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作者:原味麻薯      更新:2023-09-25 17:23      字数:4841
  此时此刻,如若有人从宰房半掩的柴门前经过、向内窥视的话,便会看到一副惊人的画面——

  只见,那往日此时都纷纷待在自己的案板前忙于庖宰牲畜的屠子们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齐团团围在了一条几案左右,不住地发出惊叹赞誉之声。

  而那被屠夫们即便撂下生计也要争相围观之人,却是一位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这血腥污秽之地的、身穿白地云水纹缎面胡服的俊美青年。

  半个时辰前,这个声称带着舍弟前来此处长长见识的陆姓青年一步踏入了宰房,也令所有暗中观察他的屠户们纷纷皱起了眉。

  这大概又是哪个城中富户家中的脑子不好的公子哥罢?

  所有的屠户一时间俱是如此作想。

  ——毕竟,若非脑子不好,谁会想到大清早来他们这常人避之不及的宰房中来找乐子啊?

  并没有将四周屠夫们冷冷的目光放在心上,那青年环顾了一圈宰房中的众人,最后施施然地领着身后的少年来到了一位面目稍显年迈、头上已经被白霜浸染的老丈面前。

  虽然同为屠户,但这老丈明显已经上了年纪,与周围的那些年富力强的同行相比,身体也稍显瘦弱。

  此时,他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旁边学徒的帮助下为面前的两头猪并一头羊放血;满身大汗淋漓,连头顶都冒出了蒸腾的白气。

  然后,在垂头忙碌的老者的视线中,一双一尘不染的胡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在稍后分肉的时候,可以让我来试试操刀吗?”随着耳畔响起的温和问询声,老屠户缓缓抬起了头,与那青年四目相对。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胡闹吗?听闻此言,老者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

  这三头牲畜可是他好不容易从乡下收来的,一家人未来两个月的花用都要靠它们卖出价钱,又怎么会将之交由一个公子哥肆意玩闹?

  要是那白衣公子将这猪羊肢解得支离破碎、令本来好好的鲜肉卖不出价,那这损失还不是要算在他的头上?

  然而,青年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他改变了心意。

  “如若您最后对我的庖制技术不满意,我会出钱将这三头猪羊全价买下;要是您觉得我的技巧尚还可以入眼,那我也不要您另付我料理猪羊的工钱,只随便给我分一点鲜肉即可。”

  陆琛此话一出,在所有偷偷支起耳朵注意这边动静的屠夫的见证下,老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提议——

  身上穿着这么好的衣料、又生得这般好的容貌,对面这青年一看就非富即贵,兜里断不会缺少包下三头猪羊的银钱;就算青年最后想要赖账,周围有这么多人见证,自然也不会让他跑了。

  而且,最后对于青年庖丁技巧的评价,那还不是任由他来评说?

  不提以青年一看就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貌来看,估计此人根本就对庖丁技巧一窍不通;就算青年最后成功庖解了三头猪

  羊,

  只要他摇头一口咬定其做得不好,

  不就立刻能够将这足足要售卖数日才能处理掉的鲜肉瞬间出手、连推着肉担子沿街叫卖的功夫都省了?

  如此千载难逢的买卖,此时不应更待何时?没看到其余的屠户羡慕得眼睛都红了、一副恨不得取他而代之的样子吗?

  哪怕此生都未曾接受过正统教育,但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普通民众自有他们独有的生活智慧。登时,想通了这其间的一切列关节的老屠户立刻对对面的陆琛和陆琰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蔼的笑脸,甚至亲手磨了磨那把跟随了他数十年的屠刀、主动将其塞进了陆琛手中。

  来吧来吧,公子您玩得开心就好——您快点儿将这些牲畜处理完,小老儿我也能速速拿了银钱收摊回家!

  在老屠户的眼中明显读出了如此的算计,一旁的陆琰顿时心急如焚、几次想要上前阻止陆琛却又数次强自将这念头压下。

  ——就算别人不知道,一路跟随陆琛出门的他难道还不了解吗?

  他们此行身上不说一个铜板儿也无,当前积蓄几乎见底的陆家也根本就出不起将这些猪羊全部包下的价钱。

  大兄……你究竟是……?

