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作者:祈祷君      更新:2023-07-08 20:49      字数:3957
  梁山伯听着那人尖锐的讽刺,一贯内敛的情绪也翻涌了起来,马文才那夜对他横加指责的侮辱似乎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不甘于人后,不愿此生只是人人践踏的尘泥,便是罪吗?他颤抖着身子,几乎忍不住放声长啸的冲动,满室里一张张昨日还满是善意的面孔,如今大多爬上了鄙夷和怀疑的颜色,甚至还有对他怒目而视之人。他看着那些曾经请教过他、结交过他、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之人,突然都一副像是自己曾抢走了他们什么似的表情。再看身边的祝英台突然不发一言,连刚刚握着他手臂的右手都转而轻揉着自己的下巴,梁山伯的心无可抑制地慢慢沉寂了下去。他也曾在黑暗里吃亏,他也曾在黑暗里忿恨,他还曾在无助的时候,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瞎摸瞎撞。在未曾遇见贺老馆主之前,他所有的天赋聪慧都像是一个笑话,他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在那些瞎摸瞎碰的日子里,他竭力不让自己成为社会上的渣滓,并不是因为良知,而是怕被那些在阴暗中窥探的眼睛抓到了把柄。他处事圆滑,他善于“借势”,因为他没有用自身权势安身立命的本钱。好谋之人容易阴沉多疑,在某些时候,他自然也会感受到一股怒气突然袭来,又或者因为内因外因,感受到这世道完全没有公道可言,索性向一切妥协,但总有一些东西,恰如贺老馆主,恰如身边的祝英台,犹如一道光芒,指引着他不沦陷进绝望。可这道光,现在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梁山伯,你先莫要开口!”贺革见他脸上浮现悲愤欲绝之色,连忙出身阻止他再开口。他早知这孩子心思重,将他安排到性子直率的傅歧身边,大半有希望他们在心性上互相影响的关系,也不乏日后能被人提携、借一场东风的心思。他却没想到这一番善意的安排,竟落得如今让他横遭指责,现在自然是心中大有愧疚。看着屋子里众人皆默然不语,学官们也是面露嫌恶愤怒之色,贺革一眼看到了正摸着下巴思索的祝英台,大声问道:“祝英台,看你若有所思,对此有何‘高见’?”若这孩子也这么认为,倒让他看清了他的“伪善”!“什么高见?”祝英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我问你对鲁仁的话有什么‘高见’?!”贺革又一次重复。“啊,馆主说刚才那人说的话吗?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用心去听。”在旁人一片哗然之中,祝英台脑子里似乎找住了什么,突然一个击掌,又重新抓住了梁山伯的手臂。“我说怎么那么耳熟,梁山伯,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上次在西馆门口被你骂了的人!”祝英台兴奋地说道。刚刚还在义愤填膺的鲁仁,突然脸色一白。“就是他,上次你抓了仇三叫他还我琉璃子,他说‘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作者有话要说:祝英台原本就性子活泼,记性又好,如今复述起来,竟将神态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刹那间,所有人面前都似乎浮现了那样的画面。“你则训斥他,‘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原来这人和你有私怨!有私怨后作出的指责,我才懒得去听!”这事件连续翻转,已经让室中诸人应接不暇,有一种如在梦中之感。那鲁仁脸色惨白,又被众人接连打量,吞吞吐吐之后,竟说不出什么话来。祝英台兀自兴奋,紧抓着梁山伯手臂不放,为自己“明察秋毫”高兴不已。他看着身侧说着“我才懒得去听”的祝英台,心情大喜大悲之下,竟忍不住喉头的一股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但他并未怨恨而无助。曾在黑暗中不断闪现的那道光,还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照进了他的心底。小剧场:“谁,谁会放蛇啊……”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马文才:(冷哼)我要知道谁放的蛇,我还在这里站着?斩的就该是人了!第48章 怀才不遇士人轻贱寒生,殊不知寒生自己也最为轻贱自己,若有出类拔萃之人,无需士族出手,往往寒门之前的内斗,便把同样出身的人才掐灭在其中。因为寒门根本输不起,彼之崛起,便是己之灭顶。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不知发生过多少,是以许多爬上高位掌管机要的寒门,反倒不愿和同样出身之人抱团,并非是他们攀龙附凤,而是到了那个位置,谁也不想再一边冲锋陷阵,一边腹背受敌。到了那个位置,出身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唯有真正交心之人,值得被托付后背,同生共死。鲁仁跟梁山伯有私怨,且这私怨还有人知晓,他在大众广庭之下的“指责”,便不能作为“义愤填膺”后的仗义执言,而要考虑背后是不是有公报私仇之嫌。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也是丙科生出于对梁山伯素来品性的支持,但依旧还是会有怀疑之人。这些人心头对梁山伯人品的怀疑和猜测,并不会如同祝英台一般立场明确,很多苦熬不得出头的寒生都曾一边羡慕梁山伯有那样的本事,一边又不免生出各种阴暗的想法。“我比不过他,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是因为我不会做人。”“他那样攀炎附势之人,迟早要被权贵抛弃,有什么值得羡慕!”