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卢辉
作者:胡六月      更新:2023-08-31 10:53      字数:10793
  龚四喜这一生,其实都在为一件事奋斗。——肯定。

  因为家中孩子多,他作为家中排行老四的第三个儿子,是最被忽视的那一个。衣服鞋子,穿的是两个哥哥穿剩下来的。

  吃饭,也得长幼有序,先让爷爷奶奶吃,然后是爸爸妈妈,再轮到大哥、二哥、大姐,然后才是他。

  龚四喜心眼很小,从小就爱和哥哥姐姐争吃的、抢穿的,一不如意就哭,弄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一个人喜欢他。

  爷爷奶奶最宠爱的,是大哥;父母最离不开的,是二哥、大姐;全家人最怜惜的,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妹妹。

  只有他,爹不亲、娘不爱,好在生了一个灵活的脑瓜子,会读书。

  所以,他要读书,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他只有在读书的过程中,才能得到获得老师、同学的肯定。谁阻挡他读书的脚步,谁就是他的仇人!

  让他一个人去抢劫杀人,他不敢。于是找来和他一样看水浒传入了迷的卢尚武,再拖来傻不楞登的卢富强,三个人入了伙,成立了三刀会,还煞有介事地弄上刺青,将三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时机成熟,龚四喜提出立投名状,杀人证道。

  那个雨夜,龚四喜从厨房后方进去,提刀便砍,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在刀光之中,心中快意无比。不借钱给我?我砍死你!说我爱哭讨人嫌?我砍死你!炫耀你家有肉吃?我砍死你!敢用白眼翻我?我砍死你!

  卢尚武、卢富强吓傻了,龚四喜从婶子手中抢过龚勇(其实是寄居在龚家的祝康,但龚四喜以为是堂弟龚勇)扔给卢尚武,强迫他砍杀六岁小儿。龚四喜走进内屋,拖过龚柔,责令卢富强杀了她。

  一切搞定之后,龚四喜扬长而去,趁夜回到小湾村卢富强家,洗去一身的鲜血,一觉睡到大天亮。

  龚四喜以为这一切,早已随着三村拆迁、卢富强的法律死亡而终结,没想到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不仅卢富强没有死,不仅他被警察抓住,不仅他主动交代了罪行……更要命的是,他还留着当年的盟约!

  胳膊上的刺青,可以洗去。记忆中的血腥,可以淡忘。

  可是这张保存完好的,印着自己指纹、沾染龚大壮一家子鲜血的盟约,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损坏!

  原本,龚四喜可以负隅顽抗,他可以拒不承

  认,他可以等着卢辉那边的解救,他可以静待事态的变化。

  身为警察,他当然知道,哪怕证据确凿,他依然可以不承认。

  盟约可以是年少无知随便写的;指纹可以是年少不懂事,偷偷跑到凶案现场沾了点血按上去的;卢富强杀了人,却把一切推给他和卢尚武;或者卢富强在凶案现场吓傻了,以为是他们三个杀的…总之,只要他不认,一切都有机会翻盘。

  可是,当听到赵向晚说的话,一想到父亲所说的那些话,一直以来孝顺、听话、努力在家族中搏存在感的他忽然感觉一身疲惫。

  疲惫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他是家里的祸根?他是个黑心肠的警察?

  都是四儿的错,不能怪老大、老二?原来,他这么努力地表现,换来的依然是父母第一时间的放弃。

  龚四喜颓然坐回椅中,从头到脚一丝力气都没有,仿佛自己一生的奋斗,为了读书谋划努力,为了升官殚精竭虑,为了让父母兄弟在三村湾有面子,拍着胸脯办下无数违法违规的事…

  全都是个笑话!到头来,他不过就是个祸根。

  赵向晚冷冷地看着他。

  这个一开始嚣张至极的人,在面对亲人的背刺时,像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真是,令人开心啊。

  趁你病,要你命。

  心理防线全盘崩溃——这么好的时机,不审问,更待何时?赵向晚问:“1975年3月的雨夜,那个时候你十六岁,你对龚大壮一家做了什么?”

