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冥界·忘川道。

  冰冷的忘川河水哗哗作响,拍打在岸边经年的累累骨骸之上；赤红色的彼岸花开遍了河堤，散发出莹莹血光。

  半人高的蒿草丛簌簌作响，向左右两侧分开一条小径；却是一黑一白两位无常鬼差正拘着一队阴寿已尽的幽魂从中穿过,前往那奈何桥前的阴官孟婆处讨一碗热汤、令众幽魂前尘尽忘、从此再赴轮回。

  “唉,你瞧那边！”眼看着奈何桥已近在眼前,白无常推了推身边的同僚、向着前方努努嘴，话语间有些感慨：“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那位仙人竟然还在还在幽冥徘徊……”

  黑无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在那横亘忘川的奈何桥前果然伫立着一个腰间悬剑的白衣仙人。

  那仙人一副二十余岁的青年模样,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凛然,身上还隐隐覆盖着薄薄一层有些黯然的功德金光；看到两位黑白无常带着幽魂走到桥前,他放下了手中正在帮孟婆熬汤的汤勺，笑着向他们打了声招呼,明显是认出了这次的当值鬼差——

  他们之前确实见过，只不过，双方上次照面还是在多年以前。

  数十年前,自二界重通、阴阳平衡,千年来一直陷于混乱、掌管轮回和因果的九幽也再一次稳定下来。

  由天道扶持、应运而生的各阴司鬼差很快补齐了地府的空缺,每天都忙着应付来自于二界内的幽魂,顺便整理之前二界不通时遗留的旧账,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对大部分幽冥鬼差来说，当前这种充实而稳定的生活却是比之前的秩序混乱要好得多。

  只是,这般平稳的日子很快就被一个擅闯九幽的仙人生魂打破,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而那个生魂,便是这位站在奈何桥前帮孟婆熬汤的白衣剑仙。

  那时，这位白姓剑仙独身闯入九幽寻人、苦求阎罗一观生死簿而不得，最终铤而走险强夺生死簿、被阎罗下发追缴文书,将九幽闹了个天翻地覆；黑白无常就是奉命缉拿他的十殿鬼差之一。

  明明是惯走正面对敌、与对手堂皇交战的剑修，那仙人却从一直极力避免伤人、只顾一心遁逃。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一边逃亡一边看完生死簿内容后，遍体鳞伤的他竟然独身返回了冥殿自首，声称甘愿受到一切惩罚，只求阎君通融、能让他留在幽冥寻找故人。

  念在白衣剑仙身具不凡功德的份上，阎君封其修为、令其以凡人之躯历经十八炼狱之苦，方才允诺他可在幽冥留下，却不可再生事端。

  在那之后，这位仙人确实没再闹出过乱子。

  可是，以今日他还滞留在奈何桥前来看，这么多年来，估计他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而且，黑无常发现，虽然这位剑仙的面容还是如初见时那般没有改变，可他的一身魂体已经肉眼可见地透明了几l分。

  唉。这又是何苦来哉。

  看着剑仙那一副

  马上就要消散在天地间的样子，两位无常鬼都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与他们所驱赶的这些阳寿阴寿俱尽的幽魂不同，白衣剑仙乃是持生魂下幽冥，按常理来说，并不适合在此间长久停留。

  数十年来，他的这一副阳元未散的魂体就如被慢刀子割肉般、无时不刻都在被九幽的阴气侵蚀排斥，就连身上初入幽冥时滔天的功德金光都被磨得仅剩薄薄一层。

  以他此时的魂体状况来看，如若他还要坚持留在九幽，待护体金光被阴气完全消耗、魂体被彻底吞噬，这位剑仙面临的可能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无法挽回、无可逆转。

  莫非这位仙人不会感到痛吗？

  对生魂被阴气侵蚀之苦深有了解，两位无常鬼差看着奈何桥前正在帮孟婆将汤分发给众多幽魂的白衣剑仙欲言又止。

  但看到对方脸上那副淡淡的笑容，最终，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白，那二位无常临走前留下的劝告没错，以你当前的情况来看，重返人间已是刻不容缓，”目送这最后一个幽魂消失在奈何桥的尽头，孟婆转身看向这个固执地在九幽逗留多年的剑仙，也就是白昙清，微微皱眉，“如果你不想神魂俱灭的话。”

