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4-07 00:07      字数:5501
  第171章

  宋夫人是京城官眷里颇有名的全福人。

  她的丈夫只是个五品官员。

  五品官员在外地, 大府做个同知、判官,小府已经可以做知府。俗话说,一年清知府, 十万雪花银。当然夸张,但可以看出外任的官员致富的途径。

  可在京城, 五品多如狗, 京城遍地走。

  她的丈夫在工部任个郎中。夫家是耕读出身, 家底子薄。娘家父亲是个举人, 乡绅之家。

  京城居,大不易。靠那点俸禄,在物价昂贵的京城生活,十分辛苦。在京城买房宅是不敢想的, 至今一家子仍是挤在六部给官员提供的廉租官舍中。

  如此, 宋夫人平日里给人去做个全福人,收份礼金,反倒成了家里重要的贴补。

  只做梦也想不到,监察院霍都督也会选了她做全福人。

  这里是霍府,她昨日就住进来了

  今日,她如从前一样, 天还黑着就起来了,收拾打扮, 将自己妆扮得十分喜庆。

  但今日不像往常那样, 其实昨日已经有人告诉了她, 不必起得太早。只她习惯了,收拾完便等着。客院里的婢女见她起来, 便上了茶水早饭, 十分周到体贴。

  等到了时辰, 婢女们来请她,她随着去了新娘住的院子。

  霍都督也太不讲究了,她心想,新娘竟然就住在霍府里,从霍府出嫁,再嫁入霍府里。

  以霍都督的身份,就算新娘在京城没有娘家,不论是包了客栈,或者借什么人家,或者从霍都督自己的别苑里发嫁,都是可以的。霍都督不可能连一座别苑都没有。

  到底是跟常人不一样的人,行事也怪。

  一路上处处都点着红灯笼,婢女们提着裙子穿梭在回廊下,忙忙碌碌的。

  到了新娘的院子,新娘也起身了,正等着她。

  只宋夫人说不出来的尴尬——新娘的院子了,除了丫鬟婢女、新娘子自己,就只有一位请来的喜娘了。

  平时一张嘴甜如蜜的喜娘,见着宋夫人也是一脸尴尬。因再没见过这样冷清的婚礼,竟除了她们两个,再没有旁的妇人了。

  从前宋夫人做全福人,都是为女方娘家的妇人们簇拥着,喜气洋洋地来到新娘子旁边,在众人的祝福中帮她梳好头,戴上盖头。这一套全福人的工作就结束了,便可以被请出去喝茶等着吃宴拿谢礼了。

  那些负责热闹调节气氛的事,实不归属她管的。

  因全福人出现的时候,新娘这里的气氛就已经到了顶点了。

  可眼前,新娘的寝室虽丫鬟们穿梭忙碌,却安安静静的,只有喜娘一脸尬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见了她,喜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提高声音:“全福人来了。”

  旁人家新娘的房中挤满了人,所以要提高声音说话。这房中寂静,她声音这一拔高,特别突兀,把宋夫人吓了一跳,把旁人也吓了一跳。

  就更尴尬了。

  新娘却笑了。

  “宋夫人,劳累了。”她道。

  宋夫人忙福身:“姑娘客气了。”

  忍不住打量新娘,霍都督的新娘子是个美人,看起来该超过二十岁了。眼睛明亮,笑容干净,举手投足间有大家风仪,不像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

  宋夫人忙收敛思绪。

  因来之前丈夫反复叮咛她了,做该做的就行了,在霍府,别多看,别多问,别多嘴。

  “姑娘,时辰到了,咱们开始吧。”她道。

  喜娘便招呼婢女们,搀扶新娘坐到妆台前。

  宋夫人瞧着,这些婢女们伺候新娘虽然十分恭敬,却也没有娘家人该有的亲昵。是呢,这里是霍府,想来,这都是霍府的婢女。

  这么一细细观察,看得出来,新娘子原来是孤身一人。

  这是打什么地方来的?爹娘兄弟呢?娘家人呢?

  又怎么,就要嫁给宦官了呢?

  还是当朝最可怕的那个霍决。

  喜娘又与全福人不同,她本就是指点步骤、调节气氛的人。宋夫人可以不说话,她不能,尤其眼下,这气氛冷得跟什么似的。

  喜娘只能无话找话:“新娘子真美。新娘子哪里人?”

  那新娘在镜子中淡淡一笑:“异乡人。”

  喜娘便讪讪闭嘴了。

  宋夫人心想,这是不肯说了。

  待轮到她,没有娘家人,只能喜娘代替了娘家人上前客气请了,全福人才起身到新娘身后,接过梳篦。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发髻盘起,丝线绞脸,为她扑上最细腻的香粉,淡扫峨眉。

  喜娘说得对,新娘的确美,要不然怎么能做霍都督的新娘呢。

  只霍都督对女人的名声……宋夫人心中暗叹。

  才想着霍都督,霍都督便来了。

  院子有了响动。“都督”、“都督”的唤声响起来。

  宋夫人只偶尔在街上见过监察院黑色斗篷骑在马上飘过,远远地看过那杀人不眨眼的权阉。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听见外面次第响起的唤声,就不由得心中一突。

  却听新娘子说:“快拦住他。”

  喜娘反应快,先一步抢出去了。

  宋夫人左右看看,屋中只有婢女,总觉得这些婢女是不太可能去拦的。她想想,也出去了。

  一个穿着红色蟒袍的男人正要往里冲。

  噫!这就是霍都督吗?这么近看,还……挺俊的!