  赵向晚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空传来。

  她的声音清晰而轻柔,就仿佛老友重聚闲聊,让龚四喜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陷入自暴自弃状态的龚四喜开始讲述。

  他脑袋耷拉着,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但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却宛如另一块拼图,将卢富强讲述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34;为什么选择龚大壮一家?&34;&34;为什么选择雨夜?&34;

  &34;为什么要在卢富强家里躲几天?&34;&34;为什么要改名读书?&34;

  龚四喜一五一十地回答着赵向晚的问题。字字似锥,扎得祝康心在滴血。因为嫉妒;

  因为拒绝借钱给他读书;多么可笑的杀人动机!

  赵向晚的问话渐渐尖锐: “你知不知道,为三村湾的黄、赌、拐卖窝点撑起一把保护伞,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些事情,你大哥、二哥也参与其中了,是不是?”

  龚四喜慢慢抬起头,缓缓摇了摇头: &34;这些事,我一力承担了就是,我大哥、二哥生性老实,只知道跟着吃喝,什么也不懂。你想知道什么,你只管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34;

  祝康再问: &34;卢辉呢?&34;

  龚四喜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狰狞而残忍:“他?他是我兄弟,我当派出所所长靠的是他,为三村湾提供保护靠的也是他。这样的大恩大德,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34;

  已是傍晚。

  走出审讯室,走廊尽头的窗外,投射进来西晒的阳光。金桂飘香,四处都弥散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赵向晚站定,眯着眼睛看着走廊尽头那几格斜斜的阳光。&34;你们说,朗朗乾坤,怎么就有人这么胆大妄为?&34;贪污、腐败、行贿、受贿、为地下赌场通风报信、为被拐妇女办理入户手续……只有你想不

  到的,没有龚四喜办不到的。

  祝康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34;先是因为嫉妒,后是因为贪婪吧。&34;一开始,杀人是因为嫉妒、不甘;

  后来,心中的恶魔被释放出来,便再也收不回去。藐视法律,践踏道德,行错踩错,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朱飞鹏抬头挺胸:&34;不要气馁,这世上不是还有我们吗?&34;有黑暗,就会有光明。有罪恶,就会有正义。有视誓言为废纸的黑心警察,也有把惩恶扬善深深刻入骨髓的好警察。

  赵向晚嘴角渐渐上扬,看着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待她的季昭,点了点头: “对!还有我们。你们饿了没?我估计咱们有好吃的了。&34;

  亲自跟着跑了一趟罗县,季昭深感刑警艰苦,心疼赵向晚奔波劳累。他虽然只会几道家常小菜,但背靠四季大酒店,那里大厨无数,跑一趟后厨,拎过来两个大保温桶,一打开便肉香四溢。

  季昭这回学乖了,没有只带赵向晚一人份,而是准备了两个大保温桶。重案组八个人,每人都有份。

  秋燥清火

  ,首选冬瓜薏米老鸭汤,汤色清亮,异香扑鼻。还有正当季的莲藕花生排骨汤,汤底微红,汤味浓郁。

  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审讯室里忙碌、在路上奔波的赵向晚、祝康、朱飞鹏三个人喝得最起劲。祝康说:“主要是向晚在说话,她多喝点是应该的。”

  朱飞鹏喝得摇头晃脑: &34;我虽然说话少,但写字写得累死!&34;

  高广强喝了一口老鸭汤,轻叹一声: &34;这回的案子,烧脑啊。&34;

  刘良驹也说: “整个三村湾都烂到根儿去了,这回带回来的人,没一个跑得脱。”

  高广强一边喝汤,一边看赵向晚交过来的审讯笔录,叹了一声: “向晚,你这速度可真快!连最难搞定的龚有霖,你都拿到了他的证词。&34;

