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了苦涩药香的回忆充斥脑海,令百里霜有些恍然。

  一开始，他心中确实满是对那人的警惕，对对方口中的说辞也是一概不信的。

  甚至,百里霜承认，他有在借陆琛给自己当研究对象为由，特意给陆琛一些苦头尝尝。

  ——毕竟，那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域外天魔,怎么过分对待也不为过不是吗？

  给对方调制具有强腐蚀刺激性的药浴，美其名曰测试天魔的皮肤承受恢复力；在毫无麻醉止痛的情况下解剖那人的身体，取那人的心头血；为了测试天魔对毒药的耐受力,各种剧毒药剂轮番上阵……

  可面对他明目张胆的针对，陆琛不仅照单全收,竟还一脸云淡风轻地和他探讨起医修相关的问题。

  “唔……如果切断这处肌腱的话,即使域外天魔也会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吧？”仿佛被解剖身体的人不是他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陆琛甚至开始亲自动手,还特意让宋隗舟去委托炼器师打造了两套专门用于解剖修士血肉的灵器。

  那些长短不一,薄如蝉翼的刀被陆琛冠以“柳叶”之名，还送了百里霜一套。

  “……”被一脸笑容的陆琛将那套解剖刀塞在怀里时,百里霜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久。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陆琛这般，会给加害者亲手递刀子的人呢？

  “但你很喜欢这套刀具对吧？我之前用的时候你有一直盯着它们看。”在他的目光中熟练地划开自己的身体,陆琛的手甚至比那些医谷的同道们还稳。

  抬头向他的头顶上空扫了一眼,这个所谓的魔头话语间带着些许雀跃，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要是真想感谢我,就将给我喝的汤剂里额外添加的黄莲去掉吧……”

  他说，百里兄，我是真的很想和你成为好友。

  【呵,人族怎么可能会和天魔成为朋友？！】

  【魔头狡猾，百里霜，你可千万别被祂骗了！】

  脑海中的理智在一遍遍发出警告，可是……

  可是那人却真的是世间罕见的极具医修天赋之人。

  无论是治疗外伤还是调配内服汤剂，陆琛都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对修士人体的理解比杏林盟的医修还透，往往还能提出让百里霜都耳目一新的行医点子。

  如果陆琛不是域外天魔的话，怕不是自己真的会将他引为知己。

  “……你其实，真的很适合做个医修。”握紧了手中的柳叶灵刀，不知为何，百里霜突然就有点对眼前之人下不去手了。

  “哈哈，是吗？其实，之前还有人说过我适合当个炼器师，还适合以商入道……”笑着摇了摇头，对面那人对自己的身体下手倒是比他这个研究者还要狠。他说，“只要能够清除三界天魔，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试一试的。”

  【祂是又在试图蛊惑人心……还是在说实话？】

  思及那人一手扶持做大的魔教天工阁

  和出自那人之手、威力强大的新式法器，对陆琛身为魔教教主时所做的那些事情有所耳闻的百里霜眉头微皱。

  当陆琛将沾血的解剖刀扔到纱布上、于记录天魔身体数据的玉简中录入最新的实验结果之时，百里霜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了淡淡的疲惫。

  ……要不，今日给那人熬的药汤里就不加黄莲了？

  不知不觉间，百里霜心中的底线就这样在陆琛面前一步一退，最终溃不成军。

  再后来，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对待陆琛的态度，又是何时相信了对方的说辞了呢？

  百里霜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是渐渐地再不把陆琛当作可以随意折腾的药人看待，乃至变得比陆琛自己还要在意对方的身体。

  “百里兄，虽然你不愿承认，但我知道你已经将我看作好友，对此我真的感激不尽。可好友之上的感情，恕我属实承受不起。”

  直至在某一天，在陆琛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时，百里霜才恍然惊醒。

  那一刻，百里霜才发现，他竟是已对那人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他竟是，爱上了那个所谓的域外天魔。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重新放下衣袖的陆琛，看着对方手腕上的那些红痕再一次被掩于牙白色的宽袍大袖之中；百里霜握紧了收回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指尖沾染的那人手腕上的温度保存得长一些。