“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上次我被夫子训斥还是他出声维护的,我那时还在心里谢他,现在想想,岂不是借我之事在夫子面前为自己出头?我这傻子,被别人踩了还在心里道谢!”往日里,众人花团锦簇,人人都夸梁山伯如何如何好,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理,绝不能说出来引人怒骂,更显得自己气性狭小。可如今,这深藏在心里的话被人在明面上硬生生撕破脸皮,虽有祝英台相护之语,那些在阴暗中低诉了无数遍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涌了上来,甚至在梁山伯吐血之时,硬生生生出爽快之感。太过出类拔萃,便会有将别人衬得像是傻子一样的结果,傻子里有志气的,便会设法迎头赶上,那些赶不上的,就只能等着出类拔萃的倒霉。现在梁山伯真的倒霉了,他们却不高兴了。因为梁山伯没有被墙倒众人推,反而接二连三的被人维护。梁山伯心结太重又太过聪慧,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见得长寿,他一口血吐出,将屋子里众人吓个半死,立刻就有许多人围到了他身边,担心他的情势。这其中也包括离得最近的祝英台。“你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祝英台又想哭了。“有没有哪里难受?你别把那些话当回事啊!”她记得历史上梁山伯是抑郁而终吐血而亡啊!他不会有个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吧?这时代可没地方找输血去!岂料梁山伯吐出一口血来,原本铁青的面色倒渐渐恢复如常。他伸出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渍,摇了摇头道:“方才一腔悲愤之情无处宣泄,被我硬生生压下,后来情绪反复,吐出这口血后,心头反倒舒畅了许多。”还有这种事?祝英台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山伯,见他脸上确实有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学官们虽然都是怕别人惹事的人,却不是傻子,他们是真正的朝廷官员,还属于边缘的那一种,如果今日真逼死了无辜的学生,他日仕途也到了尽头。但刚刚还说抓梁山伯去送官现在就说再看看,未免又显得太过懦弱无能左右摇摆,再见同样是事主之一的马文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闷。是你这小子将我们都叫来的,叫来了倒好,站一旁看戏?其中一人早就嫌他爱招惹麻烦,那学官看着马文才哼了一声:“马文才,都说你素来机敏,依你之见,这梁山伯应该如何处置?”像他这种厌恶庶族之人,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听到学官问起马文才,许多人心中“咯噔”一声。正如学官所想,这马文才对庶人抱有偏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还有人见过马文才当面给梁山伯脸色看,两人私下关系不好,只要马文才一句无意间的诱导,就能让梁山伯天差地别。毕竟梁山伯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仅仅是吐血或鲁仁和他有私怨,并不能作为他没有做的直接证据。见学官问到了自己头上,原本抱剑而立的马文才将手中的佩剑佩在了腰间,平静地说:“我觉得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见学官露出意外的神情,马文才继续说道:“我挥剑斩那蛇时,梁山伯有刻意躲避的举动,如果他知道那是无毒之蛇,完全不必担心那蛇死而不僵。我将蛇斩成两截,他立刻推开了祝英台,自己再缓缓退走,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都和他刚刚为自己辩解之言相符。更何况……”马文才挑了挑眉。“梁山伯现在不是和傅歧同住,我也曾住在他那里,他断然没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一条蛇。因为我在学舍养了一只猎犬,如今就养在他们院里,他身上要有蛇味,我那猎犬早已经吠了。”“莫说是蛇,就是只蚯蚓,也要给它刨出来。”“原来如此……”“梁山伯竟还和马文才同住过吗?以前没听说过啊……”“那祝英台不是一个人住?为什么好好不住在一起?”听到各种流言蜚语,祝英台欲言又止。她没想过马文才还会为梁山伯辩解,毕竟他们曾经在她院子里那般剧烈的争执过,还有那只狗……那狗现在是养在傅歧那吗?等等,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为何不早早解释?为何要让梁山伯蒙受不白之冤后,被别人问起才说?祝英台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马文才的表情也是错综复杂。“我原本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有人急急忙忙自己跳出来。”马文才表情越发嫌恶,“会做出趁机落井下石之事的人,必定是心虚之人,这鲁仁能说出‘你们那么有钱’那样的话,想必平时盯着别人的‘钱’已经很久了。祝英台曾丢过不少东西,劳烦使君们带人去鲁仁和其他几人同住的学舍查查,看看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马文才话音一落,鲁仁的脸色白如金纸,连带着好几个学子也俱是胆战心惊的表情。学官们原本只是想找个台阶下来,无论是放是抓都有马文才这个出头鸟顶上,没想到马文才反将一军,又将问题抛了回来。“学官,一定要彻查真相,不能让真正的小人逍遥法外!”“学官大人,祝英台平日里对我等友爱,若有几个小人想要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那我们无法接受!”