿下那般关心着易长安来不来,瞧着这位易长安易大人似乎很是畏酒,庆吉还真担心这位万一哪里没想通,到时找个什么借口不过来了。易长安要是不过来,殿下那天肯定不开心,庆吉不能明着说,只能先拿软话兜着,好歹让易长安先安下心。易长安连忙应了:“多谢庆公公了,到时还请公公多担待一二。”庆吉这才放了心,笑着向易长安拱了拱手,就立在月亮门里目送她离开。周府的大爷周继祖已经下了值,正陪着陈岳在正厅里坐着奉茶。毕竟陈岳是锦衣卫的人,身上那阴戾的气息又丝毫不收敛,周继祖一时也不知道攀些什么话题才好,正觉得有些如坐针毡,见大管家引着易长安过来了,连忙起身:“易大人来了——”陈岳也跟着起了身:“易大人,昨天那些袭击你的歹徒,我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有些情况还要请你过来核实,因事情紧急,我只有冒昧过来了。”“有线索了?真是辛苦陈大人了。”易长安一脸振奋,客气跟周继祖道了别,跟着陈岳一起出了周府。刚坐上马车,易长安就轻吁了一口气:“陈岳你可来得真及时,我差点就要被留下来喝酒了!”陈岳定定看了易长安一眼,凤眸中墨色微浓,片刻后却倏尔扬唇:“就是看到太子殿下去了周府,怕你一个招架不住——”他语中微带双关,易长安却并没有听懂另外一层意思,只是皱着眉头:“就我这酒量,哪里敢沾酒?你说后天太子妃的生辰宴上,像我这种微末小官,应该不会被灌酒吧?”从五品的推官是微末小官,但是得太子殿下看重,更得皇上亲自赏赐了一幢宅子的从五品推官,那就未必还是微末小官了。“看来也只有委屈我这个京畿锦衣卫千户替你这微末小官挡挡酒了。”陈岳伸手轻握住易长安的手,眸中有碎光微闪,“不知道易大人可想好了何以相报?”“东宫佳酿难得,我慨然让出自己的份额,让陈大人畅快酣饮,难道不应该是陈大人谢我?”易长安愕然睁大了眼,慧黠的黑眸中流光百转,让人几欲伸手撷取。陈岳心神骤然一松,手上一个用力,就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凤眸中笑意清浅:“易大人如此慷慨,让陈某无地自容,惟有以身相报,易大人你说可好?”论脸皮的厚度……府衙推官对锦衣卫甘拜下风!易长安微红了脸,推了推陈岳的胸膛,低嗔了他一声:“在马车上呢……我饿了,我们先找地方吃饭去?”陈岳先前因为知道燕恒也去了周府后一直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由着易长安推开了自己,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好,边吃边说。昨天的事,我这里确实得了些线索……”“找到人了?”易长安大感兴趣地转过头看向陈岳。“恩,有人见过那几个人前几天曾经出现在玉水桥一带,我已经让常大兴带了人去盯着了。”陈岳轻轻摩挲着易长安纤细嫩滑的手腕,眼中闪过一抹森寒。燕京东城玉水桥一带,靠近皇城,住的不是达官就是贵戚,昨天袭击易长安的那几人行事极肖黑麟卫的作风,如果说黑麟卫已经混进了朝中重臣中……当初杀了锦衣卫试千户张明忠,却试图嫁祸给他的童世信在那般严格的看管下还能自杀,陈岳那时心里就隐有怀疑;此时发现了这么一条线索,陈岳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易长安并没有联想到童世信那时的事,只是想到玉水桥那一带住的高门大户,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还是前梁那些人想搞鬼吗?如今天下刚得太平安稳,老百姓的日子也刚过得好些,那些人……”若是大燕被搅起内乱,满足的是某些人的野心,苦得却是天下百姓!第244章 免死金牌周府。易长安一走,燕恒也失了不少兴致,草草用完了晡食,就向周介甫告辞。周介甫起身相送了几步,看着燕恒几番欲言又止。燕恒看在眼里,屏退了众人,拱手轻轻一揖:“老师可是有话教我?”他特意自称了“我”而不是“孤”,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周介甫再不犹豫,语重心长地低声道:“殿下礼贤下士是为君之美德,只是今日老臣观殿下对易梁似乎格外不同,殿下——”到底是能当阁老的人,感觉自然很是敏锐!燕恒心中一紧,面色微微滞了滞才说了出来:“老师,我大燕立朝以来,文武百官无数,天纵英才亦是不少,老师可曾见过易长安这样破案如神的人物?”寻常的地方官,能不冤枉好人就可以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了,各地衙门里多的是疑难积案,周阁老自己就是从地方官起身,如今除了大儿子在京中,其余几个儿子都在地方为官,哪里会不清楚这些事?听到燕恒这么问,周介甫缓缓摇了摇头:“自夏氏案后,老臣也曾关注过此人,此人破案之能,确实是老夫平生所未见。”