  宋夫人忙和喜娘一起拦:“都督,都督,不能进!”

  “不能吗?”霍都督问。

  此时此刻,倒也感觉不到他有传闻的那么可怕。问“不能吗”的时候,那失望的眼神甚至让人有点想笑。

  喜娘和宋夫人原本忐忑的心便放了下来,笑道:“未婚夫妻哪能现在就见?要等过了礼。”

  霍都督便停下了脚步,徘徊了两下,问:“她可还好?”

  这话问得,宋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霍都督又道:“要不我还是看看?”

  这是要请求她的允许吗?宋夫人愕然。

  新娘子的声音却从内室里传出来:“我好着呢。你别给人家添乱。”

  霍都督站在槅扇外道:“今日辛苦你累一些,过完礼就好了。”

  新娘子道:“用你说?快回去。”

  霍都督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身对喜娘和宋夫人一揖到底:“今日劳累二位了。”

  吓得两人忙回礼:“都督客气了。”

  好容易吓人的人走了。

  喜娘和宋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咳。”喜娘道,“都督还挺俊的。”

  宋夫人道:“是啊是啊。”

  宋夫人说:“看着也挺开心的。”

  喜娘道:“是啊是啊。”

  两个人尴尬对立了片刻,一起回了内室。

  上完了妆,婢女们揭开罩布,露出了凤冠霞帔。

  宋夫人倒抽了口气。

  因她虽做过不知道多少次全福人了,到底还是第一次能亲手碰到三品的翟冠霞帔。

  新娘张开手臂,礼服一件件上身。霞帔披在肩上,翟冠戴在头上。

  待要给她罩上喜帕,新娘说:“不用急,出门再戴。”

  新娘子比谁都从容,宋夫人想。

  喜娘一直盯着刻漏,终于吉时到了,新娘盖上了喜帕。

  喜娘和宋夫人一起搀扶了她,走出正房。

  院子里却有个俊美至极的青年,他今日避讳新郎,没有穿红色。可京城谁不认识监察左使念安呢。宋夫人看见他,心里就打了个突。

  这也是传说中,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位。

  “我来背嫂嫂上轿。”他笑得开心。

  滑天下之大稽了。

  念安是霍决的契弟,哪有小叔子背嫂嫂上轿的。

  不过再想到他其实是个净过身的阉人,宋夫人就木着脸扶着新娘子上了他的背。

  全福人不用再往前跟了,这时候就该娘家有眼力的人请全福人去喝茶并奉上礼金了。

  这新娘没有娘家人,孤零零的。

  倒是有霍府的管事上来招呼,道:“夫人先歇歇,补个觉也行,为夫人安排了席面。都督请夫人晚上再陪一陪新娘,免得新娘一个人太冷清。”

  等一下,什么意思。宋夫人忍不住问:“就,就我一个人吗?”

  管事道:“是。”

  宋夫人问:“女客呢?”

  早上是娘家嫁女的礼,晚上就是夫家成亲的礼,该宾客盈门的。

  管事却道:“没有女客。”

  宋夫人只说不出话来。想起新娘那张干净的容颜,秋水般的眸子,打心底,为新娘子难过。

  这一日,新进士们都放假了。

  因殿试之后,还有“选馆”,即考庶吉士。若能考中,便能入翰林,做天子近臣。

  没有人不想离权力中心更近一些,入翰林登馆阁,才是正途。

  毕竟他们不如一甲的三人,能直接留在皇帝身边,叫人羡慕。

  今日状元授了修撰,榜眼和探花授了编修。

  皇帝依次接见了他们,御前答对。这是在皇帝给机会让新人展示才华,三个人都打叠精神。

  状元第一个,待出来,榜眼被宣进去,榜眼也出来了,最后是探花。

  听到內侍唱名宣他,陆睿抚平衣摆上的褶,从容地站起来。

  乾清宫的书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接见臣子的地方,陆睿进去,皇帝赐了座。

  皇帝问:“卿始出仕,未知有何志向?”

