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天梯之下,回头看了一眼布满天魔尸体、直通仙界的血色天阶，满头霜雪的白衣剑仙缓缓转身、看向了自己面前仅存的一个域外天魔。

  那正是方才冲在最前面、企图亲手鲨他的天魔盟主。

  此时此刻与陆琛四目相对，天魔盟主面无惧色,倒也显出几分硬气——

  已经明确了陆琛今日绝不会放过祂这条性命，祂心中反倒全然平静下来，面上丝毫都没有与其他同族一般、在面对死亡之时露出不堪之色,也没有选择对陆琛摇尾乞怜、开口求饶。

  “哦豁。看来开启维系这个阵法也并非没有副作用啊?”

  扫了眼陆琛的满头白发，这魔头笑得无比开心：“哈哈哈哈！也是,发起如此能够涵盖一方世界、以法则约束万千生灵的顶级阵法,怎么会一点儿代价都没有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这方世界中好似只剩下了天魔盟主那肆意的狂笑。

  “……”在众人族修士的注视下，面对天魔的质询，已然一身全白的剑仙沉默无言。

  可此时陆琛的沉默,在心脏仿佛被拴了铅块的绳索坠向深渊的两界修士们看起来,又与默认有何区别？

  “……什么？那魔头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开启此等倾世阵法者大抵是要损命折寿，陆琛，我祝你好死’？！”

  “传说凡人蜕化成仙后寿数便已达到上千年，那些仙界大能更是几乎能与天地同寿、永葆青春……可陆仙人他的头发……！”

  “呜呜呜！快些停了阵法啊陆仙师！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也许那天魔说得没错……这涵盖两界的大阵一旦开启，真的还能停得下来吗……？”

  登时,听闻此言的人族修士们就绷不住了。

  不提那些被定身禁言当场的修真界人修，自玉符投映的实时浮空画面中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间界的修士们都已经炸开了锅——

  再没有什么比刚看到希望的曙光就再次跌入黑暗更令人感到绝望的事了。

  就在刚刚他们才立誓要在陆琛得胜归来后好好对这位救世仙人补偿一二,现在就要直面陆琛马上就要命不久矣的事实，这如何能让人接受得了？！

  伴随着人间界修士们的哗然之声，浮空画面中的白衣仙人微微垂眸。

  你看，系统，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看似对天魔盟主的质询回以沉默,实则目光已然越过那魔头、看向天阶下方的芸芸众生，陆琛在脑海中轻轻说道。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更何况是救世之恩呢？

  加之两界内的很多修士还曾经追鲨于我、与我有仇；而如今，我却成了这三界内唯一的人仙……

  很多人现在哪怕理智上明白自己该对我心生感激、对我好感倍增，可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只会生出对我的恐惧和怨憎——

  恐惧于我可能会日后清算，一个一个找他们寻仇；怨憎我

  以一人之身担此三界大恩，

  恩重到他们此生也无力偿还。

  可是，

  当这些人知道我命不久矣时，他们心中的想法就会发生截然不同的改变。

  当美好之物逝去、变得不可再获得，他反倒会在人们的回忆中被无限美化，甚至封神；而俯身叩拜一尊被奉于辉煌庙宇中的泥胎塑像，定是比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心悦诚服要来得容易得多。

  如此，他们心无压力，我也乐得自在……

  对于陆琛所说的这些，身为高维灵魂生物的系统其实并不太明白。

  但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说得没错一般，脑海中的电子音适时响起——

  【您的当前世界好感度为，百分之七十。】

  【恭喜您，此世任务成功完成！】

  是的，正如天魔盟主猜测的那样，开启九劫生灭大阵这种甚至可以左右阵内世界法则的顶级阵法，需要立阵者付出高昂的代价，且阵法覆盖的面积越大，所需付出的代价越高。

  当初在与此世的天道交易、在系统积分商城中买下这座阵法的时候，陆琛本没有想要做到今日这般地步——

  如果他的原定计划得以顺利进行、彻底清除两界天魔，这阵法就只设在天门附近、能够网括仙界内的天魔余孽即可。

  这样一来，陆琛也能留得充足的寿命在这个修仙世界停留许久。

  不过，事到如今，无奈启用了范围涵盖三界的大阵，以自身化作阵眼的他，只感觉自己刚刚蜕凡升仙的这具身体的既定千年寿元在被阵法飞快地消耗、估计将将够他完成此世的谋划。

  ——没错，陆琛就是在赌，就赌他能否在此世寿元彻底耗尽前，将这个世界的好感度数值刷到百分之七十。

  好在如今看来，这次是他赌赢了。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悬在头顶的巨剑就此消失，陆琛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对此一无所知的天魔盟主还在出言嘲讽陆琛抛却一身性命也要拯救两界人族的愚蠢，殊不知他说的这些正好变成了陆琛正在飞涨的此世好感度的最好助燃剂。