  看着手握屠刀、一脸轻松地走向摆放着猪羊的案板后的陆琛,少年不由地为他捏了一把汗,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规划一会儿逃离此处的行动路线。

  就连此世的弟弟都不相信陆琛能够做到,更别提这宰房中其他对陆琛根本就不了解的屠户们了。

  仿佛已经看到那位被老屠户当成冤大头的公子掏钱买肉的下场,屠夫们摇了摇头,大部分都纷纷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只有零星几个乐衷于看热闹的还在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陆琛所在的案板。

  然而,下一秒,他们便全都因眼前所见的景象愣在了当场。

  届时大概寅时刚过,天幕一片沉暗,远处隐隐传来寒山寺的报晓钟声。

  正值晨昏交替之时,宰房内高悬的篝灯还未熄灭,在乍暖还寒的东风吹拂下微微摇晃、将灯下青年持刀的修长手指映照得如价值千金的羊脂暖玉一般。

  可就是这玉人一般的青年,手下所掌的庖丁技艺竟娴熟得连宰房中浸淫此业十数年的老师傅都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青年的手稳而狠,同时速度极快、在灯光下几乎舞出了残影;而那薄薄的刀刃在他的操控下就如一条银色的活蛟,只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将案板上放完血的青羊的整张皮毛完整地剥下,其上竟毫无破损、连一丝粘连的脂肪也无。

  当步骤行至分离骨肉内脏的时候,青年竟也将无比血腥的屠宰割肉变得十足地令人赏心悦目,甚至连这些五大三粗的屠户们都从中看出了三分美感,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几丝轻飘飘的仙气儿。

  因刀速太快、又完全避开了血管和出血点,三头牲畜直至被彻底庖制完成,其身下的案板上竟都没有渗出太多血水;青年持刀的手和一身的雪白的缎面胡服更是一滴猩红

  都未曾被溅上。

  围观的众人只见那银刀上下翻飞,

  三只生猪生羊不到一会儿功夫就彻底在那青年手下被分解成了再规整不过的肉块肉片,

  就连骨头架子都被剃的干净,其上白莹莹的、竟不见一丁点儿肉丝儿。

  直到青年彻底收刀、从怀中掏出一副手帕仔细地将额头上沁出的细汗擦净,不知不觉已经围将过来的众屠夫才从屏气凝神的状态中解脱。

  方才陷入一片鸦雀无声的宰房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若不是害怕弄脏陆琛身上白净的缎袍,这些粗壮的屠子们此时都恨不得冲上去一同抬着陆琛向上空抛接一二。

  “噫!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郎君,您这庖丁术可是家中不传之秘?是否还愿意收徒……?”

  “总是听说古时候那位庖丁祖师爷的一手解牛手艺有多么的神奇,之前我尚还不信,但今日有幸观之郎君的庖制技术,却也对此信了三分了!”

  不提那些围上前来、登时变得热切无比的年轻屠户,就连之前还打算一定要让陆琛全额包下猪羊的老者都干脆地包了一大包新鲜的肝肺肠肚儿并一扇卖相极佳的羊肋排塞到了还在愣神的陆琰手中,对陆琛的手艺交口称赞。

  若不是陆琛坚持不要工钱,那老屠户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以陆琛这般高超的庖丁技艺,若是请来专门替人剖肉,仅一头猪的炮制价钱至少也要另付其半贯钱才是;而陆琛一文不取、只要鲜肉,这次明显是他赚大了。

  “那么,下次郎君若是技痒还想一试手段,只需提前一日来宰房告知小老儿即可,小老儿一定为您备好足量的猪羊牲畜、供您宰个痛快,之后奉上的鲜肉酬谢也必不会少……”

  麻利地将已经炮制好的肉堆在小车上的肉担上、第一个前往早市,急于抢占售卖先机的老者也没跟陆琛废话,直到推着车的人半只脚都迈出了宰房,那求陆琛以后多多光临其摊位的声音还在不断从门外传来。

  但当老者一走,其余在场的屠夫们也都纷纷出言相邀、立刻开始挖起了墙角;恨不能再多看几次陆琛的庖丁术、在一旁多学几招。

  “嗐,别听那王老头的——郎君下次若是来我的摊位,我直接送您一个大蹄膀如何?其余精肉您看上哪处也尽可以挑选!”

  “切,这么小气也想让郎君去你的铺子?郎君看我!来我这里,我直接送您半扇猪!!”

