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节
作者:祈祷君      更新:2023-07-08 21:42      字数:4053
  陈庆之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萧综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三载的时光,我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儿郎血洒他乡,为的就是能让您和陛下团聚啊!”“陈将军,现在的我,背负着东昏侯之子的骂名,在梁国人眼里,我既不是梁国的主人,也不是梁国的臣民,只是个连累梁国丢了徐州的乱臣贼子罢了。”他苦笑,“而在魏国人眼里,我既不是萧宝夤那样名正言顺的国君之后,身边也没有任何以齐国人自居的‘百姓’。”“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昏聩无道的东昏侯,我要我为生父报仇、为齐国立志;我的亲叔叔在魏国,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个时刻被抛弃……”陈庆之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听到的宫闱秘闻。就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他,他竟然就这么把他说出来了?“我一生的悲剧,便始于这个谎言。”萧综语气平静,好似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二十岁以前,宫里没有我的同胞手足,宫廷外没有我的心腹能人。”“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有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我时刻都在提防着那把剑落下的时刻。为此,我不愿亲近妻子,既不纳妾,也不生子,从不蓄养门客,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别人,也不用肩负责任。”他眉间的轻蹙 挥之不去的惆怅,他眼中的嘲讽依然如往日那般凌厉。“……而我的母亲,从二十八年前东昏侯自尽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着和他‘团聚’,时时劝我不必顾及她的生死。”“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人单力微,只能借助利用我母亲的前朝余孽暗地里搜刮不义之财,为我他日‘落难’时的能够从容遁走留有后手。我毫无顾忌、毫无廉耻,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心中充满激愤,眼里全是‘沙子’。”“殿下,您不会是任何‘旁人’的儿子,您只会是陛下的儿子。这世上难道还有做父亲的认不出自己亲生骨肉的事情吗?”陈庆之不可思议道:“吴贵人,吴贵人为何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啊!”“她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萧综对母亲的“爱”,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东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随着那道诅咒般的谎言一同消逝了。“我的出生是她‘不贞’的污点,是她背叛了东昏侯的证据,如果不是用这样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在满是东昏侯和潘妃阴影的宫廷里活下去。”“我一直在等着那把剑落下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那把剑会如何落下来,却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我自己挥下来的。”萧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那是在徐州被俘后因捆绑而落下的伤口,伤势在看押过程中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最终落下了两道狰狞的疤痕。虽然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听着当事人说着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总是分外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百感交集。即便是被萧综陷害差点死在山谷里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萧综,要比在梁国的萧综可爱的多。他曾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过去的他总是爱用讥诮的言辞与人争锋相对,让人难以下台,虽然他很少说谎,而他难听的话语里也往往包含着旁人不愿承认的真相,可身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够容纳百川的“器量”,和能够容忍他人缺点的“宽容”。过去的他,既容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别人了吗?“殿下,既然您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又为何不愿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风华正茂,此时正该是修补多年来的遗憾、以尽人伦之孝的时候啊。”陈庆之唏嘘过后,眼中隐隐有了同情之色。“陛下会派臣与马侍郎来到这洛阳,便没有对此事有任何芥蒂,朝中的大臣因张长史的逃回也大多知道您离国的真相,多半不会反对您归国……”“陈将军,我造的孽实在太多了!”萧综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陈庆之的劝说。打断声乍起而收,萧综又回复了平静,对着陈庆之摇了摇头:“旁人不知晓我的罪孽,我自己却知道。”他抬起手指,指了指一旁默然不语的马文才,冷声道:“你可知,马文才被困绝龙谷不是个‘意外’,乃是我为了‘公报私仇’设下的死局?”陈庆之怔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却不能向皇帝禀报,多年来都愧对这位同僚吗?萧综将手掩入袖中,又叹:“你可知,我早知道修建浮山堰是萧宝夤为了破城而设下的诡计,却一直冷眼旁观,甚至坐收渔利?”陈庆之亦跟着叹气。当年浮山堰一行,本就是他去调查的。