  眼看着随着这魔头的话语又增长了几点的好感度数值，陆琛甚至都不想再折磨这个助自己完成任务的功臣了，打算一会儿给祂一个痛快。

  不过，说着说着，天魔盟主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停顿良久，他才重新开口。

  “……【这一次】，除魔联盟派下人间界的飞舟是你做的手脚吧？”定定地看着陆琛，这个魔头在这段时间内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让那些载有篆刻了实时传输影像阵法的玉符的跨界飞舟再次下界……果然你才是始作俑者！！”面容扭曲到无比狰狞，天魔盟主嘲笑道，“这些无比弱小的人族修士们的看法就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当然。”哪怕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谋划，陆琛仍然面无表情。回以肯定答复的他又是拉了一波两界修士的好感度，听到当前的世界好感度已经刷

  新到了百分之七十五。

  既然要刷好感度那就刷个彻底()，

  ()，

  在仙界结界将破之前，陆琛以分身易容潜入除魔联盟，一手推动了此次的飞舟下界。

  “哈哈哈哈咳咳咳！即便你费尽心力让所有人得知所谓的真相，但你终究不是人族了！”看到陆琛如此“天真”，这魔头放声大笑，直笑得撕裂了嘴角，笑得声带都快要撕裂。

  “哪怕当初夺舍你的天魔失手，你的灵魂还是原装，但身体却还是已经被改造成了天魔！”看向陆琛的目光中满是恶意和怜悯，祂的声音沙哑，出口的话语如同无可逆转的诅咒，令两界人族煞白了脸：

  “不妨猜猜看，这些被你拼命保护的人族最后会不会对你心生忌惮、恨不能将你这半魔仙人除之而后快？”

  “哈哈哈，陆琛，你糊涂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是你们人族教会我的！！”天魔盟主的声音响彻天地，带着最后的疯狂：“如今你这副不人不魔的样子，这些人族真的会真心待你吗？！”

  “所以！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看到陆琛陷于沉默、似乎心生动摇，在心脏再一次高高提起的两界人族修士们的注视下，这魔头的语速愈来愈急：“以你我如今冠绝三界的修为，只要你我联手——”

  陆琛终究没让祂将这句话说完。

  下一秒，冲天血雾自天魔盟主的头部爆裂开来。

  “我既然说要除尽这世间天魔，就一定会说到做到……”缓缓将已经残破不堪的魔剑奈落入鞘，陆琛眼看着祂的尸体仰倒下去，金色褪去、重回黑色的双眸中毫无波澜。

  可还未等听闻此言的人族修士们重定心神、高呼胜利，便听到了这位白衣剑仙的下一句话，心中的喜悦兴奋一扫而空，全都愣在了当场。

  “……这些天魔中，自然也包括了【我自己】。”轻轻吐出如此的话语，此时的陆琛就连睫毛都好似染上了白霜，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捧随时都可能融化在阳光下的雪。

  在两界人修的见证下，这位如冰雪塑成般的仙人再一次以阵法之力扭转乾坤，引万千灵气凝成巨剑、一剑斩破横亘于人间界与修真界之间的万界封灭罡风大阵；又凝聚灵液填补仙界被域外天魔撕裂的空间裂缝，自此杜绝了三界再被天魔入侵的隐患。

  最后，吃力地将游荡在三界内的灵气重新平分，再次恢复了天道所描述的、此间世界灵气失衡之前的模样；重令天地灵气在三界内不断循环、互通有无；陆琛的面色已是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此世谋划尽数完成的这一刻，他的这具身体也已经到了崩坏边缘。

  与此同时，随着围绕两界的那些通天金色灵气光柱全都化作虚影消散，被大阵法则束缚的修真界修士突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活动身体了——

  没了阵法束缚，施加于他们身上的定身和禁言法则全都就此解开。

  可还未等他们

  ()  从此中回神，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看到那位立于天阶前的白衣剑仙喷出了一口鲜血，终是体力不支、拄着剑鞘倚靠着天阶坐了下来。