  或许是因为今天真累到了,赵向晚喝完排骨汤,又喝老鸭汤,终于感觉冒烟的喉咙舒坦了不少。听到高广强的话,赵向晚说: “我也没有想到,龚有霖竟然那么在意他爸的否定。看到他爸对他的指控之后,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这也,真是巧了。&34;

  原本赵向晚以为最难攻破的龚四喜,没想到骨子里竟然是个需要家人肯定的“孩子”?只能说,再恶的人,也有心理弱点,也有在意的人或事吧。

  高广强微笑,笑容很慈祥: “卢辉那边呢?有没有信心?”

  赵向晚摇了摇头,看着碗中剩下的骨头:“卢辉的母亲孙友敏我已经和她打过两次交道,感觉就是个自私、冰冷到极致的老太太,卢辉恐怕就是像她吧。这一类人是硬骨头,难啃得很。&34;

  高广强鼓励她: &34;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一回你已经表现得非常出色了。卢辉就算不认罪,咱们现在也不怕。光是龚有霖提供的行贿罪证,就够他坐牢的。我们已经派人去他办公室收集罪证,拘捕令随后就能签发,你不用怕,只管放开手脚去审!&34;

  赵向晚感觉又有了力量。

  既然卢辉已经跑不掉了,那她还怕什么?我们警察只管破案、收集证据,用什么罪名起诉、最后判决如何,那是检察院、法院的事情。

  高广强又看了一眼祝康:“基于回避原则,下一次的审讯你就不要参加了。虽然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龚勇,但毕竟……&34;

  祝康站起身,大声道:

  “是!”

  能够亲眼看到龚大利忏悔、见到龚四喜认罪,祝康那颗愤怒不甘的心已经获得平静。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赵向晚一眼: “向晚,看你的了。”

  赵向晚微微一笑:“要让卢辉这个人开口认罪,恐怕还得周如兰上。”

  虽然只是简单接触,赵向晚却发现卢辉对背景深厚的女性,有一种天然的逢迎之姿。不知道这是他入螯所带来的影响,还是天生如此。

  这一场审讯,如果祝康不出场,那不如让周如兰试试。

  周如兰刚进重案组没多久,还有些小矜持。让她喝汤,她只倒了一碗排骨汤,慢吞吞地喝着,现在被赵向晚点名,赶紧抬起头来,吞下嘴里食物: “向晚,叫我吗?”

  赵向晚笑了: &34;是叫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审卢辉,敢不敢?&34;

  周如兰现在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 &34;行,跟着你,我不怕。&34;

  高广强看着赵向晚点兵点将,非但不觉得权力受到挑战,反而乐见其成。他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把年轻人培养起来,让他们能够独当一面,这就是他的职责。

  高广强开玩笑: &34;向晚,你还要叫谁和你一起去?&34;

  朱飞鹏举起手来: “叫我,叫我!”

  他今天和赵向晚连审三场,龚大利、孙友敏、龚四喜,龚大利动之以情;孙友敏诱之以利;龚四喜每一个突破心理防线的方法都不一样,偏偏还精妙无比,让他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总跟着赵向晚身旁,看她大杀四方。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都是年轻人,镇不住场子。”

  她的目光落在高广强身上: “老高,你年纪最长,经验丰富,刚刚又陪他聊了一阵,对他应该有些了解吧?不如你陪我们两个一起去会会卢辉?&34;

  高广强自然不会拒绝,笑眯眯地说: &34;没问题。&34;

  高广强补充了一句: &34;你要是觉得还不够份量,我还能搬许局一起过去,帮你镇场子。&34;

  赵向晚: &34;暂时不用了,我们先去打个前站吧。要是我们搞不定,再让许局上。&34;

  高广强哈哈一笑,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休息好了吗?