  陆睿抬眸。

  那皇帝还不到四十岁,正是男子盛年,巅峰时刻。

  “臣生平,有三志。”陆睿腰身挺拔,“若能以毕生之力,做成一件,便此生无憾。”

  ……

  乾清宫中,响起皇帝的喟叹:“卿这三志,何尝不是朕想要做的事。只谈何容易。”

  因陆睿所谓的三志,其实就是大周的三大沉疴积弊。

  “臣亦知。”陆睿道,“只幸好,臣还年轻,陛下也年轻。”

  新科探花郎的确年轻,眉眼间都是清气和锐气,比那些官场上的老油条让人看着舒服太多了。

  比起来,状元虽沉稳,也称得上是厚积薄发,但因年纪的关系,已经没了锐气。

  榜眼为人圆融,仕途上磨炼磨炼,能想见将来的官场手腕,却少了清气。

  新血,还得像陆嘉言这样,敢想,也敢说。

  才想着陆探花敢想,陆探花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奉上:“此臣所作三策,削藩策,整军策,东海策。”

  皇帝惊了。

  內侍上前接了,奉给皇帝。

  皇帝粗略先翻了翻《削藩策》,合上。

  “陆嘉言,你真敢想。”

  陆睿微微一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什么不敢想。”

  皇帝道:“宗室如何能入科举。”

  陆睿道:“所以,要剥离他们宗室的身份。”

  皇帝道:“谁愿意没有身份。”

  “有的。”陆睿道,“宗室庞大,靡费财政。以河南一地来说,税赋几被吃空。可实际上,落到每一个宗室身上,竟是富有富的不够,穷有穷的不够。”

  皇帝问:“此话怎讲。”

  “富者如亲王、郡王,广纳妻妾,子孙之多,令人瞠目。维持这一大家子的奢靡生活,不够。”陆睿道,“到旁支末系,没了荫封,要维持体面生活,亦不够。”

  “宗室常在当地闹事,占良田,夺税赋,令地方官员不胜其扰。归根到底,是因为陛下觉得给他们已经够多了,实际上摊到每个人手里都不够,却又囿于身份,什么也不能做,自然只能生事,多占多抢。亦有将宗室女嫁与商人换彩礼的,失了体统。”

  “我昔日游历结交一人,亦有进士之才,本想与他相约春闱,才知道,他是末支宗室,空有满腹才学却不能科举,只余遗恨。”

  “太/祖皇帝对宗室极其优待,自是希望自己的子孙衣食无忧的。只太/祖皇帝肯定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宗室数量之庞大,已到了拖累朝廷的地步。这却不是太/祖皇帝的本意了。”

  “陆卿说的都对。”皇帝轻叩着那奏章,“只你可知道,比起那些愿意的,更多的是不愿意的。你可知道这将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有多大的反对声音。”

  陆睿抬眸:“陛下若读了臣的《整军策》便知,那才是真正触动旁人利益的事。直如割人血肉,撕咬起来,都是血淋淋的。”

  《整军策》和《东海策》皇帝还没看。但他是个胸有大志,十分勤勉的皇帝,光是从这名字上看,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卿的胆子真大,到底年轻。”他说。

  “正因年轻,才该胆大。”陆睿说,“臣也怕日后宦海沉浮,再没有这锐气,或者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庸庸碌碌,只求个富贵。”

  皇帝凝目。

  “陛下不必忧虑,臣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道,“臣刚才说了,幸臣年轻,幸陛下也年轻。臣所作三策,也只是雏形,不是终章。臣还有许多思虑不到考虑不周的地方,臣自知的。”

  “臣今日将三策递交陛下,并非进策,只是表明臣的志向。”

  “至于这三件事,还请陛下给臣二十年。臣想与陛下,共留名史册。”

  有勇气,有自知。

  皇帝笑了,欣慰道:“好,便给你二十年。”

  待从乾清宫出来,状元和榜眼还在等他:“怎地这般久?”

  三个原是一起入宫的,也想着一起走。

  待出得宫来,已经腹中饥饿,又相约去酒楼。只走到半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如昨日赏进士游街那般涌上主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榜眼惊叹:“这是谁家嫁女,这般大的排场?”

  长长的队伍,堪称十里红妆。百姓们交头接耳,围观惊叹。

  从人去打听了,回来道:“不是谁家嫁女,是监察院霍都督今日娶妻。”

  状元和榜眼对看一眼,道:“不如咱们绕道?”

  陆睿却想起年节里,手臂上被捏出来的乌青。他道:“看看。”

  状元榜眼不意那个最冷清的人竟要去看热闹。其实他们也想看,原就是怕这个冰雪一样的人嫌弃才没说的。当即都一夹马,往前去。

  骑在马上,视线高于众人,陆睿凝目看去。

  嫁妆在前,新人在后。队伍长长,几乎看不到头。那一抬一抬的嫁妆,看得出来沉甸甸。两旁有锦衣番子骑着高头大马列队护卫着,威风凛凛。

  数不出来动用了多少人。

  只你深深地,感受到了“权势”二字。

  一匹大宛宝马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监察院都督霍决穿着大红吉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眉眼含笑。

  镶珠嵌玉、华丽奢靡的八抬大轿,抬着他的新娘,从小陆探花的眼前,缓缓走过。

  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