  相处多时，孟婆早已与白昙清互通姓名。以她几l近与天地同寿的岁数喊白昙清一声小白，倒也十分合理。

  与那两位无常相比，自鸿蒙初开、二界既定时便已成为九幽阴官的孟婆一身法力自然要更深厚些，也看到得更多——

  在孟婆的眼中，面前这位年轻的白衣剑仙却是已点燃了自己的内景和此生寿元、以此换得能够在九幽再多停留些许时日，明显是已经心生死志。

  如果不是为了寻那无踪的故人，白昙清的一身寿元足够他在人间二界再盘桓千年；而他被阴气吞噬消磨的那一身功德金光，也足够他在下次轮回中转入天神道、再证仙位。

  可现在，不仅因阎君的惩罚落下了病根，又一身功德尽数耗尽、寿元见底，来生的白昙清必将面临无法预测的旦夕祸福，能否步入大道也将打上一个问号。

  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就为了寻找那位故人，这一切都值得吗？

  听到孟婆口中的“神魂俱灭”一词，白昙清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住了一秒，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果然还是瞒不过您。”摇了摇头，年轻剑仙的脸上还是那一副淡然的浅笑，“放心吧，到最后那一刻到来前，我一定会向您讨一碗热汤、趁灵魂还未泯灭前再入轮回……”

  毕竟，他还未找到那人，对那人亲口道歉、做出补偿，又如何能够甘心放下。

  而他如今身受的那些苦难，消磨的那些寿元，对比陆琛当年此世皆敌、以自身为阵基开启二界大阵，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是的，白昙清就是在自虐式地试图将当年陆琛所受的一切痛苦加于此身，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心中当年自己违背对那人的承诺，甚至成为加害那人

  的帮凶的罪恶感；甚至一度为此上瘾、陷入疯魔——

  也许，他这张看似时刻保持浅笑的皮囊下的内里，早就已经随着陆琛的消失而失控了。

  可当他短暂地清醒过来时，却又无比唾弃自己这样的行为，因为他知道，陆琛并不会在意自己的所谓赎罪之举，也并不会想看到他这样做

  ——自始至终，陆琛都在给他选择的余地，让他跟随着自己的心意去选就好。

  而对于白昙清的选择，陆琛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失望。

  在那人眼中，自己永远都是【师弟】。

  也只是师弟。

  耳畔的孟婆似乎还在劝说些什么，但白昙清已经无心细听。

  握紧了手中的那张皱皱巴巴的、因过度使用已经失去作用的定位符，这位年轻的剑仙微微垂眸。

  在那日的人魔之战结束、陆琛彻底消失后，一直都没有启用这张灵符的白昙清发了疯般地跟随着符纸在二界内遍寻陆琛的身影，最终却一无所获。

  是以，绝望的他才会不惜一身性命闯入幽冥，甚至窃观了阎君的生死簿。

  可即便他翻遍了生死簿上的每一页，也没有看到那人熟悉的名字——

  陆琛，仿佛在二界内彻底消失了一般，被未知的存在抹去了此生的全部痕迹。

  经历十八炼狱侥幸未死的白昙清只能在九幽中最后一次启用了符纸，然后默默地看着寻不到目标的黄色灵符渐渐耗尽了其中那人留下的最后一丝灵力。

  如今，这张定位符已经再无一丝功效、彻底变成了废纸，可白昙清还是舍不得将它丢掉；在持有者的反复把玩下，淡黄色的符纸已经满是皱痕。

  白昙清并不相信陆琛真的会彻底魂飞魄散，或者说，他不愿相信当初那个对他交付信任、一直挡在他前面的师兄真的会再无来生。

  ——因此，为了一个“陆琛还存活在二界内的某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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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问题放于他面前、让他做出选择，白昙清一定不会重蹈此世的覆辙。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陆琛再一次问他“白昙清，我能信任你吗？”——

  他白昙清，哪怕豁出一身性命，也会坚定地站在陆琛身边，虽死无悔。

  一日，两日。

  在永远暗无天日的九幽冥界内，时间如静静流淌的忘川之水般流逝无痕。

  奈何桥前，生魂已变得几l近透明的年轻剑仙帮孟婆盛了一千碗汤，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幽魂。

  终于，当盛到第一千零一碗时，他没有将这汤递给面前的幽魂，而是在与目光复杂的孟婆告别后一饮而尽，就此走上了那座黑色的长桥，消失在红花盛开的彼岸——

  也许，千年之后，二界内又会再出现一位以寻找那位陆琛仙人为执念的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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