  “一头羊!我送您一头羊!只求之后您庖肉的时候能让小人在一旁观摩一二……”

  ……

  直到摆脱了诸位过于热情的屠子们、踏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往返回家,陆琰整个人都还沉浸在方才所见的画面之中。

  看着走在他身前的陆琛的背影,少年突然间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懂过他的这位兄长。

  “……什么?这手庖丁之术是三年前大兄你和某位来青阳观挂单的道长学会的?”

  当天中午,陆氏新居大堂的餐桌上,少年看

  着对面的陆琛一脸震惊之色。

  不……不是?那些道长们竟还会这般炮制牲畜的法门吗?

  “嗯。是啊。”看了眼对此事充满了好奇的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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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自己今日展露的冰山一角全都推到了某个莫须有的道长身上:“只不过,后来此人离开了青阳观、继续云游四海,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倒有些可惜,如此授业之恩,兄长若是有缘与之再相逢,一定好好感谢对方一二才好。”一旁的陆芸听得两眼放光,为这世间竟真有如此奇人而频频感叹。

  此时的少女却不知道,日后她还会在陆琛这里听到更多来自青阳观的奇人逸事,怕不是天下奇人都汇聚在这座小小的江南道观里了。

  倒是一旁的小陆芙只一心埋头干饭,就连故事也顾不得听了——

  在拿到老屠户相送的鲜肉后,陆琛和陆琰在归家的途中用少许猪杂下水在沿街的蔬菜摊上换取了不少芜菁、菘菜及诸多煮肉辅料,由陆芸下厨将之放入大瓮中与葱、姜、枣、橘皮及新鲜羊排一同炖煮、熬出一大锅正适合消解春寒的雪白羊汤,只消喝一口就令人浑身发汗、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至于那些剩余的猪杂下水也都被陆芸加入盐和豆酱一同浸卤、可以存放多日不坏,足够陆家四口吃到下个月陆琛拿到例钱之时。

  就在陆琛夹了一块子卤猪杂入口,因其中的腥味儿微微皱眉,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记下、必要将阉猪养殖法早日在此世发扬光大的时候,一旁的陆琰却久久持筷、看着陆琛欲言又止。

  “大兄,以你的举人之身,行今日屠夫之事是否会于你的名声有碍?”

  终究还是吐出了几度涌上喉咙的疑问,少年看向陆琛的目光中有些担心。

  哪怕是前世未能以文入仕、因阴差阳错走上了武将之路,曾在幼时受秀才老爹耳濡目染的陆琰也是明白士子文人养望的重要性的——

  若是今日之事传出、令陆琛的名字前被冠上屠户二字,那对大兄今后的仕途来说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如今的大景文人多崇尚清流、耻于与三教九流之人为伍,怕不是会对自甘堕落、厮混于屠夫之中的大兄避之不及吧?

  喝了口碗中陆芸特意为自己熬煮的枇杷花汤,单手屠了二猪一羊却因回程受了冷风而气喘复发的举人老爷对陆琰的担心不置可否。

  不提他日后本就无意入朝为官,更不想与此世的那些清高文人有什么交集;陆琛本身对屠夫一职也并无恶感——

  毕竟民以食为天,作为为广大生民所享肉食的提供者,屠户实是非常重要的社会角色;而在蓝星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姜子牙、何进、张飞等人也都曾身为屠户,最后也还不是照样名留青史?

  “无妨,”对着此世的便宜弟弟摇了摇头,陆琛从桌上的汤钵中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羊肉,“比起这个,你若再不动筷,这钵中的羊肉可就都要被芙娘吃光了。”

  顿时回神的陆琰:!

  夹了一块羊排、立刻开始干饭的陆琰:我吃、我吃jpg

  然而,就在陆家姐弟三人都撑得肚圆、放下筷子后,他们这位只是对午饭浅尝辄止的大兄又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明天便是我与友人约好一同上京的日子,我需要回书院与他汇合,你们也一同随我走这一趟罢。”

  在陆琰三人震惊的目光中,陆琛缓缓说道。

  “毕竟,之前明明约好,如今却要毁约,还是当面与那人说清楚比较好。”

  还未等陆琰陆芸因大兄马上就要北上进京赶考而在心中生出离别的哀愁,便被陆琛话中的隐藏含义惊得愣在了当场。

  “等……等等,您说的【毁约】是指……?”最后,还是陆芙率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话。

  然后,少女便得到了陆琛语气无比平淡的回复,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

  “嗯。就是说——今年这科举,我不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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