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 150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4-07 00:06      字数:4605
  第150章

  “啪”的一声, 一个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陆中明!”陆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她反正也没生出儿子。”陆正眼神躲闪,“不过一个百户之女……”

  话音未落, 又是“啪”的一声!

  这次是陆夫人抡圆了手臂, 狠狠给了陆正一记耳光!

  陆夫人优雅了几十年,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她的掌根磕在了陆正的颌骨上,都青了。

  但她顾不得疼痛,只感觉怒火要将自己炸裂!眼前气得阵阵发黑!

  什么样的人,能说出来把儿媳送人!!

  不是妾,不是婢, 不是伎!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正经的当家少夫人!

  一个读过圣贤书, 进士出身, 名门望族之子,怎能无耻到如此的地步!

  自古献妻献女的, 哪个不是遗臭青史, 为世人所鄙!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陆夫人只觉得血管都要爆了,咬牙切齿,“她是我亲自相过, 明媒正娶抬进家门的媳妇!她是嘉言的妻子!”

  “你的廉耻呢!你读的圣人书呢!陆家百年的清誉呢!”

  “你敢对陆家列祖列宗说,你要把儿媳送与旁人吗 !你敢吗——!”

  “陆中明,你给我滚出去——!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去担当!”

  陆夫人此时此刻, 只觉得光是看着他都脏了眼睛。

  陆正却“噗通”跪在她面前, 抱住了她的腿:“玫娘!玫娘!你是要我死吗?”

  “今上借整顿吏治树威, 监察院手段狠辣, 动辄剥皮实草!”

  “赵胜时敢威胁我, 自然是有办法把他自己择出去, 把我坑进去!”

  “到时候,我死就死了,你们沦为犯妇,充配军营,一样保不住媳妇!还不是任人揩取!”

  “牺牲她一个,保我全家!玫娘!你好好想一想!”

  陆正说到此处,仰着的面孔狰狞了起来,放开了陆夫人的腿,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都是保不住的!你若不愿出面……我来动手!”

  身前如同盘踞了一头吃人的兽。陆夫人的手腕被捏得生痛,她的脑子清醒了起来。

  陆正说的都是对的,若到那种情况,一样保不住蕙娘。

  陆夫人咬牙,问:“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怎么瞒过众人?”

  陆正捉着她手臂站起来,道:“就说她暴病而亡……”

  好狠的心哪。

  她的昔日良人,她的枕边人,她儿子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无耻阴狠之徒。

  陆夫人狠狠闭上眼睛!

  再睁开,已冷静。

  “你出手动静太大,易惊动旁人,若泄露出去,陆家再没有颜面立于世间。”她说,“我来办这件事。她最听我的话,我好好与她说,定叫她听话,安静不闹。”

  陆正大喜,握住她的手:“玫娘,我就知道,你是识大体的女子!”

  陆夫人目光只幽幽,眸子深处,有陆正看不到的火焰。

  温蕙被叫到上房的时候,心情十分轻松。

  因她家的婆婆,不同于别家。她来这上房,也从来没有别家媳妇的紧张压抑。上房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轻松和谐的。

  但今日不同,婆婆特意使人将她唤来,不知所为何事。只日常里,后宅能有什么大事呢?

  说不定就是得了什么新的名品盆花,又或者什么古画,唤她来一同观赏呢。

  但当温蕙真的带着轻松的心态进了正房,喊了声“母亲”之后,当陆夫人在榻上抬起眸子,温蕙便怔住了。

  她嫁进来多年,便是最近几年陆夫人脾气变得不好,对公公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也未见过她神情如此阴沉。

  那眸子如乌云一般晦暗。

  “母亲?”温蕙收起了轻松的心情,上前问,“怎么了?”

  陆夫人抬眸看她许久,百感交集。

  从当初跳脱坐不住的小姑娘,到今日沉凝端方的少夫人,她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的心血,又收获了多少的快乐啊!