崔廉与郦道元忘年之交,本可以是一场传唱千古的佳话,却因浮山堰之事落得个仓惶奔逃的结果。萧综会和陈庆之说起他的“罪孽”,便是知道这位跟在父皇身边的先生,怕是最能了解他说的是什么的人。“我常常想,像我这样不忠不孝的罪人,上天为何还要不停的给我机会,先是让我无意间戳破了精心编织的谎言,又让我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桎梏……”“后来,我悟了。”萧综又摩挲起手上的伤痕,有感而发。“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为了让我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让我弥补遗憾,而是让我‘中止’更大的恶,以还在梁国造下的‘业’。”“所以,我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终于听到了萧综说出了自己的意图,陈庆之却丝毫没有为之感动,反倒五内俱焚,甚至从蒲团上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这位殿下,仿佛面前这位殿下已经疯了一般。从考县到洛阳,七千人,拖着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异国世子,他用了多少心力和人命,才能站在此处?如今虽然已在洛阳,可是强敌环伺、内外交迫,局面危如累卵。陈庆之并没有在魏国封王拜将的企图,哪怕北海王对他再怎么礼遇,迟早也是要分道扬镳。他原本思忖着在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趁着北海王还未在洛阳站稳脚步,随意找个理由领着萧综便回返梁国。现在北海王既有名份又有实权,双方尚在“蜜月期”,只要能一路顺利回返,无论是陈庆之的功业,还是陈庆之的任务,都能善始善终。可现在萧综在说什么?他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陈庆之气喘如牛,怒目而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将拳头挥到眼前这个削瘦的年轻人身上。他的怒火充溢胸中,可为人臣子的尊卑之感影响了他的言行,使他无法说出更“过分”的话,做出更“过分”的事来。可一旁的马文才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你可知为了殿下您,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陈兵边境,随时要发动一场战争了?”马文才的嗤笑声在斗室中响起。“为了救您,陛下连褚向都重用了,徐之敬被点了太医令,千里迢迢随我们来了洛阳。”他嘲讽着,“荥阳一战血流成河,埋骨在他乡的义士永远无法等到骨肉团聚的一天……”“殿下,您的‘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的。”“我不回去,战争只会发生在魏国境内,我若要回去,战火就要烧至梁国了。”萧综不惊不怒,亦无恻然,低眉敛目念了声佛号,长叹一声。“我在魏国数年,眼见着魏国如何因权位之争国破家亡、血流成河……”他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悲悯之色。“胡太后与亲子夺权,毒死的宗室如同猪狗般倒在沟渠之中;尔朱荣来了,说是要替皇帝报仇,杀尽了洛阳的官员和宗室,那孟津里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没有流干净。”“从洛阳城闻讯出城收敛尸体的公卿人家将城门都堵的水泄不通,内城中几乎人人戴孝,无数家破人亡的高门顷刻颠覆,只能携老扶幼的逃出洛阳……”萧综在魏国这么多年,虽肉体上没有承受过折磨,但远离故乡、内外交困的尴尬,使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魏国的政权更迭就像是上天有意呈现在他面前的警示,一遍遍地拷打着他的内心,洛阳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为了平息连年的战乱,成年的男子被征役,无数的妇孺成为寡妇,无数的孩子变成了孤儿,洛阳内外,无论贫贱富贵,一样悲苦。洛阳尚且如此,洛阳之外呢?”萧综摇头。“说了不怕你们笑话,过去的我,心中只有怨怼激愤,脑中只有复国的大计。百姓在我眼中,是书本上的一个词,大臣们嘴里的一个理由,既入不得我眼,更入不得我心……”一个注定不能登上皇位的人,一个注定不是他“故国”的国家,百姓又与他何干?“我生于庙堂高宇之中,又长在富贵繁华之地,即使浮山堰浮尸千里,对我而言,那千万性命,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他表情涩然。“可现在不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恶果,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蔓延到梁国?现在的我,君不君,臣不臣,无论要想在何处站稳脚跟,都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最终无非是兄弟阖墙,国家动乱,小人趁机而起,胡虏趁机而入……”望着面前两位“梁臣”,萧综又一次发出了刚开始的疑问。“现在的我,真的适合回去吗?”第487章 一念成佛(下)萧综无论如何变化, 有一点却不会变化, 那就是“专断”。这种性格说的好听是善于决断, 说的不好听就是听不进人言。一旦他做出了决定, 便很难更改。如今也是如此,他已经态度坚定的不想回去,即便陈庆之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说服他回去。“殿下,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世上最遗憾的事, 无非是生离和死别, 两国很可能就要开始交战, 殿下身份贵重,便是藏在寺中真的出家, 又能藏多久呢?”陈庆之想的比较实际。“何况我们是为了救殿下而来, 殿下如果不愿回去,几千白袍军就只能一直滞留在梁国, 等候您改变决定了!”萧综闭目不语, 显然心意已决。陈庆之实在没辙,只能用求救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而马文才不愿多费口舌,折身出去从廊下抱进来一个匣子。“我离京时, 陛下没有似吩咐陈将军那般做出很多嘱托,只是委托我把这方匣子交给您。”马文才将匣子推到萧综的面前。“如今陈将军话已经带到, 我也该将东西物归原主了。”说罢, 拉了拉陈庆之的衣袖, 站起身,示意该离去了。马文才拉着陈庆之出了禅房,陈庆之脸上还是愁云密布,甚至还有些埋怨马文才。“佛念,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殿下这是被魏国的现状吓到了,待我再好好劝劝,说不定能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