  那我们去会一会卢辉吧。”

  市局的审讯室由铁栅栏分隔成两个隔间,看着冰冷而肃然。传唤室却是装修温馨、朴素的小房间,有桌有椅,生活气息浓厚。

  前面几次审讯都是在审讯室里进行,大家的心理压力都挺大。这一回见卢辉,赵向晚决定在传唤室里进行。

  卢辉正在传唤里打盹,坐在一把带扶手的木椅子上,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头微微低垂,闭目养神。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卢辉这才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到进来的三个人,警惕之心顿时就放了下来。

  【高、赵、周?市局警察就这三个了?】【老的老、小的小,不足为惧。】

  听到卢辉的心声,赵向晚低眉敛目,继续装菜鸟。

  她乖巧地帮高广强拖来椅子,自己则和周如兰安静坐在一旁,取出笔录本,拧开钢笔笔帽,开始写字,

  卢辉的目光主要落在周如兰身上。

  周如兰换上了制服,她本就生得秀丽端正,板着脸的模样更显高贵清冷,这让卢辉的内心更加生出一份仰慕与渴望。

  【省厅领导的孩子,果然不一样。】

  【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杨巧珍,也是这种感觉。乡下小子、钳工学徒,我连头发丝都配不上她。

  可是……最后她还不是一样乖乖地为我生儿育女?】

  高广强咳嗽两声,将卢辉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来。

  &34;卢辉?&34;

  “是我。”

  &34;性别?&34;

  卢辉笑了笑,看着高广强,态度温和地说: “高警官,咱们都是一个系统内的,这些形式能不能直接跳过去?你们放心,我会签字的。&34;

  高广强点点头: &34;没问题,那我就直接问了?&34;

  卢辉微微颔首: &34;行,请问。&34;

  高广强看着他的眼睛,单刀直入: “你本名卢尚武?母亲孙友敏,哥哥卢尚文,蔡旗乡小湾村人?&34;

  卢辉不像龚有霖,上来就否认自己的过去,而是坦然承认: &34;是。&34;

  【过去,是抹不掉的,承认了又如何?】

  【之所以改名,一是担心旧案事发,被人追查;二来也是想摆脱我妈的控制。】【现在既然进来了,瞒是瞒不过的,不如承认。】

  这些话里,赵向晚就记住“摆脱我妈的控制”这几个字。看来,卢辉与他妈妈孙友敏的关系并不好。

  外人眼里,他们是母慈子孝,只有亲自在审讯室里与孙友敏过过招的赵向晚,才知道孙友敏有多么冷血、自私。

  ——丈夫也好、儿子也罢,孙友敏的心里只有她自己。

  高广强继续问话。&34;卢富强,你认识吗?&34;&34;哪一个?我应该认识吗?&34;

  &34;和你同年、同村,小学、初中同学,你住上屋场,他住下屋场的那个卢富强。&34;“哦,他啊,认识。”

  &34;他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34;&34;不清楚。&34;

  &34;没听村里人提起过他吗?&34;“没有。”

  卢辉的回答,滴水不漏。高广强不问,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一般人若是问到这里,多多少少会回忆过往,感叹几句,诸如“我从招工进城之后,就没有见过他”、 “我很少回村,所以没听村里人提起过”之类。

  可是卢辉却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高广强最大的特点,是耐心。

  他没有计较卢辉的态度,而是继续问话。&34;卢富强被抓了。&34;“哦。”

  &34;他供出一件二十年前的旧案。&34;&34;二十年前?过了追诉期吧?&34;不愧是公安系统的领导,一听到“二十年”这三个字,他的第一反应是追诉期已过。

  追诉时效,是指刑事法律规定的,对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已过追诉时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期为二十年。

  从1975年3月到1995年10月,时间已过二十年。

  周如兰是做档案管理的,对这类法律问题非常熟悉,朗声道: “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

  的,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即可。性质特别恶劣、影响特别重大的案件,诸如灭门惨案、虐杀案,只要报上去,都会批。&34;