  曾多少次庆幸,她不是她的女儿,是媳妇。她来到这个家,再不会离开,将伴她走过余生,为她守灵送终。

  每这么想的时候,便老怀弥慰。

  只万万料不到,便是婆媳,竟也有分离的一日。

  陆夫人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蕙娘,你冷静听我说。”她道,“陆家将有祸事。”

  作了这么久的当家夫人,便不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多少也得有点处惊不乱的本事。温蕙虽吃惊但并不慌乱,神情凝重起来,沉声道:“母亲请说。”

  安静等陆夫人告诉她究竟。

  陆夫人却不告诉她是什么祸事。

  她将一张纸塞进她手里,用力握住她的手:“这是我写的休书,我已经休了你。待明日,我安排你带着璠璠走!”

  等明日,陆老狗去了公房!就将蕙娘和璠璠送走!

  做人,得有担当!

  不能蝇营狗苟,为了苟且活命,作出令祖宗亲族都蒙羞的事!

  百年世家啊!岂可如此!

  温蕙愕然。

  “你听我说!”陆夫人语速急而不乱,冷静且坚定,“我大弟在金陵,你知道的。你不能回温家去,这事温家挡不住!”

  能让赵胜时出面奔走,背后想要温蕙的,定是个有权势的大人物。温家小小百户,温蕙便是回去了也没用,定护不住她。

  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我安排你去金陵投奔你大舅舅。他是虞家长男,很有担当,定能护住你!你带着璠璠,改名换姓也行,依着你大舅舅,好好过日子!”

  “母亲!”温蕙捉住她的手臂,沉声道,“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么羞耻,怎么告诉她啊!

  陆夫人想都不愿意去想!光是想起,都觉得污了脑子,污了心!

  她咬牙:“别问了!你别问了!问也无用!你只管带着璠璠走!听话!”

  温蕙眸光沉沉,忽地将那张休书唰唰撕烂!

  “我既是陆家媳妇,大难来时,怎可自己苟且逃脱?”她道,“母亲,你知道我的。若不说清楚,别说陆家,我连这个上房的门都不会出!”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陆夫人捂住脸,后撤一步,坐在了榻沿上。

  流下了羞耻的眼泪。

  ……

  “是赵胜时?他想要我?”温蕙问。

  “该不是他,当是他为着什么人索你。”陆夫人道,“陆正猜是因你美貌,在外面被什么人相中了,赵胜时只是做个马前卒。只陆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赵胜时只不肯说。”

  温蕙垂头,陷入沉默中。

  “蕙娘!”陆夫人主意已定,“我把你送走!等你走了,我就让大家都知道,我把你休了,陆家和你已经恩断义绝。这样,便是赵胜时真个动手,事发了也不怕,陆家的事,陆家来扛!你和璠璠,可以抽身而退!”

  温蕙凝视着她,问:“若我走了,真事发了,你们会怎样?”

  陆夫人冷笑:“若从重,一家子陪着一起死。若从轻,陆老狗一个人剥皮实草。我和嘉言,革去功名诰命,流配充军。”

  “你公爹……陆正,陆狗!无耻之尤!”她牙齿咬了又咬,恨得直笑,“他怕你不答应,他想让我跪下求你,让我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妇,求她以身饲虎,救我全家。”

  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想到陆正恳切地告诉她可以这样做时的模样,陆夫人便觉得恶心。

  “蕙娘,蕙娘。”陆夫人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我竟嫁了这样一个人!”

  “余杭陆家,乃是百年大族,书香世家!出过能臣、直臣、纯臣!”

  “有三元及第,有登阁拜相!有权倾一朝,也有文名天下!出过多少有风骨的人!”

  “便是我公公,也是因着景顺乱象无可治,又耻于与众阉同朝,才称病致仕,归田园,话桑麻!”

  “这才是读书人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陆氏以阖族之力,供养族中子弟,让他们读圣贤书,是为了继往开来,为民立命,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刮着民脂民膏,苟行于世!”

