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作者:赫连菲菲      更新:2022-04-06 19:45      字数:4652
  丰郢坐在安锦南对面喝茶。

  自侯爷命他坐下后, 他头上的汗滴就不曾停过。一层层地向外渗。

  这段日子在安锦南手底下做事, 丰郢就自己亲眼见的,和从旁人那听说的,慢慢去了解安锦南这个人。

  可似乎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摸清安锦南脾性之时,现实就会狠狠的教训他,告诉他这是错的。

  在江西第一次收到安锦南书信之时,他觉得安锦南是个爱才惜才、礼贤下士之人。然后幻想自己来拜见侯爷时, 会被如何的奉为上宾, 侯爷又会是多么慈和地勉励自己……

  从江西初调安锦南麾下, 第一回上门拜见时, 又觉侯爷是个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人。犹记得那巍峨的屋宇前, 一排大气都不敢喘的督盐转运使司官员, 个个笔直站立, 深秋天气,紫红官服竟给汗水浸得透湿,院内鸦雀无声,等待侯爷一个个传唤。侯爷分明没一句斥责或严厉的话, 偏就威压深重得叫人不敢轻视。

  走马上任第一天他自报家门后, 侯爷只是随意瞟了他一眼, 听他汇报关于自己所知的盛城盐市之事时, 连一句话都没搭。事后待众官员都退下了,他悄悄坠后两步, 想说番感谢的话。

  ——深堂阔案后, 侯爷抬起头来, 肃杀的面容凛然若寒冰冷雪,只一挑眉,低沉地问句“还有事?”

  竟惊得他腿软手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来,侯爷不喜人攀交情的……

  可今天……他伯父寿辰,侯爷却又大驾亲临,还当着人前亲切唤他“瑾瑜”……

  丰郢心情是复杂的。

  侯爷其人,心思便如夜阑深海,深沉至无从探究。

  果然京城里的天潢贵胄能在朝中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之辈。自己还有得学。

  气氛冷凝至极,丰郢头上默默滴着汗珠,安锦南手里捏杯茶,用指头轻轻摩挲着杯沿。丰郢只闻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甚惧这呼吸惊扰了侯爷,又努力将气息放轻,憋得自己几乎闷晕了去。

  好在这难熬的时刻被外面轻缓的步声打断。崔宁躬身在外传报:“侯爷,丰姑娘到了。”

  安锦南没有动作,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心内翻起小小的浪花,捏拳在唇边咳了下。

  丰郢如逢大赦,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将自己与安锦南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些,走到门边朝丰钰笑道:“钰儿你来了?”

  安锦南没抬眼,他如一尊大佛,安然坐在那儿,手里拿杯一口都不曾喝过的茶,那模样丰钰一见就没来由觉得气闷。

  丰钰眺了眼明显紧张局促的自家哥哥,非常不情愿地移步到安锦南身前敷衍地蹲了蹲身,“侯爷万安。”

  丰郢脸色一红,暗暗朝丰钰打个眼色。你怎能待侯爷如此无礼?这礼行的未免太草率了吧?

  丰钰垂头不语,行过礼也不等安锦南叫起,自行便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等待安锦南开口说话。

  丰郢对两人的举动有些反应不及。

  妹妹幼时便乖巧,进了宫后,更做了关贵人宫里的掌事姑姑,按说礼仪自是不会差了。而安锦南身居高位日久,寻常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那沉沉的眸子随意朝谁扫上一眼,只怕那人都经受不住。

  这两人此刻的反应却未免太怪异了吧?

  若他没看错,刚才妹妹用挑衅的目光看了眼侯爷,而侯爷他……

  目光竟闪躲了?

  安锦南别过脸,又咳了一声。屋中兄妹二人都在等待他示下,他只得抬头,用极冰冷的眸光眺了眼呆立在旁的丰郢。

  丰郢心中一颤,侯爷不高兴了!

  同时,他又敏锐地接收到来自门前的一道视线。

  崔领卫他,朝自己打眼色的原因是……

  是想他呵斥无礼的妹妹么?