  卢辉的眼睑抽搐了两下。

  【我当然知道这些。】

  【法律毕竟被人所掌握,追诉期一过,上下打点一下,以此为理由不审不问,合情合理合法。卢富强一个法律宣告死亡的人,他说些什么并不重要。】

  高广强赞许地看了周如兰一眼: &34;小周说得对,咱们先不纠结追诉期的问题,只谈这个旧案。卢辉同志,卢富强的口供里,提到了你的名字,这也是我们请你过来喝茶的原因。&34;

  卢辉这才明白过来。

  在赵向晚的有意隐瞒、刻意引导之下,他一直以为是政治斗争,以为是新来的副县长捣鬼,想着最多就是贪污受贿这些罪名,只要他死咬不松口,除非有了实锤的证据,否则谁也定不了他的罪。等

  他一出去,立马布局下去,迅速把那些政敌们捏死,谁还敢与他争锋?

  他在罗县经营这么多年,老丈人只有他一个女婿,翁婿二人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搞政治斗争他有经验,根本就不怕。

  卢辉看向低头做笔录的赵向晚,冷哼一声: &34;赵警官,好手段啊。&34;赵向晚头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卢辉眼睛一眯,一直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小小三级警司,竟敢无视我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鄙视我。】

  【就连我的老丈人,退休之后见到我都客客气气,她一个小女警,哪来的底气,敢这么蔑视我?】

  有点意思。

  从无视,到鄙视,再到蔑视,层层升级。

  天知道,赵向晚只是没有抬头、没有理睬回应他的讽刺而已。这个卢辉的心理弱点,是不被重视?

  高广强看卢辉对赵向晚的态度有些不对,解释道:&34;这和小赵没有关系。卢富强供认不讳,指认1975年3月与你,龚四喜,三人犯下杀人灭门大案。这一点,你认不认?&34;

  卢辉转头看向高广强,态度很平静:&34;卢富强疯了吧?什么灭门大案?跟我有什么关系?&34;

  高广强: “1975年3月,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被杀,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卢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34;这事啊,我听说过。&34;高广强: “你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卢辉: “说

  什么?”

  高广强:“说说这个案子啊,当时村民是什么反应?你们怕不怕?”卢辉淡淡道: &34;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了。&34;

  说实话,在卢辉眼里,负责问话的这个老刑警性格太过温和,像个面团子一样。真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锋芒的人,是怎么当上刑警的。还是说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所以锐气都磨没了?

  高广强听不到卢辉的心声,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轻慢。

  高广强当警察几十年,什么样的目光没有见过?他的内心毫无波澜,慢悠悠地从档案袋里取出一份封存在证物袋里的“盟约”。

  因为只隔着一张桌面,隔卢辉看得清清楚楚。这不是原件,这是一份复印件。复印件还是原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在他恶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罪恶见证。——匆匆撕下的作业本纸,幼稚地写着三行铅笔字,末尾摁着三个沾血的指印。

  卢辉的眉心开始跳动,感觉到有一张让他透不过气来的细密大网笼罩下来。这张网,名为法律。

  【这玩意他还留着?】

  【蠢货!过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你不说,谁能知道?】【他死就死吧,拖我下水做什么!】

  高广强终于露出了他的锋芒: &34;卢辉,还认得你十六岁的笔迹吗?还记得你的指纹吗?还记得这干涸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吗?&34;

  卢辉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纸。

  年少无知,以草莽为美。

  那个时候的他,还叫卢尚武,被母亲管束得喘不上气来,对母亲的憎恨无比强烈。

  他幻想着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没钱了就打家劫舍,天为被、地为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龚四喜来找他,提出组建三刀会,三人结拜为兄弟时,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三刀会的标志,帮三个人都纹在胳膊上。

  可是,真的提刀杀人,卢尚武害怕了。

  他和龚大壮一家六口无冤无仇,只平时来小湾村玩耍的时候,会听到龚四喜满是嫉恨地指着那栋新起的青瓦房说:看到没?为富不仁!