  这捧无瑕的白雪，终究还是染上了一抹鲜红。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那人发出了一声轻笑，微微沙哑的清冷声音在所有修士的耳畔响起。

  “呵……大家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速速上前【除魔】？”

  面对成千上万的修真界修士，一身寿命马上就要燃尽、如同风中残烛的白衣仙人倚靠在被魔血染红的天阶上，看上去只要任何一位修士随手挥出的一剑便可了断他的此生性命。

  可是，任陆琛等了又等，眼看他的生命读条马上就要步入倒计时，还是迟迟没人上前。

  那些正魔两道修士们此时仿佛都化作了石头塑像，只呆呆地看着他，既不行动、也不言语，好似方才已经消散的大阵还在生效一般。

  “为什么都不动手呢？这不是你们一直以来想要做的吗？”一片寂静之中，已经全然放弃抵抗的白衣剑仙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当初天机阁的前辈预言我为魔子，将会引得三界动荡、生灵涂炭倒也没错处。”

  毕竟在这个修仙世界，千年以来能够屠遍三界的人也就只他一个；单是丧于他剑下的域外天魔就已经数不胜数，确实称得上一句涂炭生灵。

  如果天魔也算生灵的话。

  “咳咳，这般来看，我倒也算死不足惜，”听着耳畔叮咚作响的好感度增长，因生命不断流逝目光渐渐涣散，陆琛继续说着诛心的话，“这一路走来，虽然我自问无愧，却也因一心鲨魔波及了诸多同道的性命，今日正好做个了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凡被我累及、想要报仇的人只管动手……”

  哪怕眼前景物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可他还是吃力地直起身体，远远看向天阶下的那些正魔两道修士。

  “师尊……沈屹川……！今日机会难得，你可要亲手讨回当年的公道？那些当年丧于我手的剑阁同门，我现在就可以以命相抵……”

  “昙清……还记得当初在魔教藏书阁，你曾对我说愿为活万人而鲨一人，如今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还不快些拔剑？”

  “诸葛……玉寰，你不是立下定要亲手鲨我的天道誓言吗？现在就可以……将它……”

  断断续续地说着，也不管这些被点名的人心都要碎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视物的陆琛索性闭上了眼睛。

  ——谁都好，看在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再多帮我涨点好感度罢。

  听着已经涨到百分之八十的此世好感度数值，一心只想再多捞点的他索性彻底放飞，口中话语不停、句句都在戳两界人族的心窝子，根本不管他人死活。

  然而，下一秒，还未等众修士上前救人，人群中便传出了一声爆喝，也打断了陆琛的声音。

  “我看今天谁敢鲨他？！”一抹黑金色的人影冲向天阶高台、将那白衣仙人揽入怀中，同时以

  一道无形的防御结界将众人与陆琛分割为两个世界。

  这声音是……！

  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饶是陆琛也愣住了片刻。

  微微抬臂摸索，他的手掌触碰到了来人布满泪痕的脸。

  啊。

  这是，宋隗舟。

  这个计划外的不速之客的到来让陆琛当前的表情变得空白了一瞬。

  当即动用身上最后的灵力设下一个隔绝声音和视线的金色屏障、将二人罩在其中，饶是关闭了痛觉感知，陆琛仍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个浑身发抖的魔修揉碎在怀里。

  等等……宋隗舟此时不应该身处于极西之地的客栈里吗？喝下千日醉的他为何会……！

  用手扣住对他毫不设防的宋隗舟的命门，引灵气进入对方体内探查一圈后，陆琛最终陷于沉默。

  在看到对方那被焚毁大半的灵脉时，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某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酸涩、喜悦、悸动、心疼……无数难以言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是陆琛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果第一世他与化作雷尔夫的他在一起是为了偿还对方的救命之恩和履行身为缔结了神圣婚姻的另一半的责任；第二世他对身为柏开霁的他怀有的是对长了腿、开启了自动跟随功能的锚点的见猎心喜之情，将他看作可以交付性命的可靠友人；那这一世呢？

  【那这一世呢？】

  陆琛长叹一口气，扪心自问。

  【如果真的有人宁可与世界为敌也要站在你的身边，如果有人哪怕失去记忆、整整轮回三世仍然会坚定地为你付出生命，陆琛，你又该如何应对？】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吗？陆琛并不清楚。但……！