  于是丰郢开口:“钰……钰儿……”

  他刚喊了声丰钰的名字,就发觉侯爷突然眸光一锐,又朝他扫了一眼。

  丰郢呆住了,不知该说下去,还是不该说。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身子靠向椅背。

  崔宁适时道:“丰大人,请随我来。”

  崔宁乃是嘉毅侯身旁侍卫首领,又是与他出生入死上过疆场的,挣过六品千总之职,按职级,还比丰郢这个七品官还高上两级。

  丰郢脸色微微涨红,他心中一团乱麻,在安锦南面前,半点没有平素办差时的机灵警醒。他下意识就随崔宁走出去,丰钰忽然将他袖子一拉,“哥哥不必避讳。”

  意思是,只要安锦南与她说的话,没什么是丰郢不能听的。

  安锦南挑眼看向丰钰,只见她目光锐利,神色透着不忿和防备,贝齿咬住下唇……

  嘴唇……

  安锦南霎时别开了眼,目光触及怔愕的丰郢,满面杀气地横了他一眼。

  丰郢:“……”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侯爷……

  “侯爷有何吩咐,大可直言。”

  丰钰冷冷抛下这句,令丰郢稍稍回神。

  是了,侯爷命他将妹妹唤来,所为何事?

  妹妹乃是内宅闺女,独与侯爷在室,确实不甚妥当。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

  丰钰没言语,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平素她睿智机警滴水不漏,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在安锦南面前莫名有些骄纵。似乎内心深处一把火给燃着了,轻易一点就炸,半点不肯遮掩。

  安锦南瞭了丰郢一眼,觉得此人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讨厌,他手里那杯茶已经冷了,指尖点了点杯沿,道:“续茶。”

  丰钰抿唇不动。丰郢连忙回身提了茶壶过来,垂头却见安锦南手中茶分明是满的。

  丰钰心中小小腹诽了一声,从哥哥手中将茶壶接过,又将安锦南手里那杯茶拿掉,换了新的杯盏。先倒入一杯,泼掉,再蓄满了茶水,再泼,将第三杯茶蓄入,才递给安锦南。

  安锦南伸手接茶,食指不经意触了下丰钰冰凉的指尖,他心脏猛地跳了跳,收回视线,握住茶杯的手腕轻颤……

  许久,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丰钰有些恼烦。

  安锦南这人的毛病她知道不少。

  极度敏感多疑,时刻防备着人家暗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对女人格外苛刻挑剔。生活还算简单,一饮一食的步骤却繁琐的很。茶要饮杯子微温后口感适宜的,厌恶的人碰过的茶绝不会入口,——不知上一个递茶给他的人是谁,不知那人知不知道自己已被嘉毅侯他老人家嫌弃了。

  安锦南眯起眼,似乎对手上的清茶还算满意。

  他稍稍侧过身来,指尖敲了敲桌案,“上回你说要寻的人……”说到一半,顿了顿,抬眼瞭了瞭丰郢。

  丰钰浑身一震。安锦南的意思是,他已经派人找寻过了?

  她不敢抱有希望,在上回那样的难堪尴尬过后,她甚至还打了安锦南。

  以他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性子,不给她点颜色看加倍的还回来,怕都是心怀慈悲的了。

  他竟真的派人去寻了?

  安锦南手底下的人,自比段家的人马精锐。

  适才安锦南看向丰郢的意思,是询问她是否介意丰郢在侧旁听?

  她突然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是对安锦南的模糊态度心中难安,一方面是惶急不已想尽快查清真相。她神色数次变换,终是理智占了上风。与安锦南之间尴尬也好,龃龉也罢,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彻查娘亲的死因,其他,都可暂放。

  她攥了攥袖子,声音放的缓慢郑重,“侯爷,可有消息?”音调里不自觉带了丝她自己也未发觉地焦急惶恐。

  安锦南十分安逸地朝椅背靠了靠,吩咐崔宁,“将人带上来。”

  朝丰钰斜横一眼:“你自己问。”

  片刻,两个侍卫押着个穿锦衣的男人进来。

  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安锦南随行的仆从,穿得整整齐齐,那衣裳却是明显大了些,脸色也灰扑扑的十分难看,一被推入,他就哭丧着脸伏跪在地,不住地叩头道:“小人已经言无不尽,实在没什么隐瞒的了,老爷饶命,饶命啊!”