  龚四喜杀红了眼,把龚勇(其实是表弟祝康)丢到卢尚武

  面前,逼他砍人时,他的双腿、双手都在哆嗦。

  但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挥刀而下。

  当鲜血迸射而出,当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当杀人后的喘息声不断从胸腔发出,卢尚武忽然不怕了。

  老子杀过人!老子敢杀人!老子谁也不怕了!内心的恶魔被彻底释放,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得到新生。

  往事历历在目,卢尚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上方。赵向晚一边倾听他的心声一边思考对策。

  高广强的问话打断了卢尚武的回忆: &34;卢尚武,你还记得这张纸吗?&34;卢尚武的目光掠过那张纸,突然笑了: “年少无知,见笑了。”高广强感觉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这种无力感,让高广强加重了语气: &34;你的指纹、被害人的血迹,这一点你怎么解释?&34;

  卢尚武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无所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二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依稀记得,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想着当梁山好汉,写了个盟约,龚四喜弄来的血吧,我们三个一起按的指印,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34;

  高广强脾气再好,听到这一句“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时,也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人,完全没有心!连一丝一缕的忏悔都没有。对人命,没有半分尊重。对天道,没有半分敬畏!

  高广强提高音量,大声道: &34;卢尚武你看清楚!这是你与卢富强、龚四喜杀完人之后立下的盟约,那指印上沾着的鲜血,是被害者的血迹,是你们杀了人之后,身上沾染的血迹!&34;

  卢尚武摇摇头: &34;是人血吗?那就可能是龚四喜咬破手指的血?&34;【指纹比对吻合,那又怎样?年少无知摁个指印,能定我的罪?】

  【血迹的dna检测又怎样?龚大壮一家人死光了,龚四喜是龚大壮的亲戚,dna相似度应该挺高,就说是他的血好了。】

  卢尚武远比龚四喜狡猾。这么实锤的证据,他竟然也能讲出个歪道理来。

  赵向晚终于开口说话: &34;卢局长,你要是总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34;

  卢尚武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对着她: “你,什么意思?”

  赵向晚将手一摊: &34;你看,我们高组长敬你是公安系统的同行,

  直接把证据亮出来给你看,就是想大家开诚布公,不要玩虚的。您倒好,太极推手练得好哇。&34;

  卢尚武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板起面孔:“赵警官,要说玩太极,谁有你水平高?把我骗到星市来,配合着你补了传唤证还不够,还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34;

  赵向晚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 “不!第一,这不是欲加之罪;第二,我们还真有辞。&34;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居高位,早就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偏偏赵向晚的行为举止,配合着她的语言,总能轻易勾出卢尚武心中的怒火。

  卢尚武忍着气,淡淡道: “逼我认下二十年前的命案,拿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废纸当证据,这就是你们星市公安局的‘有辞’?&34;

  赵向晚抬起手,将证物袋翻了一个个儿,将那刺眼的血指印盖了起来。卢尚武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嘴上不承认,但其实那暗红色、干涸的血迹,刺得他脑仁发疼。

  赵向晚道: &34;其实,你当年杀的那个六岁小男孩子,并非龚大壮的儿子龚勇。&34;卢尚武的眼睑又抽搐了两下。

  【龚勇是谁?哦,那个被我砍了三刀的孩子。我管他是谁!】

  【一刀砍中他脑壳,他叫了一声。】

  【一刀砍在他脸上,从鼻子到嘴,豁了一个大口子。】【一刀抹在他脖子上,鲜血喷了我一脸。】

  赵向晚双手捏紧,怒火渐炽。

  原本只是想探听一下他的底线,看看他的弱点在哪里,至于后续让他交代罪行还得靠更多人的努力。

  可是此刻,听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刀,心声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嗜血的快乐,赵向晚内心的倔强与正义感被激发出来。

  该死!这人枪毙一百回都不够平民愤!