  他为何会相信陆琛呢？

  是因为发现那人从来都不如除魔联盟所描述的域外天魔那样，残暴嗜杀、以人族血肉饱腹吗？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因陆琛从未在他面前掩饰什么，百里霜自然发现了对方的一些行为习惯细节——

  陆琛对修真界的各种食物怀有极大的好奇，什么都想要尝试；但这人不喜欢太甜的吃食，又吃不得苦，每次喝到苦药时眉头都皱得让人想要为他亲手抚平。

  陆琛还十分讨厌疼痛，但并不惧怕受伤。他似乎已经习惯被如世家大族的少爷一般小心地对待侍奉，却又如野草一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仗着天魔极强的恢复能力，无数次被宋隗舟送到自己面前时都已经命悬一线。

  陆琛实在是过于鲜活了。

  鲜活到，让百里霜一次又一次忘记对方域外天魔的身份。

  除了那具天魔的身体外，百里霜根本看不出陆琛和域外天魔有一丝一毫沾边的地方。

  但真正让百里霜彻底选择相信陆琛的，是当初陆琛为了证明给百里霜看他鲨的那些除魔联盟高层真的都是域外天魔，拼着重伤濒死也要将那些录有证据的留影石带到百里霜面前。

  因为每一次刺鲨天魔都会遭受众多两道修士们的围攻，哪怕是陆琛修为极高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他每次都是直接将那些天魔们当场鲨灭，然后将祂们吸成飞灰补充自己已经干涸的法力、用于后续逃离围剿。

  最开始，陆琛也曾尝试过在刺鲨时当场揭露天魔的身份，但当重伤逃离后

  的他发现被他砍伤的天魔不但活得好好的，

  但看到天魔真身暴露那一幕的人族修士会被抹鲨后，

  他就完全放弃了这个方法。

  可就因着百里霜的一句质疑，这人竟然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在战斗的间隙录下那些除魔联盟高层身为天魔的证据，将之带到百里霜的面前。

  一次百里霜不信，他就证明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彻底相信了的百里霜在将陆琛从生死线上拉过来，趴在陆琛的床沿、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这个不信邪的医修也试图如当初的陆琛那样将这些录下除魔联盟高层的留影石扩散出去，但很快，他便发现这也只是徒劳无功——

  那些留影石全都石沉大海，而因此暴露了落脚点的陆琛三人反倒陷入了持续数月的追鲨。

  为此，宋隗舟差点一鞭子送百里霜去地府喝汤；然而面对百里霜的道歉，陆琛却表现得十分淡然。

  “别把我想象得那么伟大啊？”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里的留影石，这个身形已经清减很多的所谓魔头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查：

  “我也只是一个……自不量力、妄图以此身得到世间众生认可的庸人而已。”

  是的，虽然目睹陆琛一路走来的宋隗舟、百里霜甚至沈屹川都为他感到委屈不值，可陆琛本人却对他当前身处的现状接受良好。

  自离开魔教、卸任教主之位后，他就带着宋隗舟一起一边完成之前还未布置完毕的谋划一边顺道游历遍了大半个修真界，也算是提前完成了他在此世退休旅游的夙愿。

  至于后来掳走百里霜，受到来自于这位神医的针对，完全开启了痛觉屏蔽功能的陆琛也没在怕的；倒不如说对方用留影石录下研究过程、一同研发针对域外天魔的办法正合陆琛心意。

  等到百里霜凑齐药方熬好了还魂汤剂，自己将宿于丹心剑内的沈屹川重新复活、了却因果，再与那些域外天魔做个了断，就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顺便一提，不知道诸葛玉寰和那些驻守在下界的魔教修士们是如何考虑的，也许是不想造成社会恐慌，陆琛身为域外天魔的消息并没有在人间界大范围地扩散开来，只有少数身具修为的人知晓。