“民有积怨不散,则易被有心人鼓动,若使天下无冤,何愁我大燕根基不稳?”燕恒负手看向天穹中那轮清冷的圆月,轻声开了口,“我大燕善治理政事的人不少,善刑狱推案之人却不多。老师,我想从易长安入手,补足这一块,纵然难以一日为功,以后也能为我大燕留下可用之才,假以时日,我大燕总有清明盛世之时……”寿王燕泽虽然被贬为庶人守皇陵去了,可是还有其他几王犹自野心勃勃,燕皇此时也不过知命之年,而太子燕恒早已成年,此时燕皇虽然看重燕恒,可是君心难测……所以燕恒说出“纵然难以一日为功”的话之后,周介甫心中一阵触动,等听到“清明盛世”之时,眼中已经微酸:“殿下胸怀天下大势,是老臣短视了!”燕恒收回停留在那轮圆月上的目光,淡淡一笑:“不过是我总想着让这天下四角俱全的一点念想罢了……只是今既有能力,做,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天色也晚了,老师不需再相送,孤,这就告辞。”周介甫连忙驻了足,看着燕恒的身影很快隐入黑暗中,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易梁,今日看来行事倒也方正有度,以后若得便,他一定多提携几分!燕恒已经被董渭护着闪身进了一辆不起眼的青油马车,车声辚辚,不紧不慢地驶进了一条宁静的小巷;燕恒此时的心绪,却骤然翻滚起来。他先前跟周介甫说的,是他以前心中所想,可是这一切,自昨晚以来,却不知不觉已经夹杂了别的意味。他曾以为自己不过是诚心招揽,以期今后君臣相得,为什么在昨天看到陈岳紧扣着易长安手指的那一刻,突然有些东西就在心里头变了呢?哪怕明知道不可为,这一丝念想却像是一粒生命力十足的种子,突沐春风细雨,无可阻挡地、一下子就萌了芽……“殿下。”马车外传来董渭压低的声音,燕恒不出声地掀帘下了马车,默默进了秘道,回到了东宫的长思殿,自己的书房。听到书房里传来些许声响,房门外很快响起了一道尖细的低声:“殿下?”庆吉如今收着两个徒弟,一个杨平,管着这东宫的诸项杂事,一个张淮,如今管着内宫的情报收集;外面的候着的,正是张淮。都这个时候了,如果不是有事也不会守在长思殿外面。燕恒冲庆吉点了点头,让他开门带了张淮进来:“何事?”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中略带了一丝疲惫,张淮行礼后连忙禀报了:“下午申时末,皇上召见了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陈岳是在召见后一出来就过来找易长安的……坐在圈椅上的燕恒身子不由微微前倾:“说了何事?”“似乎是去年陈大人觐上的一些火器方子,今天秘坊那边已经造出来了,皇上亲自去秘坊那边看了效果,回来后很是高兴,即刻让人把陈大人召了进来,说是他觐方有功……”燕恒微吐了一口气,重新把背靠了回去,半闭上了眼睛:“孤记得上回周良保就跟皇上抱怨过,说他那两个副指挥使毛文义和徐忠不如人意,皇上后来把才在沧州任职的陈岳调过来也是暗有此意,莫非今天已经宣了旨意?”张淮飞快地摇了摇头:“皇上本来也说要赏陈大人一个副指挥使的职位,却被陈大人辞了!”“辞了?!”燕恒睁开眼盯着张淮,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惊疑。陈岳此人,燕恒与他相交后不是不知道,因为背景单薄,所以陈岳自入锦衣卫以来非常上进,几乎是以命搏功;眼看着这觐了个火器方子有功,可以更上一层站到更高的位置,陈岳怎么会辞了呢?“是,陈大人说,虽蒙皇上厚爱,然他新任京畿锦衣卫千户时日尚且不久,此时再晋职位只恐在锦衣卫中引人非议,闹得人心不稳;所以请皇上暂缓封赏,容他再立功劳了再说。”到底是锦衣卫里混久了,陈岳倒是很会把握人心……燕恒轻轻点了点头:“依皇上的性子,想来是准了后另外赏了他什么以做补偿吧?”张淮的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殿下明鉴。只是陈大人要的补偿有些奇怪……”皇上的赏赐都由内务府出,无非是金银财宝、良田美宅,或者还有美貌的宫娥之类,张淮竟然说这补偿有些奇怪……燕恒不由也来了兴致:“陈岳跟皇上要了什么了?”看陈岳今天还好好地过来找易长安,就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触怒燕皇的举动,那会是什么奇怪的赏赐呢?“陈大人请皇上赏了他一面免死金牌,除五罪以外,其他罪由皆可既往不绺的免死金牌!”燕恒不由愕然。大燕律规定有五罪为罪大恶极,永不在赫免之列,五罪之中,已经包含了谋逆、叛降、贪贿、不道等罪名,身在锦衣卫,如果陈岳会做些触犯律法的事,肯定就是能框进这五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