  并未挣脱对方过于紧收的怀抱，陆琛用尽力气回抱住这个抖得如一只马上就要被主人抛弃的猫咪般的魔修，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令马上就要过呼吸的他渐渐冷静下来。

  这人用了整整三世，终是将他层层封闭的心房敲击出了一道裂缝。

  “抱歉……”抱歉我之前以为你好的理由强行将你一个人留下。

  金色的屏障之中，思及之前系统所说的“如果，这并非是那位想要的呢？”的话语，率先打破此间寂静的陆琛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道歉。

  察觉到宋隗舟的身体因此僵硬了一瞬，他更是放缓了声音，拍了拍对方紧绷得厉害的肩膀：“宋隗舟……我欠你一回。”

  “……好，这可是你说的，陆琛！”咬牙将全身的灵力输入怀中那人即将崩坏的身体，白发魔修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展露于陆琛面前的狠意：“你欠我的，日后可是必定要还的，所以你……你！”

  所以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让我们还有日后可言。

  可是，陆琛当前的身体就如同一个破了无数孔洞、四处漏风的口袋，灵气刚一进入

  他的身躯便会四散溢出，即便宋隗舟输入再多的灵力也无济于事——他此世的寿元早就已经被方才的大阵消耗尽了，此时再如何维持也只能化作无用之功。

  宋隗舟只感觉到陆琛的身体在不可避免地慢慢变冷，似乎有什么透明的薄膜将自己身上的热气与对方隔开。

  ——这一隔，仿佛就隔开了阴阳两世。

  怀中的白衣仙人就如一捧在阳光下就要融尽的雪，即便再用力抱紧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这个世界。

  “陆琛！你不是最在乎这三界的人族修士了吗？！如果你死了的话，我会让整个三界人族为你陪葬！！！”嘴里说着威胁的话，哪怕明知道这样做只是徒劳，但白发异瞳的魔修一时一刻都未停止向陆琛输送灵气，只求能够将这人留在世间的时间延长哪怕一分一秒。

  身为此世当前除陆琛和沈屹川外的唯三大乘修士，如果他想，这事儿他真的能做得出来。

  “哈哈……你不会的。”因为待我死后，你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轻笑着摇头，已经无力起身的陆琛握住宋隗舟抖得厉害的左手，在他的无名指处印下一个薄吻——

  那里本是该佩戴婚戒的地方。

  “来找我吧，隗舟。”在宋隗舟绝望的目光中，白衣剑仙闭上了眼睛，留下了他在此世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世】，如果你还能找到我的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此生欠你的，下一世一定还给你。”

  在陆琛的灵魂离开这个小世界的那一刻，白发异瞳的魔修还未沉浸于悲伤，便被充斥脑海的冗杂记忆惊得愣在了当场。

  很快，他便记起了所有，也明白了为何陆琛方才会说他绝不会因他的死毁灭三界——

  原来，除开宋隗舟外，他还可以是柏开霁、雷尔夫……和霍砚名。

  可陆琛，却从头到尾都只是陆琛。

  陆琛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真相。

  这个骗子、负心人、逃跑大师……！

  “……”默默地用除尘决将怀中沉沉睡去之人嘴角溢出的血迹擦干，宋隗舟沉默许久，终是在那人眉心的一点朱红处俯身。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此世的身体开始崩溃、化作了万千金色的光点，如鬼节祭司时焚烧黄纸后、自火堆中冲天而起的星火碎屑。

  “【下一世】，是吗？”

  果断地令自己的身体也同样开始消减、与那人所化的光点并于一处，宋隗舟眸色微沉。

  “好啊。你的邀约，我应下了，陆琛。”

  在白发异瞳的魔修彻底消散之时，那包裹着两人的金色屏障也终于支撑不住、化作灵气四散消失。

  待众多心急如焚的修真界修士闯进此间，已经再找不到那白衣仙人和异瞳魔修的身影。

  他们看到的，便只有盘旋着、旋转着升向湛蓝高天之上的无数金色闪光。

  如若不是一旁天阶上残留的天魔血液还未彻底干涸，如今的一切，不真切得令两界修士仿佛身处梦中——

  这位白衣仙人却实可以当之无愧地称得上一场令三界沉溺其中的大梦。

  但无人知晓，在这场梦里，有一人甘情愿地此生不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