  赵向晚的声音变亮了许多。仿佛夏天将至,热风袭来,让卢辉的内心烦燥起来。

  “还记得那个孩子吗?他才六岁,还没有上小学。他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原本可以健康成长,将来也许会成为科学家,也许会成为法官、律师,或者……警察。&34;

  卢辉声音冰冷: “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向晚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

  他的眼睛,反问: &34;和你没有关系吗?&34;

  “一条人命,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一个孩子,就这样气息全无。你觉得,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34;

  卢辉喝斥道: &34;不要胡说!我没有杀人。&34;

  赵向晚摇头,眼中怒火渐盛: “不必狡辩。卢富强、龚四喜都已经招认,龚大壮家里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就是你杀的!他们说了,兄弟嘛,有福没有同享,有难必须同当。&34;

  卢辉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赵向晚看着他那张即使三十多岁依然俊朗的面孔,只觉得恶心。&34;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龚大壮一家还有幸存者。&34;

  卢辉眉心一跳:幸存者?

  赵向晚提醒他:“幸存者的存在,为血迹dna检测提供了依据。”卢辉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伸出手,解开脖子上扣着的纽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就有点棘手了。】

  【如果连有霖都招了,那真要谨慎对待。】【该死!这么多年了,养条狗还知道护主,有霖却反咬了我一口。】

  卢辉脑子飞快运转,努力寻找脱罪的路径。片刻之后,卢辉依然摇头: &34;没有,我没有杀人。&34;

  审讯进入胶着状态。

  证据确凿,但卢辉拒不认罪。赵向晚与高广强、周如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如兰想到赵向晚亲自点名让自己过来参与审讯,总不好只负责做做笔录,眼见得大家都不开口说话,她将头抬起来,看着卢辉,问了一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34;卢局,从履历上看,你结婚很早啊?&34;

  卢辉对周如兰一直印象不错,听着这个问题与案件无关,便点了点头: “是,二十一岁就结婚了。&34;

  &34;你爱人比你大三岁?&34;

  卢辉“嗯”了一声, &34;女大三,抱金砖嘛。&34;周如兰问: &34;你为什么会同意入赘?&34;卢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为什么同意入螯?你是官家千金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想在这个社会出人头地有多艰难。】

  【公安局长的

  女儿,我若不入赘,怎么能让她和我一个农村来的学徒工结婚?】【我不舍得这个姓,怎么可能换来杨局长的用心栽培?】

  “哈哈……”

  赵向晚坐在一旁,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欢畅,让卢辉感觉莫名其妙,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卢辉的目光,赵向晚边笑边说话: “周警官家里是当官的,她家就住在省公安厅大院,和厅长门对门,谈笑来往的不是厅长,就是副厅长、处长、副处长,她不懂得农村娃娃的艰难苦楚,更不明白你入整背后的交易。&34;

  赵向晚忽然敛了笑意,目光似刀: “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戳中你心窝了?”

  来自女性的嘲讽,别有用意的嘲笑,精准刺中卢辉那颗脆弱的自尊心。卢辉的声音陡然提高:“和谁结婚,为什么结婚,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连组织都无权干涉!”

  赵向晚举起双手: “啊,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尊重、祝福,真没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34;

  明明赵向晚说的是“对对对”,但那个语气却让卢辉恨不得上去就是两巴掌!你这是觉得对对对吗?你分明就是在嘲笑!

  赵向晚一脸的严肃:“结婚嘛,和谁不是结?如果我是个男人,结婚能够让我从一个学徒工,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人员,再推荐党校学习,进入公安系统,入整怎么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着老婆姓,这有什么关系呢?用一个姓,换一世的荣华富贵,值得!&34;

  卢辉脸色铁青。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