  再加上那些始终对陆琛心存感激的少数修真界正魔两道修士，是以，陆琛在此世的平均好感度竟然还保持在百分之五十左右，拼一拼说不定也能完成任务。

  至于这个修仙世界中与他身负恩怨纠葛的那些人，早已经经历了三个世界的陆琛其实也并没有感到十分难过。

  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人，便只有宋隗舟——

  不由得抚上自己胸口的位置，陆琛微微垂眸。

  他知道，此时此刻，胸口处的衣料之下，是一枚与妖族结契而形成的印记。

  那是方才在进行双修时，宋隗舟软磨硬泡与他定下的平等契约。

  “有了这个契约，无论千里万里，我也能感知到您的所在。”契约结成的那一刻，躺

  在床上仰头看他的白发妖修异色的双瞳中仿佛有星星在闪烁，“此契达成，我便可以与您共同进退、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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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天字二号房间的门被人推开、打断了陆琛的思绪；却是他脑海中所想的对象在隔壁醒来，发现正主不在身边，跑来这边寻人来了。

  看到宋隗舟一点儿都没做掩饰的凌乱衣袍和满身的痕迹，百里霜握紧了衣袖下的双手。

  但在陆琛随那白发妖修离开前，百里霜还是喊住了那人，将自己近日精心调配的药剂送到那人手里。

  “这是可于短时间内遮蔽你身上天魔血脉气息的汤药，也能屏蔽你之前所说的血脉定位阵法。”看着陆琛柔和下来的眉眼，青衣的医修声音微颤。

  “三日后的大金光寺，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三日后，大金光寺，人声鼎沸、火光漫天。

  “可恶！大家都追上去，休要放走了那陆魔头！！”

  被轰破的护寺大阵前，大金光寺当届主持咬牙恨恨道，正待率领众多武僧罗汉前去抓人，却被金光寺佛子拦下。

  “……那陆琛此番闯入我寺所为何事？”看向陆琛逃离的方向，佛子微微皱眉，双眸中一抹金光闪过。

  “是净空太上长老！陆天魔袭鲨了刚从除魔联盟开会返回寺内的净空太上长老，反而诬告净空长老才是天魔！他还留下了这个，说是要物归原主……”见佛子发问，立刻有知情佛修上前汇禀，送上陆琛留在大金光寺内的那个物件——

  那竟是一面染血的铜镜。

  “这是……功德宝镜？！”看到这镜子的那一刻，主持整个人都愣住了片刻。

  大金光寺身为正道四圣地之一，乃是天下佛修法寺之首。而这面功德宝镜，在整个大金光寺内也算是镇宗级别的灵宝。

  只可惜，这面宝镜乃是大金光寺慧远长老的伴生法宝，且随着慧远长老在魔域陨落后便再寻不到了；没想到今日竟会被那陆琛原物送还。

  “此后，但凡除魔联盟追缴陆琛的任务，我大金光寺一概不接。”将那功德宝镜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在一众寺内佛修震惊的目光中，佛子掷地有声地下达了如此的命令。

  最后看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佛子转身返回了正在燃烧的寺庙。

  以大金光寺为天下佛修之首的身份，此令一出，日后整个修真界追鲨陆琛的佛修势必数量锐减。

  “您为何会……莫非是为了那面功德宝镜吗？！”疾走几步追上佛子，老住持皱紧了眉头厉声询问，只希望佛子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佛子却对此非常坚决。

  “当然不只是因为那面功德宝镜。”转身看着这些一脸愤奋地同门，佛子指了指他的那双黝黑的眼睛，“那当然是因为，我看到了……”

  就在刚刚，第一次见到陆琛真人的佛子远远开启了他的那双天生慧眼。

  然后，他在那所谓的魔头身上，看到了只有灭世灾星才能具有的大量血气——

  和满溢到充斥了整个天际的功德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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