  丰郢吓了一跳,这人犯了何罪,缘何侯爷特地带他过来,拿给妹妹看?

  他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锦南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丰钰紧了紧手腕,盯着地上那人,她喉头发涩,竟一句话都问不出。

  好在崔宁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指着丰钰道:“这位是丰姑娘,你将前番与我招的,再与她复述一遍。”

  “是……是!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赵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岁那年,父亲亡故,前来盛城投奔族叔,随他行医……”

  “……那位夫人的药里,原有一味药,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药性极强,非是重症,不敢添入,……那时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涩,叔父又是当地有名的大夫,虽心里有些嘀咕,怕自己说错了贻笑大方……”

  “后来我几番回想,自己这些年也在外行医诊症,积累得丰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总是心中难安。那夫人后来镇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尽,淋淋不去,亏损极深,怕与此药有关……”

  “……用量极小心,又非是伤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验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积攒,天长日久,才彻底坏了根本,好好的人儿年便亏丧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终日郁郁,此药对她尤为见效,……依稀记得,当时是源于她小产后体虚,才请了我叔父代为调理……想是从那时起开始用了这药……不过一年余,她便……便……”

  赵清水说到这里,不住拿眼去偷觑丰钰和崔宁等人,惊惧得浑身发颤。

  一旁的丰郢表情已经失控,他浑身发颤,一直怔怔地听着。他张口结舌朝丰钰看去,丰钰坐在椅中,早已红了眼圈,只倔强不肯让泪水滴下。想是在这种时候,犹记得身侧有安锦南崔宁这些外人,不愿失态。

  可丰郢心内波澜滔天,哪还顾得上旁的?他找不回声调,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疑问:“你说的……你说得……”

  赵清水不敢隐瞒,连连叩头道:“确实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誉,原是个极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着人家……人家势大,不得不从……后来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难安……,四十几岁年纪便……便故去了……”

  丰郢眸子赤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要惧怕座上的侯爷。上前一步将地上的赵清水拎起来,凄声道:“你,你方才说的,是何人?那被人谋死的,是何人?”

  赵清水闭紧眼睛,又怕又急地带了哭腔:“是……是这府里的二夫人,丰二太太……我……真不关我事……饶命,大爷饶命!”

  当年的少年少女,已经长大成人,赵清水记性再好,也难以辨认出眼前的便是丰郢和丰钰。

  丰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猛地一拳朝赵清水掼去。

  “你胡说!”

  “是谁收买你叔父害人?是谁你说清楚,什么势大,什么被迫,你休想将过错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给我说!”

  丰郢激动得不见半点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只狂躁的野兽,将满腔的惊慌悔恨全发泄在眼前人身上。他从没如此刻般失态。

  “是……是丰二老爷……丰庆丰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医,也是怕给他某日想起来灭了口,这才拖家带口去了阳城……小人虽未曾听见丰二老爷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进府给夫人诊症后,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爷房中一阵。有一回小人调皮好奇,趁着小厮随从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里头偷看,亲耳听着二老爷询问,问……问她还有多少时日……叔父说约莫两月,二老爷……没有半点哀色,反拊了拊掌,对叔父说‘辛苦先生’……当时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后来才想明白……叔父没道理砸自己招牌,他会如此,没有二老爷首肯,他……他怎么敢……”

  “你胡说!”丰郢一拳打得那赵清水仰过头去,口鼻见血。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

  丰郢摇晃着赵清水,质问:“你说,是谁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谁?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书院读书那几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与我爹何干?你……你含血喷人!你……你们……”

  他赤红的眼睛环顾周围的人,视线从崔宁,安锦南面上掠过,最后停在丰钰身上。

  “钰……”他声音沙哑地唤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丰钰抹了下眼睛,面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缓缓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