  “只恨陆氏百年风骨,不肖子竟半点都未承继!列祖列宗若知道陆正这狗贼竟为了自保无耻想要献出媳妇,怕是爬也要从坟中爬出来打死他!”

  “我虞玫,竟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实是——毕生之耻!”

  原来婆婆的闺名叫作“玫”吗?还是“梅”?

  这等时刻,温蕙竟恍惚想这个。

  梅,凛冽严冬盛开之花。

  玫,红色的美玉。

  无论哪一个,都适合她。

  “和离太难,还得有中人,还得过衙门,瞒不过陆老狗。休离简单,我是嘉言的母亲,我写一封休书便可以休了你!让你脱身。你明日就走!带着璠璠往金陵去!”

  陆夫人说着,站起来袖子一拂,大步走入了梢间里。

  这是她作画的画室,笔墨纸张齐备。兰花纹的银水滴子滴数滴清水到砚池,松烟墨快速磨动几下,管不了那墨匀没匀,柔不柔,有无光泽,笔尖快速地舔舔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子陆睿嘉言之妻青州卫百户女温氏,仅出一女,今以无子……】

  一个“出”字最后那一竖还没拉到底,横空里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了陆夫人悬笔的手腕。

  陆夫人抬头。

  温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

  两个女人的手腕都很纤细,但温蕙的手远比陆夫人的有力。她紧紧地捉住了陆夫人的手腕,陆夫人那一笔便拖不下去,硬生生停在那里。

  “若我带着璠璠走了,你们,你和嘉言……”她眼睛发红。

  陆夫人眼睛亦通红,但她依然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命。”

  温蕙盯着她:“你便是认了自己的命,可也认他的命?”

  陆夫人感到痛苦。

  因陆睿是她怀胎十月,抚养二十余年的亲儿子。

  温蕙和她,本是世上不相干的两个女子,她们的人生因着陆睿被联结在了一起。

  若人有软肋,则陆睿是她们两个人共同的软肋。

  因她们,都爱他。

  陆睿陆嘉言啊……

  他像是一个被上天特别宠爱的人,隽美无暇,才华横溢。无论是母亲还是妻子,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当然不是完美的,他有着世间男人的通病,有无法动摇、根深蒂固的男子思想。

  可他,的确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他尽自己的努力,给母亲、妻子、女儿他认为最好的。

  他是一个,陆夫人和温蕙都无法放弃的人。

  他此时正在京城,信心十足地等待春闱,等着博一个功名,好给女人们更高的荣耀,更多的富贵,更强的保护。

  一想到他的期望、憧憬、志向,乃至于他的整个世界都将坍塌,这一个谪仙般的人将被黜落凡尘泥泞中遭践踏,陆夫人和温蕙同时感到了不能承受的心碎。

  陆夫人流下眼泪:“要怪,就怪他投胎不好,有这样一个爹!”

  那么陆睿的这一生,就这样付诸流水了吗?

  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他的意气,还有他温柔的笑,甚至他的凉薄。

  【傻子,不过一个伎子。】

  【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别哭,乖,别哭……】

  【蕙蕙,抱我。】

  【蕙蕙,蕙蕙,别生气了……我已经把落落送人了。】

  许多次,她心惊于他的凉薄。

  可陆嘉言,其实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

  他一直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符合世间期许的好妻子,同样的,他也努力做一个符合世间准则的好丈夫。

  他只是以他认为是对的方式去做。譬如予以妻子正妻的尊重和内宅的权力。

  就像这天下许许多多读了圣人书的士子一样。

  那一晚他一身红衣,在夜风中尴尬问她:好看吗?

  好看啊。

  世间怕是没有人穿红衣比他更好看了。

  温蕙闭上眼。

  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陆嘉言那一双多情眼。

  温蕙睁开眼。

  “让我去。”她说。

  陆夫人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随即她的手腕感到疼痛。

  温蕙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眸光幽深:“让我,去会会这个人。”

  陆夫人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媳妇,不是普通的妇人。

  她是一个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